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2：谷曙光丨一场长达四百年的青春梦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中国人民大学的谷曙光，上一讲，我谈了《牡丹亭》在古代的轰动，还说汤显祖就是中国的莎士比亚。下面我接着讲《牡丹亭》在剧情上有什么看点，为什么被形容成中国版的《人鬼情未了》。

在2002年，美国最大的影视出租连锁店Blockbuster Video发起了一项民意调查，要选出好莱坞电影史上“最浪漫的爱情时刻”，结果1990年的轰动之作《人鬼情未了》中的男女主人公的吻戏当选。二十世纪90年代，美国好莱坞电影《人鬼情未了》风靡全球，赚尽了世界影迷的眼泪，成为电影史上的经典爱情片。

《人鬼情未了》展示的，是即便阴阳相隔，爱情也会绽放出艳丽的彼岸之花。这部影片在阴阳相隔的神秘世界里，再现了生死不渝的爱情。人鬼虽然殊途，但坚贞不渝的爱情，催人泪下，感人肺腑。

如果给你出一道题，让你选出中国古代剧作中“最浪漫的爱情时刻”，你的答案会是什么呢？在我心目中，《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一定会入选最浪漫的爱情时刻。

《牡丹亭》的故事，取材于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所以《牡丹亭》也叫《还魂记》。其实，还魂是全剧的核心情节。下面，我就来谈谈《牡丹亭》的剧情，看看汤显祖是怎么讲这个还魂故事的。

剧作的时代，定格在南宋初年，其实于史实并无根据。话说南安太守杜宝，是唐代杜甫之后，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就是杜丽娘，被奉为掌上明珠，非常疼爱。聪慧美丽的杜丽娘，长期幽居闺阁，生活在一种令人感到压抑、窒息的封建礼教氛围之中。杜宝还给女儿请了一位冬烘的家庭教师——陈最良。迂腐不堪的陈老夫子，教妙龄女弟子杜丽娘读《诗经》，大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所谓的“后妃之德”，教导女弟子要“有风有化，宜室宜家”。但杜丽娘这个聪明的女弟子，是有自己的判断的，她敏锐地感到，关雎是比兴，鸟儿都可以自由自在地结合，“何以人而不如鸟乎”？人不如鸟，是杜丽娘发自内心的呼喊。一个处于青春期的少女，却毫无自由可言，无法在情感方面有任何的追求。

终于有一天，杜丽娘趁着父亲下乡劝农的机会，在丫环春香的引逗下，踏进了自家的后花园游玩。一派姹紫嫣红的大好春光，却无人欣赏，都付与了断井颓垣。这废弃的大花园，不就像是杜丽娘被压抑的青春吗？！一次秘密的花园游玩，撩动了杜丽娘的春情，她内心的少女情思被唤醒了。游园归来，她在闺房午睡，就做了一个甜美的青春之梦。在梦中，她与一个手持柳枝的风雅才子，幽会于牡丹亭的梅树之下，曲尽云雨之欢。梦醒后，杜丽娘感慨万千，梦中的甜美和现实的冰冷，犹如天差地别！她不过是豆蔻年华，却对人生绝望了，忧思成疾，辗转床第，终于伤情而亡。杜丽娘死去时年仅十六岁，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被风雨摧残，命归黄泉。她在临终之前，为自己画了自画像，让春香藏在后花园的太湖石下。后来杜宝升官离任，就把杜丽娘葬在后花园的梅树下。还建了一个梅花庵，请人守灵。

杜丽娘死后，来到阴曹地府，依然思念自己的梦中情人，向判官打听他的名字。杜丽娘的美丽和痴情，连铁面无私的判官都被打动了，最后判官放杜丽娘还阳，去寻找心上人。

请问，杜丽娘梦到的手持柳枝的风雅书生，真有其人吗？剧作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三年之后，有一个岭南书生，名叫柳梦梅，是柳宗元之后，赶考途中，路经南安，生病借住在梅花庵。柳梦梅偶游花园，意外地拾到了杜丽娘的自画像。他觉得画中的美人，就是他的梦中情人，于是他深情的呼唤，而画像中的美人就真的来跟他相会了，其实这是杜丽娘的鬼魂。就在杜丽娘说明自己是鬼以后，柳梦梅也毫不畏惧，两人结为夫妻。

一个是人，一个是鬼，还是阴阳相隔，不能长久。怎么办呢？柳梦梅依照杜丽娘的指点，挖了杜丽娘的坟墓，掘开了棺木，丽娘起死回生。为了掩人耳目，两人一起逃往京城临安。再后来，杜丽娘让他主动去找父亲杜宝，那时杜宝因为抗金有功，被提拔为宰相。杜宝不相信也不承认两个人的婚事，甚至认为柳梦梅是个盗墓的骗子，要把他关入监牢。这时传来柳梦梅被钦点为状元的消息，最后由皇帝出面调解，有情人终成眷属，全家团圆。

我们看，《牡丹亭》的故事情节，确实曲折动人，甚至妙想天开。杜丽娘和柳梦梅，先是梦中结合，再是人鬼结合，最后是还魂后的人与人的结合，构思实在精巧。但是，这部剧如果仅仅是会讲故事，绝不会有这么高的地位和影响。但凡是第一流的佳作，一定要有高明的宗旨和立意。

《牡丹亭》的题词，非常重要，是理解剧作的一把钥匙。汤显祖说：天下有情的女子，有像杜丽娘这样的吗？她梦到了自己心爱的人，就为情病倒了，弥留之际，她画了自己的画像，凄苦的死去。死后三年，终于有缘见到她的梦中情人，并死而复生。

《牡丹亭》题词的原话是：“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杜丽娘为情而死，又为情，死而复生，按照道理，这是没有的天方夜谭。但是，就像汤显祖所说的：“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按道理是没有的，但从情的角度来说，是可以有的！爱情创造奇迹，只要心中有梦，一切皆有可能！这就是汤显祖的浪漫情怀。

汤显祖所说的情，内涵非常丰富，是情感、是男女之爱，当然也是包含了性爱之欲在内的人的基本诉求。这个“情”字，同时也是一种执念，一种浪漫的理想。

《牡丹亭》的最可贵之处，就在于肯定和张扬了人的本性和情感诉求。食色，性也。人之为人，天生就有情感、欲望的要求和追求。但是，中国古代的礼教，偏偏就长期压抑人的情感，特别是对女性的情感，禁锢得厉害。女性如果涉及一丝一毫的性爱之欲，都会被认为是淫荡无耻的。还找出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等等，作为禁欲的大道理，显得非常虚伪。太多古代的少男少女，情感被压制，欲望被禁锢；即便有心上人，也不敢去爱，不敢公开。你看，《明史》列女传记载的烈女、节妇，数量惊人，就可以想象明代女性身上的枷锁多么沉重！太多人失去了真实的自我和真实的人性。

《牡丹亭》的成功，就像闪电划破夜空，把情写得浪漫而美丽，肯定了人的基本诉求。杜丽娘为了情而死，后来又为了情而还魂复活，太浪漫奇幻了。那些被礼教压制的古代青少年，看了这部剧，一定会感同身受，稍稍疏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痛苦，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以《牡丹亭》来医治精神上的创伤。你看，古代陈腐的卫道士，大骂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说是“怀春荡妇”，看了坏人心术，还诅咒汤显祖死后是要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从这些恶毒的谩骂就可以知道，《牡丹亭》是多么富于进步意义了。

西方文艺复兴时期，肯定和张扬人的本性、人的尊严、人的主体地位；中国虽然没有经历这一过程，但汤显祖的《牡丹亭》同样闪耀着人性的辉光。这和汤显祖的思想大有关系，我带你来分析一下。

汤显祖的思想比较复杂。他的父亲是个儒者，祖父却喜好老庄、爱谈神仙，所以儒家和道家都对汤显祖有影响。汤显祖青年时追随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罗汝芳。罗汝芳是反对程朱理学的，大谈“赤子之心”，这让人联想到李贽石破天惊的“童心说”。晚明思想界的两大巨头是李贽和僧人达观，他俩都跟汤显祖有交往。

分析汤显祖的师承和交往的人物，就可以知晓他的思想。我认为，汤显祖思想的主要特点是儒、释、道互补，他当然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但在屡遭挫折之后，就以佛、道之说来排遣，也自然产生了人生如梦的思想。他的几部剧作都以写梦著称，不是偶然的。汤显祖在思想方面的进步性，突出表现在沿着罗汝芳、李贽所代表的方向，肯定人性，反对程朱理学对人的桎梏。

总结汤显祖剧作的创作理念，就是尊情、抑理、尚奇。我来解释一下这三个关键词。尊情，是指从人的本性和天然欲望出发；尊情又是和抑理密切关联的，抑理是指把那些表面上的大道理或思想枷锁，都给打破，倡导回归人的自然状态。汤显祖把“情”与“理”放在对立的位置上，张扬了情的可贵，反对以冠冕堂皇的理来妨碍人的真情。什么是尚奇？指充分发挥想象力和创造性，追求剧作的新颖奇特。汤显祖的创作理念和宗旨，是具有人性解放和人本主义色彩的，出现在明代晚期，难能可贵。

汤显祖写《牡丹亭》这部戏，殚精竭虑，苦心经营，还有一个传说。有一天，家人到处找不到汤显祖了，着急万分，后来听到有哭声，循着声音，竟然在院子里的柴火堆上，找到了汤显祖，他倒卧在柴草之上，失声痛苦。家人慌忙问他缘由，汤显祖回答说，当我写到“赏春香还是旧罗裙”时，太伤感了，不禁落泪。这个故事，不一定是真的，但却又是合理的，足以说明汤显祖写作时构思的良苦。剧作家要与剧中人物的情感融为一体，也就是说，要把自己化为剧中之人，才能感同身受，妙笔生花。从这一点来说，汤显祖做到了。

《牡丹亭》那么奇幻，从梦中结合、再到人鬼结合、最后还魂后的人与人的结合，你了解了吗？

这一讲就到这里，我是中国人民大学的谷曙光，我在喜马拉雅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