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作家,一个有着女性和穷人双重视角的女作家,萧红是游离于主流文学之外的,也因此被长期忽略。而作为一个女人,她与不同男人之间漂泊的感情经历也被人长久窥视。如香港作家小思所说,“她在那个时代,烽火漫天,居无定处,爱国爱人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而她又是爱得极切的人,正因如此,她受伤也愈深。命中注定,她爱上的男人,都最懂伤她。我常常想,论文写不出萧红,还是写个爱情小说来得贴切。”
美国翻译家葛浩文也认为,萧红的情感和作品不可分割。他说,“萧红确是一位富有感情的人;她这些感情,在她生活上,固然是她的悲剧根源之一,但在她的文学作品中,竟是最具撼动力的一面。”
1930年,19岁的萧红第一次为自己的命运做出了选择,她逃离了家庭,逃离了婚姻,也逃离了既有的生活轨道。从此,“漂泊”成了她短暂人生戏剧的主题。
时光拉回到1930年夏天,萧红即将初中毕业——那个时代,女孩子能读到中学已属少见,于是,家人希望她像周围同龄女孩子一样,尽早把婚结了。
早在1925年,14岁的萧红在家里的安排下,与哈尔滨西郊顾乡屯的汪家定了亲。汪家是当地的一户地主,与张家也算门当户对。未婚夫汪恩甲,曾在小学做过代课教员。据见过他的萧红的长辈亲属回忆,汪恩甲个子挺高,长得也不错。虽然当时萧红还在读初一,但定亲的事情在同学中也比较普遍。萧红的中学同学徐淑娟回忆:“我们哈女中学生的未婚夫大都在哈工大、法大读书,按那时的社会风气,这叫天造地设、门当户对的金玉良缘。”两人交往期间,汪恩甲又报名进入法政大学的预科班读书,而且两人的关系起初似乎还不错,汪家经常派人去学校把萧红接到家里去过星期天或节假日。萧红的同学回忆,汪恩甲来过女中,“迺莹还给他织过毛衣”。
然而,萧红从小城呼兰进入华洋杂处的大都市哈尔滨,在哈尔滨东省特区区立第一女子中学校求学三年后,其眼界和目标已经不同了。当时的东省特别区首届行政长官朱庆澜,就是“东特女一中”的创办人。他的办学理念十分现代,聘请了不少有理念、有见识的青年知识分子来教书。从萧红和同学们后来的回忆可以看出,他们对这些渴望新知识的少女们产生了终生难以磨灭的影响。这样一所学校,学费也不是一般人家承担得起的,萧红所在的班上,就有花旗银行买办的女儿、督办的女儿,还有缠过足又放足的大家闺秀。据萧红的一位同学回忆,萧红那时开始在校报上发表一些散文和诗,用了笔名“悄吟”,她解释,“悄悄地吟咏嘛”。另一方面,在读书期间,萧红参加过几次校外学生运动,也结识了不少新派的知识男性,其中多数是在北京读书的东北籍青年,他们启发了萧红到北京求学深造的愿望。她慢慢感知到与以往不同的一个未知世界的魅力,那个世界也许并不明朗,但充满诱惑。
于是,1930年的夏天,萧红逃婚去了北平,做了“出走的娜拉”。萧红和她们当时已经在读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和鲁迅《伤逝》一类作品了,她们也都怂恿她出走。
关于萧红第一次去北京的情形,后来也有很多说法。在萧红生命最后阶段朝夕陪伴于左右的骆宾基,1946年出版了一本《萧红小传》。书中所写,萧红提到她当年出走的勇气,来自于一位“李姓青年”——一个“豪气而充满蓬勃的生命力的人物”,“那个青年在爱慕她,也是当时她所感到的”。据《萧红小传》,也是这个“李姓青年”带她到的北京,她当时似乎还做着与“李姓青年”未来的梦,甚至把自己当成他未来的妻子。可是等她到了北京李姓青年的家,发现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时,才知道真实的状况。
就像那道“易卜生难题”——娜拉出走是容易的,但是,她走后怎样?鲁迅曾对此做过一个著名的演讲,说娜拉的面前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寒冷、饥饿和穷困中的萧红也注定逃不脱这样的命运,她回来了。回到家的萧红立即被家里软禁起来,她再一次找机会逃到哈尔滨,但这一次,她彻底与家庭决裂了,跨出了独立生活的第一步。
与家庭决裂的萧红在哈尔滨贫困交加,曾和父亲张廷举在街头相遇,但双方冷眼相对而过。很多资料都证实,萧红在哈尔滨流浪的时候,实在饥冻难耐,便到哈尔滨的亲姑姑家求援。可当他们打开门一看是萧红时,就立即关上门,把她拒绝在寒天冻地的街头。
后来,萧红还是以另一种方式向现实低了头。在走投无路下,萧红又与汪恩甲联系上,住在东兴顺旅馆同居。现在仍保留的东兴顺旅馆位于哈尔滨道外十六道街,是一座俄式建筑,在当时应算得上是一家有档次的旅馆。“九一八”以后,商客锐减,住宿业很不景气,加之汪家与张家在当地都算是有一定名望的家族,这样萧红和汪恩甲才有可能以赊账的形式住进来。住了半年多时间,他们欠下食宿费达400多块钱。
▲萧红与汪恩甲同居的东兴顺旅馆
有一天汪恩甲说要回家取钱,离开了东兴顺。最初,已经怀孕的萧红还天真地盼望着他再次出现,可是一直不见他踪影。一个多月后,萧红渐渐绝望,而旅馆老板也失去耐心,把她换到走廊尽头装杂物的黑屋子,严加看管。
汪恩甲从此背上了“始乱终弃”、“欺骗感情”的千古骂名,从此消失于各种记载中,其下落至今仍是个谜。也有人说,在那个日本人占领的混乱年代,汪恩甲不幸遇害。不过,耐人寻味的是,骆宾基回忆:“萧红与作者在最后的44天相处中,却只字未提到汪某其人。”而萧红的所有文字中,也没有对这个男人有过一次指责,甚至,她或许对汪恩甲还是有感情的。对萧红来说,这一次她曾经打算向命运妥协,回到旧有的轨道上,可是最终却被狠狠地抛进一个黑暗的深渊里。
失去人身自由且怀有身孕的萧红,闲暇时只好找些旧报纸来打发时光。有一天,走投无路的萧红写了一封信,寄给了哈尔滨一份名为《国际协报》的报社。《国际协报》是一家私人经营的报纸,副刊编辑裴馨园经常以“老斐”的笔名发表文章。6月的一天,老斐收到一封署名为“张迺莹”的读者来信,信中述说她是一名流亡学生,现在遭遇困境,因为欠了几百元的债还不了,被软禁在道外东兴顺旅馆里,旅馆老板想把她卖到妓院里云云。老斐坐不住了,他先是带人去东兴顺探望了这位女学生,回来后,他又和朋友们讨论怎么救这位女学生。
这群青年人中,有一位刚到哈尔滨不久的25岁青年刘鸿霖,他后来的笔名是我们所熟悉的“萧军”。这一年,萧军为《国际协报》撰写一些零星小稿,借以维持最起码的生活。一次,老斐委托萧军跑一趟,给求救的萧红送几本文学书。于是,萧军在一个接近黄昏的时刻,来到了东兴顺旅馆。这是1932年7月13日,萧军后来用文字很详细记述了他们第一面的情况:房间里霉气冲鼻,当时被软禁在小旅馆里的萧红惊恐不安,面色苍白,而且看上去不久就要临产了。萧军本来要送完几本书就走的,直到他“无意间把散落在床上的几张信纸顺手拿过来看了一下”,上面的画和字,以及旁边萧红随手写的小诗把他吸引住了。
若干年后,萧军坦率地跟女儿萧耘谈起了这段感情。萧军把两人的相识归结为“偶然”,诸多的偶然中,最重要的偶然便是读了这首诗:“这边树叶绿了,那边清溪唱着。姑娘啊,春天到了。去年在北平,正是吃着青杏的时候。今年我的命运,比青杏还酸……”就是这一首小诗,让眼前落魄的萧红成了他眼里“最美丽的女人”,他决定“不惜一切牺牲和代价”来拯救“这颗美丽的灵魂”。
这年8月的哈尔滨,雨水格外多。8日夜间,松花江大堤全线溃决,洪水肆无忌惮地涌入哈尔滨市区。道外十几条街道水高四尺,成了可以行船的人工运河。人们纷纷逃难。东兴顺旅馆也一片狼藉。旅馆老板忙于逃命,自然无暇顾及这个欠下巨额费用的女人了。
萧红等不及老斐他们要趁乱来营救的安排,挺着大肚子,从窗台跨了出去,上了一艘救济船,最后找到了萧军临时借住的老斐的家。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说:或许倾覆了一个城池只为成就一个人的爱情。萧军与萧红的爱情故事,也有几分类似的味道。松花江的一场大水,淹没了一个城市,却成就了萧红、萧军的恋情。
▲萧红与萧军
从东兴顺旅馆逃出来的萧红,在裴家客厅里安置下来。1932年8月底,萧红在市立医院的三等产妇室生下了一个女孩儿。这个小生命注定是不被欢迎的,她很快被送给道里公园看门的老头。在别人家住久了,裴家开始对萧红有了意见,1932年11月,萧红拖着产后孱弱的身体,与萧军住进俄国人开的欧罗巴旅馆顶层的一间狭小房屋,后来又搬到道里中央大街西侧的商市街25号,仅靠萧军当家庭教师和借债勉强度日。萧红后来在《商市街》中,不厌其烦地记下来这些时光,有共患难的快乐。“只要他在我身边,饿也不难忍了,肚痛也轻了。”
▲哈尔滨中央大街(黄宇 摄)
二萧在哈尔滨的这段日子,像是普契尼《波西米亚人》里那群流浪艺术家一样,贫苦、快乐。他们有时去游泳,有时去划船,有时去溜冰……他们在哈尔滨的朋友杨范后来回忆,有一次在白俄很多的中国大街上,她见到了二萧。“萧军脖子上系了个黑蝴蝶结,手里拿了个三角琴,边走边弹,萧红穿着花短褂,下着一条女中学生通常穿的黑裙子,脚上却蹬了双萧军的尖头皮鞋,看上去特别引人注目。他们边走边唱,就像流浪艺人一样。”
30年代的哈尔滨,有着日本统治、俄化社会、中国土地的背景,也让萧红受到有形无形的压迫。可以说,这也是萧红对自己、对世界最迷惑的阶段,身份未明,位置未定。而“九一八”是一个契机,给东北造成了苦难,改变了东北人的命运,也改变了一些作家的命运。后来形成了文学史上一个特殊的群体“东北作家群”,就是因为他们在东北亲眼目睹了灾难,亲身感受到做亡国奴的痛苦,在哈尔滨或者沈阳起步,到了以鲁迅为中心的上海发表了相关题材的作品,使内地的人知道了东北的生活。
萧红和萧军是“东北作家群”的典型代表。在哈尔滨,因为和一些热爱文学的青年接触,萧红在文学上的能力得到挖掘,她开始在报纸发表文章,这对当时在写作上还缺乏自信的萧红是个极大鼓舞。1933年底,在舒群等友人的帮助下,她和萧军共同出版了《跋涉》,初露锋芒。
不久,带有强烈现实主义色彩的《跋涉》被查禁。他们在哈尔滨的朋友、中共党员舒群“与组织恢复关系”,落户青岛,向二萧发出邀请。1934年6月11日,萧红与萧军去往青岛。这一次告别,萧红再也没能踏上自己故乡的这片黑土地。
二萧到青岛后,在山顶上住的一幢公寓,可透过窗子观赏两边海洋的景色,到报社走路只要一刻钟。此段生活比在哈尔滨悠闲得多,乐观的气氛逐渐取代了昔日沮丧的情绪。美国学者葛浩文写道:““比较起来,萧红只有在青岛的短短五六个月中享受到了一点人生乐趣。”这句话令人心酸,也是实情。也就是在青岛这段短暂的安宁,萧红在操持家务之余,写了她第一部小说《麦场》——即后来在胡风的建议下改成的《生死场》:“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这一年她仅仅23岁。
在青岛的安定是短暂的。不久,舒群与其爱人先后被捕,报社也停办。两人不得不寻找下一个漂泊处。在朋友建议下,1934年10月初,像当时很多崇拜大师的文学青年一样,萧军也试着写了封信给鲁迅。比其他文学青年运气好的是,这样一个几乎是冒昩的举动,竟然打动了鲁迅先生。10月9日,他们就收到鲁迅的回信,继而和朋友们陷入到一片狂喜中。信里的每一句话他们都能倒背如流,正如萧军在半个多世纪后回忆里所说,这一封信于他们有如“一纸护身符录”似的意义。
1934年11月2日,萧红、萧军与梅林一行三人到达上海,租住在拉都路北端杂货店二楼的亭子间里。在萧军的不断要求下,11月30日,萧军、萧红在北四川路的一咖啡室内,第一次见到了鲁迅与许广平。许广平后来回忆萧红:“中等身材,白皙,相当健康的体格,具有满洲姑娘特殊的稍稍扁平的后脑,爱笑,无邪的天真,是她的特色。”
第一次见面后,鲁迅先生开始对这两个年轻人显示出接纳态度。也因为鲁迅的提携,萧军与萧红的作品陆续发表在各种刊物上。1935年月12月,萧红的中篇小说《生死场》以“奴隶丛书”的名义在上海出版,这是她以“萧红”为笔名发表的第一部作品, 萧红也因此一举成名。鲁迅为之作序,赞其“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但也有分辨,指出“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他后来在回答斯诺访问时,还提到了萧红,认为她“是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可能成为丁玲的后继者,而且她接替丁玲的时间,要比丁玲接替冰心的时间早得多”。
▲萧红与许广平(右)
随着与鲁迅一家交往的增多,他们的家搬得离鲁迅越来越近。1936年,索性搬到了鲁迅在大陆新村居所附近的北四川路。萧红自己说,从那时起,一连好几个月“每夜饭后必到大陆新村来了,几乎没有间断的时候”。萧红几乎成了鲁迅家人一样,而根本不是客人。在文坛上,二萧与鲁迅“同仇敌忾”,也深得鲁迅的信任——当时谁都没有意识到,鲁迅先生此时已是生命的最后阶段。
为什么鲁迅和这两个贸然投奔的青年走得这么近?鲁迅纪念馆馆长王锡荣分析,有几个原因。“首先是鲁迅对于青年的态度,总是做着‘愿英俊出于中国’的梦。他对从沦陷区来的遭难的人,第一时间先有一个同情的反应。所以萧军、萧红写信向鲁迅求援的时候,鲁迅的反应是很积极的。作为东北人的二萧,是特别愿意把心掏出来给你的那种,这跟南方青年那种书生气甚至有点矫揉造作是不一样的。鲁迅就喜欢这种坦诚的,他说哪怕你是魑魅魍魉,也把自己的灵魂露出来好。还有一个原因当然是二萧本身的才气,他们展露出写作上的才能。
▲鲁迅博物馆馆长王锡荣(黄宇 摄)
萧红说:“只有鲁迅才安慰着两个漂泊的灵魂。”鲁迅去世后,萧红写了长达一万多字的《回忆鲁迅先生》,写了两人交往的很多细节。萧红这篇文章当时遭到萧军的嘲笑,在他看来,这篇文字过于平淡和琐碎,和鲁迅先生的伟大不相称。然而时间是最好的证明,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被一些研究者认为是所有回忆鲁迅文字中最感人的。比如开头即是这样的鲜活:“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
在祖父带走了童年的“温暖”和“爱”之后,萧红又在鲁迅先生这里找回了。她在鲁迅身上找到了她多年寻求的梦想特质——睿智和热忱,这是一个理想父亲的典型,鲁迅也在不知不觉中充当了这个角色。
在萧红31岁即将病逝香港时,她不要求埋葬在任何一个和她相爱过的男人身边,也不要求回到家乡,唯愿葬在鲁迅先生坟墓旁。她说:“死后要葬在鲁迅先生墓旁,现在办不到,将来要为我办。”
撰文:贾冬婷
演播人:张洁
文字内容由《三联生活周刊》总第806期封面文章改编:
《萧红:一个漂泊的灵魂》,贾冬婷;
《萧红:逃不出的命运》,李菁;
《从异乡到异乡:重访萧红漂泊地》,贾冬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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