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暧昧的哲学根基是一种“场所”逻辑。“场所”逻辑是日本哲学家西田几多郎提出的观点,它相对于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西方哲学,主张不要将世界区分得清清楚楚,淡化具体事物的重要性,提高对细节的感受力。这种类似于“无”的逻辑,是一种终极的暧昧文化。
文稿
各位听友,大家好,我是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的徐英瑾,今天非常开心能够继续和大家来分享暧昧的话题。前面的节目,我们主要是站在日语这门特殊的语言特点出发,来讨论日语表现的暧昧性。另外我们也借用了一些认知语言学的资源,讨论了使得日本的暧昧语言现象得以产生的心理动因。
但日语是一门特殊的语言,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不会说日语,在这样的情况下,仅仅站在日语的角度得出一个暧昧现象,它就不是一个普遍的哲学结论。 那么能不能把暧昧的哲学思想从日本语言文化的角度走向一个更普遍的层面,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话题。
讲到这一步,我们就要请大哲学家出场了。德国有康德、黑格尔,法国有笛卡尔,那么日本有没有这个级别的大哲学家?我认为在明治维新以后是产生了。如果只提一个人的名字的话,这个人的名字就叫西田几多郎,1870年生,1945年卒。在有限的时间里面,我要谈谈他在1926年发表的一篇转折性的论文。这篇论文可以说是开创了日本哲学的一个新动向,它的题目就叫《场所》。
“场所”和暧昧有什么关系呢?像刚才已经提过的,哲学的特点是要有普遍性,所以它的用词要更加严格。“暧昧”这个词更多是在文学领域里使用,或者说它更多是用来描述日本文化的特点。因此,如果把“暧昧”作为一个核心哲学字眼来讨论的话,这种哲学就显得不够严肃。因此这里使用的就是“场所”,可以说,“场所”哲学就是一种暧昧文化。要讲清楚“暧昧”,从“场所”的角度看,会更清楚。
大家说场所怎么变成一个哲学概念了,是不是我去泡个澡堂子,这也是个场所,我去K歌,这也是个场所?这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你为什么要提出场所?针对的是个什么问题? 我必须要指出,场所逻辑或者场所哲学,它已经融贯了很多东方式的体会和思考,这和中国的道家和禅宗有很深的关联。但仅从这个角度上来讲的话,就会显得过于的玄奥,大家可能会听不懂。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要先想想场所逻辑,它试图要扬弃的是什么。
场所逻辑它所要扬弃的对象,就是西方哲学的一个重要的精神来源,亚里士多德哲学。所以我们在这里要把亚里斯多德哲学的一些基本观点讲清楚,才能反过来把西田的场所逻辑给讲清楚。亚里斯多德我们读书的时候都听说过一点,应该说他到现在还对我们的思维有影响。 那么亚里斯多德提出了两个重要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就构成了场所逻辑所要扬弃的对象,一个关键点是他所提出的实体、偶性区分,另外一个关节点是形式、质料区分。
在实体与偶性之后,有一个更大的“场所”
现在我们先谈谈实体、偶性区分。实际上在我们以前的节目里面已经讲过了,实体就是在变动中保持不变的东西。比如说你是张三,你现在读了个博士学位,你还是张三。你现在名下多了一大笔遗产,你还是张三。 你作为张三本身你是不会动的,你的财产、你的学历和其他的情况都是可以变动的。这就是实体与偶性的区分。
但是我们现在要走得更深一点,来看它背后的思维逻辑是什么,亚里士多德的思维逻辑是什么。亚里士多德认为,我们语言当中有一个主谓词的结构,主词就对应着世界当中的实体,谓词就大约对应着世界中的偶性。他的一个基本的想法就是,世界的结构和语言的结构之间有一种内在的呼应,这是西方主流哲学的一个基本想法。西田几多郎的精神更像我们中国古代的道家思维,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真正的大道是说不清楚的,我们当然可以使用主谓词逻辑,但使得主谓词逻辑得以展现的一个根本的东西,是破坏主谓词逻辑的。
凭什么这么说?如果是西田几多郎来讲述这一段,他会问这个问题。比如这朵花是红的,那使得“这朵花”和“是红的”这两个不同的因素得以在综合在一起的,就有一个更深的场所。注意,这里的场所并不一定是个地理意义上的场所,更多是一种精神和概念,就是指“这朵花”是个精神要素和“红”这样一个精神要素之间有个概念上的相互联系。 这个概念上的相互联系有时候是说不清楚的。
我们可以举另外一个例子,就是甲方和乙方在签订合同之前,在进行激烈的争论,表面上看他们是在进行对抗,但使得这种对抗得以可能的前提是什么?是他们都愿意谈。如果他们都不愿意谈,那么他们连发生谈判这件事都不可能产生。那么他们为什么都愿意谈?这就说明他们有一种更深层次的精神默契,这种精神默契就是谈总比不谈要来得好。
这就是西田几多郎所要抓住的问题。在实体和偶性的对抗后面,它有一个原始的混沌的汤,汤咕噜咕噜在冒泡,到一定的时间,有些食材就冒出来了,有个食材比如像鱼竹轮或者是虾饺冒出来了,喊一声“我是实体”,“我是主词”,后来一些菠菜叶子翻上来了,“我是偶性,我也要刷存在感”,但是使得它们翻来覆去的一个背后的原始的汤,你却没有真正的意识到。我觉得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质料与形式同样重要
那么我们再要讲亚里斯多德他提出了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就是形式和质料的区分。什么叫形式和质料?比如你可以像罗丹一样雕一个思想者,手掌撑住下巴,就是这个形式,但具体用什么材料,就属于质料的问题。
亚里斯多德用这种观点来分析万事万物,不但自然物可以这样一个区分,人为的政治的世界和文化的世界也能这么区分。在他的《政治学》里面,他就认为,国家的政体就是它的形式,那么质料是什么?质料在很大程度上指的就是山川河流。
讲到这一步我们就发现了,亚里斯多德的哲学给我们的一个启示是,形式很重要,质料相对不重要。这类似于搞一支军队,军队里军师和将军更多起到形式作用,招来的兵蛋子更多充当质料。正如我们中国传统文化所说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一将是最关键的因素,这是临门一脚,但西田几多郎又不赞同这个观点了。
形式和质料的这种二维区分,是场所逻辑要扬弃的一个对象。它主张,质料本身是有尊严的,它会提出自己的一个意图。比如你说公司的领导很重要,大方向很重要,西田几多郎就说,公司领导在重要大方向再重要,下面人不执行怎么行?下面人是对外部世界有一个精确的感受,是最外围的感受器。公司需要从一线搜集情报,才能够反馈到整个系统里去。
如果把西田的哲学做成一种管理哲学,就会引入日本人的一种很有意思的管理思想,叫“现场主义”。什么叫现场主义?老大跑到前线办公去,就类似于巴顿将军一样,打仗的时候开辆吉普车跑到前线去。他一定要用眼睛看到前线的情况,让质料和形式在快速移动间达到合一。否则的话,他老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地图指挥战争,就永远不可能理解战争的质料层面,而这些东西的偶然性,恰恰有可能导致最后战争的胜负,这是从西田的哲学角度所推导出来的。
娱乐工业里也体现了这个特点。日本的文化是怎么做的?在他们的配音演员作业里,即使你作为配音演员的表演只有一句台词,你也要乖乖地和所有配音演员在一个地方。 为什么你要看其他配音演员的表情?这些微妙的表情和微妙的气场,作为一种质料的东西,会和顶层的导演设计产生很微妙的变化。
有些导演甚至是故意要利用质料的反抗精神,来把艺术作品做得非常惊艳,是枝裕和就是这么一个导演,我们都看过他的《小偷家族》。他会夸张到什么地步?他给演员看的可能是个假剧本,然后会给另外的演员说,你们都知道剧本改了,就不能让主演知道,这样在现场就可以把他的惊异感完全表现出来。 我们要在镜头上捕捉这个东西,我们要把表演的那种做作一扫而空。你看他就是为了故意的创造机会,让质料要比形式更大一点。
暧昧是反大数据的文化
西田几多郎的场所逻辑,它的一个核心的想法就是,既要扬弃亚里斯多德对于实体和偶性的二分,同时又要扬弃亚里斯多德对形式和质料的二分。讲到这一步,我还想扯一句,我们学了哲学,面对我们这样一个数据化的和电脑化的新时代,西田几多郎的哲学对于今天有什么太大有什么意义。
今天数据化的这样一个世界,可能会导致大公司和政府运作的官僚主义习性的上升。你看到的世界,不再是世界本身,而是世界的中介。这个中介就是以数据的方式来体现的,多少人在京东上、双11节要买什么了,数学模型一弄,整个世界就由一这么一群人来控制。
但是你要知道,这里面是有很大风险的,这个风险就是你过多倚仗亚里士多德的逻辑了,认为实体是优先的,数字是优先的,形式是优先的,这就意味着,掌握这些数据的精英,他的社会地位是优先的,普罗大众的那些难以被数据所把握的感受就没有人去体会了。
有一部日剧很能体现西田几多郎的精神,《孤独的美食家》。《孤独的美食家》的一个哲学意味是什么?就是男主人公去吃菜的时候,从来没看过米其林指南,他每次都是用他自己的眼睛和鼻子去感受这个店的气场,“好温馨”,“装潢很好”,“有这么多吃客”,“我感受到了妈妈的味道,天哪”。他就用这样的一种语词来描述,就使得吃本身变成了一场有趣的精神历险,而不仅仅是填饱肚子这样一个无聊的生物学活动。
如果他所有的东西都经过了精心的策划,根据排名去吃,根据形式压迫质料的原则的话,那么这个活动就会非常无聊,只不过是完成了数据搜集公司的另外的一次数据搜集工作,为整台大数据机器的运作提供了一些可有可无的柴火而已,它不会带给你对于这个世界的感受与更多的东西。
讲到这一步,我们应该就很清楚场所逻辑和暧昧文化之间的关系了。暧昧它毕竟不是一个哲学性的范畴,它日常语言的面向是非常明显的。所以要把暧昧日常语言的色彩慢慢洗掉,凸显出它的学院色彩。我个人认为一个可以采用的一个术语就是场所,它体现的是一个使得不同的力量能够得以交汇的一个中介。这集节目就要要提供这个可思考的中介。
所以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场所哲学是什么?场所就是一个百合网,它提供了这样一个平台,在这个平台上,各种美丽的事情,或者很有些可能是不太美丽的事情,它都会发生。但它却并不讨论姻缘最后的结果。场所就是一锅咕噜咕噜冒泡的大火锅,它是所有人类思想和人类事件发生的原始汤,这是我们要看到的哲学根本。 这也就是西田几多郎的哲学要给我们的教诲。
讲到这一步,一句话来概括,通过场所来完成的这样一种哲学的暧昧形态,归根结底是什么?是要把亚里斯多德在实体和偶性之间划定的那条界限给暧昧化了,要把亚里斯多德在形式和质料之间划定的界限给暧昧化了,通过这种双重的暧昧,来使得我们看到那些边边角角都非常清楚的西式逻辑推理下说不清道不明的东方体验。
今天节目就到这里,谢谢大家,我是徐英瑾,我们下次再见。
深入浅出 脑洞大开 值得思考
的确,如果我们按亚里士多德的逻辑来走下去,终极就是一小撮人可以操控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