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暧昧，日*******

导读

暧昧文化的另一哲学根基是九鬼周造的偶然性哲学。偶然性哲学相信世界的变化无常，推崇知足常乐。在偶然性哲学所主导的价值观里，世界总有那么一块地方，是科学无法解释的区域，而这正是暧昧滋生的温床。

文稿

各位听友，大家好，非常开心，今天又和大家一起来分享暧昧。上一次节目主要是站在西田几多郎的场所逻辑来理解暧昧的哲学根基是什么，我已经说过了，这不是唯一的角度，今天我们会换个角度，站在九鬼周造的偶然性哲学角度重新来理解暧昧。

当然要讲这个话题，就要推出一个哲学家了，九鬼周造。九鬼周造也是很了不起的哲学家，如果大家听说过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话，我可以指出，海德格尔的最得意的日本学生就是九鬼周造。九鬼周造在欧洲游学八年，他和海德格尔关系铁，和胡塞尔的关系铁。还有萨特，存在主义大师，是九鬼周造的小辈。

萨特从巴黎高师毕业以后，是九鬼周造引荐他到德国弗莱堡大学，求教于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胡塞尔、海德格尔的一个最重要的一个思想助手，竟然是个日本人。法国人要通过一个日本人进入德国哲学圈，可见日本人当时在德国思想界的文化段位是何等之高。

但是我还要告诉大家的是，九鬼周造是个原创性思想家，他不满足于把西洋的东西搬到日本来，偶然性哲学是他自己的一套想法，受了一点海德格尔影响，但仍然有浓浓的东方范儿。

长崎是偶然被炸的

什么叫偶然性？讲得诗意一点，按照九鬼周造的观点，偶然性就是必然性和不可能性在邂逅的一刹那撞出的火花。邂逅是什么意思？好像听上去很美，我来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帮助大家理解，这个例子一点都不美，很悲惨。

1945年8月9日美国轰炸了长崎。这件事和偶然性有什么关系？因为长崎是偶然被炸的。在广岛被炸以后，美国人真想炸的不是长崎，而是小仓。B29轰炸机飞到小仓上空，发现小仓不见了，云把小仓给遮住了，炸弹扔不下去。

所以他们就按照计划去炸离小仓比较近的一个备选目标。很不幸选中了长崎，更不幸的是长崎上空没云，飞机能够看到下面的城市，结果长崎就遭了殃。这就是个偶然性事件，它偶然体现在哪里呢？如果当时小仓上面没云，而长崎上面有云，或者话说回来，如果两个都有云，云都把它们遮住了，长崎就不会糟难。长崎本来就不是第一个备选，你说倒霉不倒霉？

所以我们就用哲学话语来说，那就是在现实世界中，毫无疑问长崎是被炸了，但我们可以设想一个可能世界，可能世界中，长崎上空的云也闭起来了，美国人没有轰炸，长崎没事了。可能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初始条件是非常接近的，不过就在于一片云彩和两片云彩是不是遮住了视线。

但它造成的后果，差别又非常巨大，就长崎存在和不存在。而这在很大程度上就使得我们对于现实世界的观感，产生了巨大的偶然性感觉。我们当然无法否认长崎市被炸的客观历史事实，但是我们要加上偶然这样一个很重要的模态副词。伴随着模态副词，也许是其他的心理感受，可惜、可怜，要不是这样，那就那样，我们都能够体会。

偶然性同时具备了必然性和不可能性

这就是九鬼周造所要强调的偶然性。它用更哲学化的话语来解释的话，按照我前面的说法，他是把偶然性看成是必然性和不可能性相互邂逅时候擦出的火花。它有一个图，这个图大家可以自己脑补一下，必然性就像个车轮，滋溜滋溜在转，车轮本身它又要和地面发生关系，这个地面叫不可能性，然后必然性的车轮滚在了不可能性所构成的地面上，所接触的点就叫偶然性。

大家仔细想想看。你如果站在长崎人的立场上，事后知道美国人扔完了广岛这颗原子弹以后，手头就一颗原子弹，日本有这么多城市，凭什么就落到长崎人头上？也没这么倒霉吧？你就会产生了一种感觉，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怎么可能发生？这就类似于在一个闹市区，突然广告牌掉下来，就这么倒霉掉你头上了。你没那么倒霉，那这件事就是不可能的，所以偶然的事情它和不可能有这么一个亲密接触。

同时，这件事和必然性也有一些亲密接触。美国人炸长崎这件事里面有没有任何超自然力量的参与？没有。只要我们建立一个强大的计算模型，模拟出每一块云彩的运动，也许就可以预报长崎或者小仓上空有云没云。整件事情没有任何超自然的力量进入，所以在原则上它可以被自然科学说明，为什么这一个云飘到这儿了，为什么原子弹掉下去能杀人，这些都是科学问题。所以长崎被炸这也符合科学的描述，符合因果律。

好奇怪，一件事，它完全符合科学因果律，因此它是必然的，另外它又是极端的不可能，这两个性质都具备了，这不就是偶然吗？九鬼周造指出，这些就是偶然性现象在这个世界中的不可还原性。

九鬼周造就要攻击这样一种观点，这种观点就是，如果知道了所有的科学道理，世界上就只有必然性，没有偶然性了。九鬼周造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怎么不可能？我们再举原子弹轰炸的例子，你能够解释为什么风吹过来云就能被吹走，这是毫无疑问的。但这里神秘的是，为什么风在此时此地吹到这里。来不来科学能解释，问题它们为什么来得这么巧，这科学没办法解释。

所以这就可以指出，科学只能够解释比较肤浅的几个层面，它不能够解释更深的偶然性，所以他认为，更深的偶然性是哲学家发现的。这件事情就造成了我们对于世界的一个巨大的暧昧感。如果你认为所有的必然性就可以把世界所有地方都解释的话，你看到的这个世界是全透明的，但现在麻烦的是，九鬼周造告诉你，科学再怎么发达，偶然性的成分都不能消除。不管我们看得多远，都会发现这个世界中的某一个层面有一张毛玻璃，把你的视线给遮挡住。

偶然性告诉你，在你看到的这个现实世界旁边，还有一个与它非常近的可能世界，只要稍稍小小的参数变一点点，情况就变化了。你根本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参数被调到你现在看到的位置，而不是另外位置。这个没有办法解释的东西，产生了模糊感，产生了暧昧感，产生了神秘感。这是世界的本相。这是九鬼周造要告诉你的道理。

偶然性在东西哲学中的差异

那么我们这里所讲的九鬼哲学，在一定程度上也牵涉到了东方和西方对于神学的不同考量。如果西方哲学家也要讨论偶然性和必然性关系的话，那么他们基督教的传统显然要把偶然性的地位给放低，必然性地位给提高。

比如我举个例子，莱布尼茨就讨论了一个和上帝有关的问题，人家问莱布尼茨，你信上帝吗？莱布尼斯说，我信。人家又问，那既然上帝是全知全能的，啥都能干，凭什么这里又地震了，那里又死人了，这里又有瘟疫了，上帝一定应该能够预见到这些灾难的发生，并且有能力把这些问题全部消灭掉，为什么这些问题还都存在？

莱布尼茨哈哈大笑，说这问题很容易解决，上帝造了很多很多的房间，每个房间叫一个可能世界，我们所住的可能世界同时又叫现实世界，你是不是看到我们房间里有很多灾难？你到别的房间去看一看，别的房间里面死的人更多，我们所住的是所有可能世界里最好的，上帝好伟大，我爱上帝。

九鬼周造不是这么看的。九鬼周造如果看到了现实世界中有苦难的话，他不会去追问或者是幻想，在另外的一个可能世界中，有可能我们的苦难会更少，这不是九鬼周造他思考的这个问题。因为你没有根据这么想，你凭什么这么想？你有什么证据？没有任何证据。有可能更糟，这两面都可以说的，如果我设想世界是撒旦造的，这也是可以的。

九鬼周造认为，偶然性中扑面而来的命运，就是你需要诚心诚意接受的东西。你就可以看到，所谓的必然性和所谓的不可能性相互接受的这样一种微妙关系。这种微妙的关系，无论是好是坏，你都得承受。

这里面就可以给出两种不同的看待世界的方式，莱布尼茨看待世界的方式，是把自己设想成是一个小小的无人机，可以看到故宫的999间房间，因此就可以指出，这个房间是我们住的，虽然有一点问题，但是我看到其他的九百九十八间房间比我们住的还要差一点，他在这里引入的，就是一种上帝视角。

但是九鬼周造并不是这么看的，他更愿意把自己放低到一个虫子的视角，像一般的游客走进故宫，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去领受偶然地涌入自己世界的所有东西。

偶然性哲学是一种更开心的哲学

大家就要问了，这两种不同的哲学，它最后所导出的世界观是不是会有所不同？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如果你接受莱布尼茨的世界观，相信在你看到的所有偶然背后有一种必然的话，那么在很大程度上你可能多多少少会有点小狂妄，你会觉得，这个问题我现在不能解释，只不过我暂时无知，将来我会有更多的知识把毛玻璃看透，把暧昧消灭，世界就是清澈的、透底的，我能够解决一切，我能够控制自然。

九鬼周造会把世界的不可解释性和暧昧性当成是件当然的事来看待，所以有什么事情不能解释这很正常，如果将来我得到了更多的缘分，能够对世界有更多的解释的话，我会很开心。这也就是说，这是一种更容易开心的哲学。它把无知当成常态，有一点知识就蛮开心。而西方那种想法，在很大程度上会把有知当成是常态，把无知当成是要克服的东西，从而无法忍受暧昧。

这就会导致具体生活方向上的不一样。你按照西方人的观点，相信必然性能够控制生活中的所有偶然性，你看到个女孩子就要和她拍拖，然后女孩子说，凭什么我要和你在一起？你说，我就觉得你是我的天命之女，你一定要和我在一起。她说凭什么？你说这是命运的必然性的决定。这看重的是命运的必然性，人家不乐意，双方都不开心，有时候还会酿成悲剧。

日本人也会追女孩子，但如果对方不乐意的话，他可能反过来想，有可能是缘分没有到。因为两个人要非常合拍也是件很难的事，相反要合拍倒是要好好珍惜，所以在很大程度上就会避免做出一些过于激烈地对外部世界的索求，而满足于现在所获得的东西。

所以这样两种不同的形而上学观点，最后导致了两种不同的这种生活态度，这两种不同的生活态度，又必然会导致东西方民族艺术审美的不同取向。要讲到这一步，就要过渡到下面一节所要讨论的话题了，那就是体现了日本暧昧思想的审美体验。

今天的这一节节目也就到这里结束了，谢谢大家，我是徐英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