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日本人*********

导读

日本人为什么不好好说话？原因在于他们对中心和边缘界限的不敏感。这种不敏感反应在日常用语中，便是主谓结构的模糊、事实与价值的混淆以及自然关系与社会关系暧昧。

文稿

大家好，我是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的徐英瑾，继续和大家讲暧昧这个话题。今天我们要从日语的暧昧性来切入日本文化的暧昧性。

上一节的节目我已经讲到了，日本的文化不太重视“夷夏之辨”，也就是说他对于中心和边缘之间的界限不敏感，他要玩暧昧，所以汉字也是咱们日本的。假名也是我们的，外来语也都是我们的，反正学会了都是咱们的。

今天我们跑到日本去也会发现，即使一些乡下的老太太老爷爷讲的话里面都有很多英文。我们举个例子，“スミス氏と彼のガールフレンドは、サービスセンターへのバスに乗ります”。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大家可能会听到有几个词很像英文，“スミス”肯定是斯密斯，“ガールフレンド”是girlfriend，女朋友。“サービスセンター”是什么？service center ，服务中心。这样的话基本就猜出来了，斯密斯先生和他的女友乘坐公车去了服务中心。

现在的一个问题就是说，大家说你我这样说不算数，因为显然日本是明治维新以后才能学了那么多洋人的语言，尤其是二战以后学美国话就更多了，那以前的日本难道就不暧昧了吗？当然日本是一直暧昧的，那就要从日文的句法结构来谈。

场域：主谓结构的暧昧

那么这个暧昧性要分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就是他们的简单直接陈述句的构成。外国朋友来学汉语，我们第一句话教他什么？我是美国人，我是德国人，你从哪来？我从加拿大来。很简单的句子，没有这个就没有语言的大厦。在这一个环节，日本的暧昧性体现在，他们的主语和谓语之间的界限是不清楚的。他们要在这里玩暧昧。

我们先来举一个非常简单的例子，比如我们说，花子是一个学生，日本人会怎么说？日本人说，“花子は学生です”，它有一个“は”字，大家听到“は”字了吗？听日本人讲话，抗战神剧里面“哇哇哇”都会叫的。

“は”是什么意思？就表示说前面是一个主语，日本人是把动词放在它的最后的。比如我们说小花是一个学生，他们的次序是小花，は，逗号，学生是，这样一个，逗号。有人说“は”到底怎么翻译呢？我觉得你硬是要翻，可以翻成，小花嘛学生。也可以翻得更古雅一点，者何也，可以先写成这样的话，“花子者，学生也”。这个结构我们在古文里面经常看到，所以“は”可能变成一个者。

从这点我们多少可以理解日本的思维方式，有人说这有什么了不起？这里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日本人为什么要用一个“は”来体现我。因为“は”前面是场域，而不是一个东西。讲到这里大家就有点模糊了，什么叫场域？什么叫东西？

我给大家一个图景，在典型的主谓词逻辑里，罗素就举过这个例子（罗素是个英国哲学家），就主谓词逻辑背后的哲学思维是什么？墙上有个钉子，这个钉子是什么？花子。乒乒乓乓钉在里面了，花子这个人存在了，它是不变的东西，不变的东西在哲学上叫实体，它可以挂很多很多的特性和属性。

比如说，会日语，有两套房产，嫁了一个美国人，同时会德语等等，这些包能挂上去了，但这些包拿下来以后，这个钉子还在，花子还是花子，对不对？好，现在就冒出了很有意思的问题了，为什么日本人要强调包不是一个外在的配件呢？

是因为在日本人看来一个人他拥有了某种东西以后，这种东西就已经内化成了某人灵魂气场的一部分了。如果花子是一个灵魂的气场的话，“会日语”、“会德语”这些，已经变成她不可区分的一部分了，你拿掉了，花子就不是花子了。

在这里它就有一种场域思维，这个场域的思维最后使得它的属性变成在场域中发现的东西。我可以说“花子”是个大的场域，然后她场域的一个侧面是她的语言能力，比如英语能力，我就在这场域的方向去找，找来找去，找到了一个新的属性，这个属性叫什么？叫“拿手”。

因此这就体现了日本的主语和谓语之间有一种互相交融的味道，甚至有可能会把“主语”看成是更大的东西，可以去包围里面突然涌现的属性。这就特别好玩了特别好玩了。而我们的思维方式是，花子有一个包，这个包叫“英语”，这个包很好看，我们给它个标签，叫“拿手”。

你觉得这两种思维方式一样吗？不一样。我们的思维方式就是，主谓之间阴阳清楚，界限很清楚。

被动态：事实与价值的暧昧

那么讲完了这个层面以后，我们讲下面一个层面，就是被动态。陈述句显然比较简单，那么有了这个东西以后，你会讲更复杂的句子，比如被动态，“别人叫我来这里”，“我被小张打了一下”，这些都是被动句。你能说这样的话，就说明你的语言水平提高了一点了。那么在被动态的层面上，日本语言的暧昧性体现在，他们模糊了事实和价值之间的二元对立。

我们先来看看这样一个句子，这个句子我先用日文读一下，再翻成中文。“山田さんは奥さんに逃げられた。”我说完了，好，我翻成中文，直译是“山田先生被他的太太逃走了”。我就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这话你们听得懂吗？我相信大家都听不懂。

当然现在汉语当中有网络语言，也有什么被逃走，被躲猫猫啊被什么这种话，我们中国人可能会理解为，山田先生没有逃走，他的太太到处乱说，“我老公走了”，大家也许会这样读解。如果这样读解的话，很不幸，你错了。这句话的真实的含义是什么？“山田先生，很不开心的，被动地接受了他太太逃走的事实”，是这个意思。

大家会很惊讶。为什么会惊讶？在这种环境里面，如果中国人要表达这个意思，一定要把山田先生不开心这句话说出来。而日本里面没有这句话，这在很大程度上就意味着山田先生不开心，这样一个价值判断和情绪判断是需要你体会的，需要你进入这个说话者的心理状态，然后体会他的说话意图。

当听话人和说话人的达到精神和谐时，听话人便能获得这样一个意思。更重要的是，逃走是一个客观事实，不开心是一种价值性和情绪性东西。而日本人把事实性东西和情绪性、价值性的东西在一个句子里全部打包了。这说明什么？这就说明日本人对于事实和价值之间的二分法采取了一种暧昧的态度。

敬语：自然关系与社会关系描述的暧昧

好了，假设你已经玩了很多的句子了，句子可以做得很复杂了，这类似于做房子，毛坯房做好了，要装修，要把它做得更漂亮，这样才能变成样板房卖出去。要做装修，就类似于我们的语言要说“请您啊”之类的敬语，这“请”就是一个装修。

我们的装修很简单，请您过来，你变成您，加个请，就搞定了。日本麻烦多了，他们的装修的工程量，我们三天完成，他们30天完成。 在这个敬语的系统里面，日本体现了另外一个层次的暧昧，就是对于自然关系描述和社会关系描述之间二元对立的暧昧化。

我们稍微都看过一点日剧，日本人彼此都叫“さん”，“さん”又可以表示先生，也可以表示小姐，这可以根据性别自由翻译。 但如果在服务业里面，他对你的一个称呼就是“様”，表示我尊敬你。“様”简单地说可以翻译成“大人”，比如徐先生，他就叫徐様。

大家会听不懂，模样怎么是表示尊敬呢？日本人怎么想的？日本人真实要表达的意思就是了不起的顾客，您真实的自己是多么的丰富，而我是卑微的，我只能够认识到您表面的模样，所以我只能用您的模样来称呼您，来表示我的卑微和智力的缺陷！是这样一个意思。

我们听了以后就觉得很绕，原来你们是这样来奉承我们的。如果是一个英美文化的人，他会觉得很疯狂，他觉得是在攻击他，因为英美的文化它是要有一个中心和边缘的区分的，按照英美文化的思维方式，人的实质是重要的，人的表象是不重要的。

如果你认为你抓住了我的表象，用这个表象来称呼我是对我的不尊敬，因为你忽略了我的实质。同时在英美文化和整个西方传统里，实质有真理的意思，表象有虚假的意思。你叫我模样，好像说我是个假人。你觉得这是奉承话吗？不是奉承话。这就是因为欧美人不是暧昧的民族。

英美人看人是，每个人都是个糖炒栗子。糖炒栗子重要的是里面的，壳不重要。叫你糖炒栗子壳你开心吗？你不开心。叫你糖炒栗子你才开心，那玩意好吃。日本人看人，不是把人看成糖炒栗子，是看成洋葱，洋葱外面剥了一层还是一层，剥到里面就看到一个字，空，啥都没有。既然我知道你里面也都是空，外面一层里面一层又没什么区别，卑微的人只道只知道外面一层，里面是空是实，谁知道？也就是我的智力水平了，对吧？就这样来表达了。

日本人对世界就是这样认识的，这也就是他们对于景物关系的观点。就是日本人对于“这个”和“那个”，也就是英文中的“this”和“that”的使用，也放入了对人事关系的暗示。严格地说，日本人表示这个和那个是三个词，第一个是“これ”，第二个是“それ”，第三个是“あれ”。“これ”是表示“这个”，“それ”是比“这个”稍微远一点的“这个”，而“あれ”是指比较远的。

那大家说这和尊敬有什么关系？我来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比如一个男生对一个女生有点意思，但不知道能不能再进一步，比如他就喜欢花子了，他没话找话，对花子说，这是圆珠笔。女生一看，这支笔实际上离说话人不算很近，有一定的距离，在这种情况下，英文应该用“that”，而不用“this”。

在这种情况下，男生如果用“this”，是想暗示她什么？暗示咱们俩的关系是蛮近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通过景物和说话人的距离和要表达的意思之间的反差，就暗示了说话人的社会关系。所以在这时候，女孩子接茬不接茬就很重要了。

她如果仍然说“这个”的话，就说明她接受好意了。如果她坚持说“那个”，而不用“这个”的话，就表示“唉不要得寸进尺，咱们是普通朋友。我有男朋友，不要乱想”。这种很细微的小东西，是与日本人交际时，外国人很难掌握的。你看远近大小这种景物的客观关系里，就塞入了等级关系和社会互动的小秘密了，这就说明社会关系和自然关系是结合在一起的。

好，上面我们也从三个方面讲了日本文化在语言层面的暧昧性。第一个层面是主谓关系的暧昧，第二个是从被动态来看他们事实和价值之间的关系暧昧，第三个是从他们的敬语体系来看他们的社会关系和自然关系描述之间关系的暧昧。

那么有了今天这一集节目的这个内容做底子，我们就可以自然地过渡到下面一集的内容了，我们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去看看日本语言的暧昧化背后，心理运作方式是什么。这就使得我们有机会进入一种更加纯粹的哲学讨论了。

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结束了，我是徐英瑾，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