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祝福 》1 | 原著精华：它深刻揭示了旧社会对女性的摧残和迫害

本集文稿 

《祝福》

作者：鲁迅

旧历的年底最像年底，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这一天我回到了故乡鲁镇，寄宿在四叔鲁四老爷家。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模样没多大变化，见了我之后，只是寒暄一下，就大骂康有为之类的新党。我这几天出去看看本家和朋友，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

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镇里人会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

女人们把东西煮熟之后，再插上筷子，可就称为“福礼”了。男人们会在五更天起床，把东西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

拜访完朋友回到四叔，无聊翻着屋里的书，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况且昨天遇到祥林嫂，也让我很担忧。

当时的祥林嫂，头发已经全白，会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丕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技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是一个乞丐了。

我当时已经准备好了给她钱，谁知祥林嫂过来问候我一句回来了，就说：“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就是，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犹豫了一会，回答道：“也许有罢。”

祥林嫂接着说：“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我回答道：“啊！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祥林嫂接着问“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我说道：“唉唉，见面不见面呢？……”“那是，……实在，我说不清……。

说了这几句话，我就逃回四叔那了。在四叔家，我有点不安，一直在纠结没有给祥林嫂解释清楚魂灵的事。突然听到四叔说了一句：“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经过询问，我才知道祥林嫂在昨天夜里冻死了。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祥林嫂不是鲁镇人，是有一年四叔要换女工，由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当时祥林嫂看起来大约二十六七，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

大家只了解到祥林嫂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来岁了。她那比她小十岁的丈夫大概是春天没的。祥林嫂做工却丝毫没有懈怠，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她做工比男人还勤快。

新年刚过，祥林嫂从海边淘米回来，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寻她而来的。四叔则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过了十几天，卫老婆子忽然带着祥林嫂的婆婆过来，说是要带祥林嫂回去。

四叔说：“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

于是结了工钱给祥林嫂的婆婆。但是大家突然意识到祥林嫂是去淘米的，等大家一块去找她的时候，发现祥林嫂被她婆婆带的人，在卫老婆子的配合下绑走了。

四叔说：“可恶！然而……。”

后面卫老婆子还过来道歉，说认错了人，还保证给四叔带来新人。

大家渐渐都忘记祥林嫂，只有四婶经常自言自语的说，“她现在不知道怎么佯了？”意思是希望她再来。

新正将尽，卫老婆子来拜年了，从她口中，众人才知道，祥林嫂的婆婆把她嫁给了其他人。众人疑惑祥林嫂竟然同意了。

卫老婆子道：“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这真是……。”

卫老婆子又说，后来祥林嫂生了个男孩，已经两岁了。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又过了两个新年，祥林嫂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仍然是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祆，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从祥林嫂陆陆续续的叙说中，众人知道了她丈夫死于伤寒上，她儿子被狼吃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但是她的精气神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四叔对此很不满意，叮嘱四婶说，祥林嫂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莱，只好自已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就这样，当祥林嫂去帮忙祭祀的时候，四婶总是阻止她。

而祥林嫂总是在重复抱怨自己，没有看住孩子。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

但故事听多了，大家都有些心烦了。

有一天女工柳妈跟祥林嫂聊起了阴间的事情说：“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祥林嫂很是恐惧。柳妈之后还劝说祥林嫂去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没想到，祥林嫂早上真的去土地庙要捐钱，价目是大钱十二千。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捐钱。还很高兴地跟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但是冬天祭祖的时候，四婶还是不肯让祥林嫂帮忙祭祖。这让祥林嫂失了神，她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掏米。

后面四叔把祥林嫂打发走了，直到那天夜里冻死了。而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