【3】《老人与海》如何变得强大，去应对人生的风浪？

一本好书，一生之书。大家好，我是马家辉，《一本好书》第二季联合“书单”，邀请我为大家解读《影响人生的24部文学经典》。

我们前面谈了两期，这是第三期。这三期都有一个共通点，是什么呢？四个字就是人如其书，或是说倒过来，书如其人。等于这三位作者，一二三期的三位作者，他们的本身的生命的风格，注意不是生活风格，不是说他们爱吃什么，爱玩什么那么简单，是他们整个生命，整个做人的态度，他们的格调，他们的腔调，都展现在他们的代表作里面。所以我们读其书如见其人，也真正因为跟他们本身的生命的风格很像，等于是说他们把生命风格作为一个很强大的力量，贯注在他们的作品里面。当然作为文学，经过他们很准确、很动人、很独特的文字风格，所以能够让那个著作成为经典。

我在想，假如他们就算只写出这样的作品，本身不是有某一种的生命的风格，那作品的感染力可能就弱了，那就算是同样的文字，我们读起来，因为我们读书的时候总是也会联想到作家的，或是至少在读完书，还是会去注意作家的生平，特别加深，也加强了我们跟作品之间的关系。书就是这样，它好像印在纸上面，或是说我们现在听，现在很多有声书，是声音，可是其实它是立体的，它是全方位的，跟作家的生命脱不了关系。

我们前两期讲到塞林格，讲《麦田里的守望者》，就是拒绝虚伪，追求生命里面的真实，塞林格本身就是这样，他的生命风格就是这样，你听回第一期就明白了。第二期我们讲《人间失格》，一个颓废的英俊的帅哥，他走了20多年的路，他在颓废里面，他不断被女人照顾甚至包养，可是他没有放弃他心中对于文学艺术的一点盼望，只是说他自己没办法，太忧郁了，太颓废了，救不了自己。太宰治，那个作者，日本作家太宰治本身的生命路程也是这样子，你听回第二期就明白。

好了，第三期。海明威先生美国作家，一样，我们这一期谈他的代表作《老人与海》也是一样的。《老人与海》，很简单的故事，讲海嘛，也讲老人嘛，这废话，顾名思义，老人与海，可是里面又有一条大的鱼，还有狮子，经常出现在老人的梦里面，还有一个跟老人对话的小孩，那里面就展现强大的生命力，而这种生命力就跟海明威本身的生命风格很像，也是他把他的生命贯注在作品里面，所以完全加强了作品，文学，文字的感染力。

而且这三部作品里面都谈到小孩。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很清楚，里面一个中学生，一个loser，鲁蛇，可是他的大志就是去守望其他跟他一样很挫败的小孩，等于是说没有放弃小孩，小孩是希望的所在。《人间失格》也一样，也是说不管他怎么颓废，整个小说的最后最关键的一句话就是说，颓废的年轻人也像一个神一样的小孩儿。在《老人与海》里面也是有一个小孩，在小说里面老人心中成为一个激励他继续跟大海，跟鱼搏斗的一个动力。所以这些小孩所代表的在文学作品里面，这些三部，都是代表说，不管你一个人怎么样挫败，怎么样堕落，怎么样面对挑战，你还是会有希望，还是有坚持的，值得有你盼望的地方，而只要你坚持盼望有希望，你到最后就很有可能会赢。等于是《老人与海》里面那一句名句，我们是不会被打败的，你可以毁灭我，可是你不能被打败的，这就是它的名句了。

好，《老人与海》出版在1952年，作家海明威，鼎鼎大名，诺贝尔奖得主，他1899年出生，距离现在2019年是120年。他1961年就去世，62岁在他生日的前十多天就自杀，在家中开枪自杀。我们都知道他一生不止一次的自杀，而且他祖父也自杀，死不了，到他父亲也开枪自杀，死掉了，他自己自杀，还有他妹妹弟弟，还有后来他的孙女都自杀，好像有魔咒一样。

海明威过着的生命非常过瘾，所谓我们说什么斜杠青年，海明威就是这样。一时候当记者，一时候去当兵，当然主要他当救护兵，运输兵。然后还打拳，他打拳蛮厉害的，可能是美国叶问。然后还打猎，还赛车，什么还出海抓鱼捕鱼，很大的鱼他都抓过回来，所以就是斜杠青年，然后他把很多他的经历也写在他的小说作品里面。当然就婚姻来说也是“斜杠”，他结了四次婚。而且大命不死，曾经有两次飞机掉下来，飞机出了意外，几乎死了，报纸还以为他死了，还登了，说海明威死了，他还经常把这个作为笑话来开玩笑。

这一个那么有生命力的作家，当他写一个简单的故事，像《老人与海》，当然也是充满了生命力。作品英文，马上就翻译为中文了，而且其中一个最新的最快出来的版本是谁翻的呢？就是张爱玲翻的，张爱玲非常喜欢这个小说。当然这个小说在美国，甚至在全世界很多地方都是中学生或是大学生一定要读的作品，大家就学他的英文很精炼的，没有什么形容词的。还有海明威所说的“冰山理论”，把你越知道越了解的情节，删掉，最精简的表达方法，最精简的内容，不要低估读者自己的想象力，还有他写小说以及所有的小说，他都很非常强调什么呢，对话，很多对话的。所以像《老人与海》，一个人在大海里面没什么人跟他对话，他也跟自己对话，他很多小说的主旨、精神，还有感染力，都是在对话里面出来的。

当张爱玲翻译它的时候，还写了简单的算是序吧，翻译序。张爱玲说，他书里面的老人认为他以前的成就都不算，他必须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证明他的能力，张爱玲就觉得这两句话非常沉痛，仿佛是海明威在说他自己。他，张爱玲又说，海明威最常用的主题就是毅力，也等于是意志力，他给毅力下的定义是，在紧张的状态下面能够保持从容，那书里面有许多句子看起来很平淡，可是充满了生命的心酸，所以张爱玲就忍不住，就把它翻译为中文，当然也有为了赚稿费，张爱玲基本上一辈子没有工作过，就是靠稿费来生活的。

好了，讲了这么多海明威，总要讲作品本身，《老人与海》其实是非常简单的情节。在古巴，Santiago de Cuba，不是美国加州，在古巴有个城，圣地亚哥，有个老渔夫，他名字也叫Santiago，他一年84天都没有钓到一条鱼。可是他不认输，再去出海捕鱼，然后他在岸边跟一个小孩，叫马洛林的，有交往的，经常聊天。老人总喜欢跟年轻人讲自己当年的怎么样捕鱼，那种生活状况，那种威风的历史，而且不止，还谈了报纸上面的各种的新闻、棒球比赛等等，然后他还经常梦到，这个老人经常梦到的海滩上面有狮子。好了，然后这样铺垫之后就出海打鱼了，整个《老人与海》有八个章节，就一个一个章节就描述他出海打鱼的过程，最后一个章节就是回家，归程。

他在海里面刚开始总是没有抓到鱼，后来终于来了，运气来了，抓了一条很大的马林鱼，可是也不是那么简单，说抓着抓，因为它是非常巨大的鱼，他花了很多力气和它周旋，然后在不断跟自己的身体说话，和鱼说话，还和天空上面的鸟说话，甚至他跟不存在，没有跟他一起出海的小孩说话。透过这些话语，他就给了自己很大的鼓励，然后让他抓到了鱼，就终于把它好不容易就带回岸上面。可是在快带回到岸的时候，鱼就被鲨鱼吃得七七八八，肉都吃光了，基本上他带回来了，就是一副巨大的骨架，很挫败。

你花了这么大力气，真的想起来就想哭，欲哭无泪，可是不会，因为在过程里面，老人完全展现了，他自己也感到自豪，他无比强大的意志力。像他跟鱼，还有对自己的一些对话里面，就带出了很多名句，像刚才说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可是不能被打败。还有他对鱼说，对，我知道你是一条很厉害了不起的鱼，甚至是鱼中之王。可是对不起，我虽然老了，可是我还是手中有武器的，它这个武器可以是说很具体的，像一些棍子、鱼枪，也可以引申为他的无比强大的意志力。他坚持要跟鱼来搏斗，他甚至在过程里面他也跟鱼有点爱恨纠缠呐，然后他甚至同情那个鱼，哎呀，你这么厉害，鱼中之王，有时候我真的考虑要不要把你放走。可是不行，为什么不行呢？因为你是鱼，我是渔夫，渔夫打鱼天经地义，我把你放走了，等于我没有尽我渔夫的责任，我会对不起自己，甚至对不起我梦里面的那一头狮子，所以这些也是他的武器。当他有时候感到疲劳软弱的时候，他就会想到小孩子马洛林了，他就觉得说不行，我不能空手回去，那就对不起马洛林，我不能只是跟他讲我以前怎么厉害，可是原来出海几十天呐都打不了鱼，所以虽然他说鱼啊鱼啊我爱你，可是我没办法放你走。所以他说好吧，既然来了，那就让我好好对付你，你要付出代价，因为你接近我的船，所以等于也是你的宿命，最后就终于抓到了鱼了，可是也被鲨鱼吃掉了。

回到海滩就在第八章最后一章里面了，第八章里面，然后他就回去，然后上岸，小孩好高兴，过来照顾他，老人已经累得整个人瘫在地上趴着睡，他睡觉就趴着睡了。这一个章节特别有温情，小孩就维护他睡觉的自由，不让其他好奇的其他的渔夫，或是说海边的游客来打搅他，替他挡住，叫他们“你们走开，让他好好睡一觉吧”。然后那些好奇的渔夫游客看见很大的巨大的鱼骨架，就是自己各自编了一些故事，真实的故事，那就只有老人知道了。最后几句，就是老人呐又睡着了，醒一下又睡回去，他依然保持了脸朝下的睡姿，睡得很熟很香甜。那小孩就很安静耐心地坐在他身边，守着他，看着他，等待他精神饱满地醒过来。这个时候老人的梦中有一群身手敏捷的狮子，在傍晚的夕阳，阳光上面的海滩在跑着，在玩着，在嬉戏着，游戏着，就是这个故事的结束。很动人吧？有搏斗的，有动作片，然后也有温情的文艺片都有。

《老人与海》给我们的启发，在于说，告诉我们应该如何来面对眼前的失败，不管眼前的失败到最后结果是不是真的做不到我们所做的事，拿不到我们要的东西，可是假如我们能够透过失败，让我们能在强大的路途上面往前多走一步、两步、三步，那就不才对得起这一趟的失败，也到一个角度来说是打败了眼前的失败，因为我们成功在后面，等于一句老话，失败乃成功之母。 可是这个里面有非常强大的意志，比方说小说的结尾，老人就对小孩说，他们把我打败了，马洛林他们真的把我打败了，很动人的话，老人这一次的抓鱼的经验毫无疑问就是失败的，有没有抓到鱼来说，他抓到了，可是都被其他鲨鱼吃掉肉了，那是失败的。

可是我们要注意，这并不是老人的第1次失败，而是第85次。因为在以前他已经连续失败了84次。首先老人之所以会失败，其实严格来说因为他有所要求，你知道什么是有所要求吗？因为其实以他的经之事，这是很重要的，你失败的时候要优雅。这句话，张爱玲也是非常喜欢的，所以毁灭不可怕的，可怕是你不懂得有更高的自我期待、自我挑战，而且甘于被打败，承认被打败，这些才是不可以接受、不可以原谅的。所以我们能够从《老人与海》的启发里面让自己领悟，如何来摆定自己跟失败的距离，还有摆定自己跟失败的关系。你摆定好了，就结果来说是失败了，失败，另外一句说法就是落空了，没有关系，过程已经给你存在感，尊严感，很有尊严，你就应该觉得一切就是值得了。等待运气好转机会再来的时候，下一回可能有更大100倍的成功。

海明威基本上也是这样的人。他娶了四个老婆，每一个他都爱得死去活来，当然这四个老婆以外还有其他的花花草草，他的很强大的生命力。可是那个很矛盾的，他有很严重的忧郁症，除了忧郁症以外，什么症都有了，糖尿病、胆固醇，因为他不能喝酒，喝酒，然后生活没有很检点。虽然他一辈子也是除了他刚才说的打猎，其他的追求，展现他的意志力的活动以外，他没有工作了。年轻的时候当过记者，其他时间就是写作了，可是等于是伤害自己的身体，心脏病很严重。到62岁，有很多的海明威的传记里面就谈到他说忧郁症，那就所以自杀。也有一些解读说，海明威在死前也讲过，自己好像创作的高峰过去了，他不愿意面对下山的路，等于《老人与海》里面那句话，就是你可以被毁灭，不能被打败，所以他宁可自己打败自己。

还有一个说法，像我最近读到一个书，很有意思的，你们来香港，都知道有个医院叫养和医院，蛮贵的医院。它的创办人姓李的，反正一个李医生，他有个回忆录，他讲到他去过古巴看海明威。因为海明威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住在Havana，古巴的夏湾拿，在那边写作，《老人与海》也是在那边写出来的。然后他跟他谈，然后也知道他心脏病很严重。之后谈完之后，他过了一两年就读到报纸，李医生在香港读到报纸，就看到注意到什么呢，海明威自杀了，然后新闻里面也说了他心脏病不好，曾经这两年都在吃某一种的控制心脏病的药。李医生他是医生，名医，他就注意到这个药，他知道其实是会更引发忧郁症的。李医生说，假如是我处理他的心脏病，我就不会给他开这种药。因为本身海明威已经有忧郁症，你再给他开这种药，他一定一发不可收拾，那忧郁到底要自杀嘛。

还有一个说法，那个是文学的想象了，就是海明威的好朋友，也是美国作家，Norman Mailer（诺曼·梅勒）米勒，或是说翻译做梅勒。他就说我是不相信海明威是自杀的，我觉得他是追求死亡边缘的快感，所以他可能每天晚上都拿着枪，然后来对着自己嘴巴，然后看看，慢慢把扣板机，可是不真的扣，一扣就死了，然后他就看看自己能够有多接近死亡边缘，他追求那个刺激快感，因为这个快感可以挑发他的创作力，他是有这种想象。梅勒就是说，终于有一天对不起，失手了，来不及了，一下用力过度扣了板机，子弹打出来就打死了自己。这个有点像年轻人，不是玩那种什么吗，远远有一列火车开过来，大家在路轨上面停着，等火车开过来了，看谁最后最接近火车才跑开，追求那种勇气，也追求快感。Norman Mailer（诺曼·梅勒）就是说，他觉得或是说他盼望他期待，其实海明威就是这样子，而不是说真的看不开就自杀。可是无论如何，人就是死了，留下的就是他的传奇了。

海明威在Havana（夏湾拿）古巴生活了好久，他住过的地方变成了博物馆。我七八个月前去，留在那边一整天。因为完全保持他的睡房，他写作的一个木板钉的高高的，因为海明威很高，他习惯站着写作，他不会坐着。用铅笔，而且他写作以前先要削铅笔，有一个说法是他有一次削啊削，削到心定下来才开始写，就削了27支铅笔，他自己就是说不记得这么多了，可能七八支铅笔总有了。所以呢他书桌他不用的，他钉了一块木板，在墙壁旁边，然后就站在那边写，从早就写，而且他写完喝酒，有时候边喝边写。像刚才说李医生很冒昧去找他，去古巴，然后就带了一瓶酒去敲门。本来海明威直接跟他说，我本来没有时间给你的，所以我现在开门，是开门给你的酒，因为你带着酒来。我可以拒绝你，我无法拒绝那瓶酒，然后就跟他聊，一聊一边喝酒就聊好久了，就聊了一次又一次。

还有另外一个旅馆很出名的，中文翻译做两个世界，“两个世界旅馆”，就是他住过，也在那边写了一些作品。而且旅馆我特地不坐电梯，它有一个很古旧的电梯，慢吞吞地，那一种，我不坐，有坐过也是感受海明威在里面他也坐过了电梯，可是我除了坐了电梯，走下楼我不坐，上去很累那就坐，走从走到天台喝了鸡尾酒了，走下楼走楼梯，因为在楼梯墙壁上面，还挂着海明威用过来打猎的枪，还有当然海明威的签名，他在那边用过的毛巾，都有。你就完全体会到在一个空间里面，就你跟一位伟大的作家，一个伟大的心灵，在共享一段，本来应该是两段时间，对嘛，他在的时候我不在，我在的时候他不在。可是当你在那个空间的时候，你就感觉两段时间融为一体，其实就是一个时间。就像第二期我们谈太宰治《人间失格》也是，我去他的青森县的故居，他出生还有成长的地方，感觉跟他融为一体。所以我们要读经典，也要多了解经典作品的作家，有机会也要去这些作家的故居。

当然说到最后最重要还是要回去读作品，作品毕竟是最重要的。《老人与海》经典啊，我们从里面你年轻的时候读，可能会稍稍觉得有点闷，有点觉得情节很慢。可是你年纪稍稍大一点，尤其是当你本身在生活里面受过一些挫败的时候，你再记得要重看《老人与海》。这个时候，你就从能够从那一个老人身上那故事里面，感受到无比大的生命力，坚持下去的意志力。这样的经典就真的能够给你很具体很现实的影响了，而不只是完全的纯粹的文学的心想。它经典，什么叫经典？ 就是像作家卡尔维诺讲过，经典，就不是说你读过没有，而是说你第几次读了？因为我们在生命不同的阶段里面读，本身的经验不一样了，就有也有不一样的感觉，不一样的体会。所以读《老人与海》最重要就是能够让我们懂得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我们更能够面对生命的挫败或是说挫折，当然最好也才能够拥有更多。好，这一期我们讲到这里，下一期我们谈另外一部经典，台湾作家的《北京法源寺》，很有趣的作品，我是马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