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马伯乐》1 | 原著精华:它是萧红生命后期对生存困境和寂寞感的变相抒写

萧红《马伯乐》1 | 原著精华:它是萧红生命后期对生存困境和寂寞感的变相抒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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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集文稿 

《马伯乐》


作者:萧红


马伯乐,虽不是大富大贵人家的少爷,却也不愁吃穿。身为三个孩子的父亲,却从没挣过一个子儿。太太说他“一天两只手,除了向父亲要钱,就是吃饭。”


马伯乐没什么职业,终年闲着,从中学毕业后就这样。那年,虽然去到了上海,也想上大学念书,但没考上,是在旁听,于是父亲也就因此不给他费用,只能又回到家中做少爷。


他又和别的少爷不同。别人家少爷,多半幸福地随便花钱。但他不成,因为父亲说过:“非等我咽了气,你们就不用想,一分一文都得拿在我的手里。”

每逢向父亲要一点零用钱,比挖金子还难。可过不了几天,钱又花完了,本想着太太的体己钱,太太却说:“也难怪父亲,也是二三十的人了,开口就是父亲,伸手就是钱。男子汉,不能到外边去想钱,拿女人的钱!……”


还没等太太说完,马伯乐早就逃开了。


“青年人,久住在这样的家里,是要弄坏掉的,这个家庭是呆不得的,是昏庸老朽了的。”马伯乐咬牙切齿地念叨着。


读过书的马伯乐,喜欢点文学,常常读些外国小说,而且一边读,一边感叹着,“写得这样好呵!真他妈的中国人。”


他读的大半是翻译小说,但他感觉中国的作家在现阶段,是要积极促成抗日的,因此他常常叹息着:“我若是个作家呀,我非领导抗日不可。中国不抗日,没有翻身的一天。”


于是从街上买了一打一打的稿纸决心开始写,到了第七天,稿纸撕掉了许多却依旧一个字没有写,但他还是要写的。


从金边的稿纸到白报纸,他说:“若想当个作家,稿纸是天天用,哪能尽用好的,好的太浪费了。”他越想越伟大,于是很庄严地用起功来,买了许多新书,和一个真正的学者差不多了。只是折腾了许久,文章依旧没能写出来去卖钱。


他思来想去,要想有钱,还得经商,于是在父亲应允之下,到上海,去经营了一家位于法租界一条僻静街上,三层楼的小书店。


营业部在楼下,二楼是他私人办公厅,三楼是职员卧室,职员也是他的几位上海穷朋友。房子六七间,写字台五六张,厨房里请了姨娘,开炉灶宴请“有抗日理想”的朋友。整日里,呼朋唤友,彼此高谈阔论,吃喝不计。

没过多少日子,一两千块钱花得无影。


于是他想了个很好的紧缩办法,把楼下房子租出去,全书店都在二楼,与几位穷朋友吃住一道。


经过这样一紧缩,生活倒也好了,可是开书店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甚至对门弄堂的房子也挂了书店的牌子,“店铺还不知哪天关门,他妈的牌子可做得不错。”没等马伯乐歪着脖子骂几天,自己的书店就先关了门,竟一本书也未曾卖出去。


开店三个月,房钱饭钱,家具钱,开销了两千块。


“不好了,又得回家了。”于是逃难似的,在几天内把东西变卖完,刚刚够得上一张回家的船票。


回到家里,马伯乐的地位降得更低了。这时的马伯乐常常在家里,思来想去。


他说:“怎么办呢,只得忍受着吧。”


古人说得好,人生是苦多乐少,有了钱,才是妻、子、父、兄;没有钱,还不如丧家的狗,人活着就是这么一回子事,哪有什么正义真理,还不都是骗人的话。


把头想痛了,起来喝杯茶,往黑沉沉的窗子外面一看,说道:“没有月亮,夜是黑的。”


听到落叶打在窗上,又说:“秋天了,叶子要落的。”


他跟着这个原则,想了许多。


“有钱的人是要看不起穷人的。”


“我有了钱,太太就看得起我,父亲也是父亲了,孩子也是孩子了。”


“若想逃就非逃不可。”


可他这回在家里的时间稍长了些,七八个月之内,没有再逃离家里。


直到芦沟桥事件发生。

 

马伯乐如只机警的兔子一般,即刻撇下一家老小,只随身携带了一张毯子,独自一人,跳上大洋船,从青岛的家里,逃到了上海。可上海依然安安详详,灯红酒绿,没有任何逃难的迹象。


马伯乐想,逃难的时候,就得做逃难的打算,省钱第一,别的谈不到。于是,很快便在上海租了房子住下。这回他租的房子,可与开书店那次所租的房子相差太远,完全不能比了。


他的屋子,是暗无天日的,没有窗子,白天黑夜都得开着灯,所幸的是,开灯是不要钱的。一开门进去,满屋子都是大蒜的气味。马伯乐说:“这是逃难呀,这不是过日子,也不是做生意。”所以满屋子摆着油罐、盐罐、酱油瓶子、醋瓶子,他一点也不觉得讨厌,而觉得是应该的,应该如此的。对于马伯乐而言,天天在这间小黑屋里炒着他永远吃不厌的蛋炒饭,只是因为在逃难,所以不放五个鸡蛋。


“万事总要留个退步。”这个所谓“退步”,就是逃。


出于这样的打算,马伯乐随时准备着再逃,处处准备着再逃,一事一物,他没有不为着“逃”而打算的,省钱第一,快逃第二。


他的脑子里天天戒备着,好像消防队里边的人,夜里穿着衣裳睡觉,警笛一发,跳上了水车就跑。


马伯乐虽然不能做到如此,但若一旦事变,大概总可逃在万人之先。也或者事未变,而他就先逃了也说不定。他从青岛来到上海,就是事未变而他先逃的。


于是,不管什么他都不用水洗,一律用刮的办法。久了,不管什么东西都要脏的,脏了他就拿过来刮,锅、碗、筷子是用刀刮,衣裳、帽子是用指甲刮,袜子也是用指甲刮。


鞋是用木片刮。天下了雨,进屋时他就拿小木片刮,就把鞋边上的泥刮干净了。天一晴,看着鞋子又不十分干净,于是用木片再刮一回。


自然久不刷油,只是刮,黑皮鞋就有点像挂着白霜似的,一块块地在鞋上起了云彩。


这个马伯乐并不以为然,没放在心上。他走在街上仍是堂堂正正的,大大方方的,并没有因此而生起一些些羞怯的感觉。


“这是逃难呀,这不是过日子,也不是做生意。”他这么对自己说道。


在上海,对于他这个日本人必要打来的说法,没有人相信。


他从家里出来时要求他太太一同出来,太太没有同意,而且说他:“笑话。”

“假若日本人再……若再……不用多,若再二十天再打不到青岛,可就完了,现在还有十块钱,到那时可就完了。”


原来他的计划是芦沟桥事变后一个礼拜之内,日本人打到青岛,所以他预料着太太很快就来到上海,太太一来,必是带着钱的,他就有办法了。


卢沟桥事件后两个月,太太,终于带着三个孩子,来到了上海。这里的马伯乐,已经穷得一塌糊涂了。


虽然天天说逃,但他也不知道将来要逃到什么地方去。太太主张去西安,让马伯乐找个小教员的工作谋生,不至于再只会伸手,可马伯乐并不想去,他想去武汉。因为那里有父亲的一个老朋友,多少会有照应。


为了去武汉,为了搞清楚太太究竟带来了多少钱,马伯乐大作小作地流了许多场眼泪,终于,太太不仅愿意去武汉,还爽快地拿出了存折。“一千二百三十……!”这个数目可不小。

 

于是,三天以后,马伯乐就收拾了东西,带领全家踏上了逃难之路。


这一路,并不太平,到处是逃难的人,火车站上人潮汹涌,挤不上,想后退却也退不得,没有经验,手足无措的马伯乐一家,自然没抢过这些破马张飞地乱逃的“糊涂人”。


于是马伯乐调整了策略,将行李分批挂在全家每个人身上,连小女儿身上也挂了水壶,边骂着“真他妈的中国人”,边带前全家挤上了火车,抢到了座位。


从上海到南京这一路,千辛万苦跨挤上了火车,过了松江桥,狼狈得太太丢了珍珠耳钉,儿子被踩得脚肿,小女儿差一点淹死。


第二天,马伯乐就离开了南京,全家上了一只小汽船。船票是旅店茶房赚了他二成的船票钱给买的,他倒是想得明白:“这是什么年头,大乱的时候,不发一点儿财,还等到什么时候,等国好了,可到什么地方发去?”


“这是什么年头?这是飞机轰炸的年头。”


早到汉口一天,早安心一天。


从南京去武汉是艘限载一百多人的小破船,却载了四百多人,所说最多时载过五六百人。可船老板低价购入破船,走“通融”买了高额保险,成天载着几百号人在江上航行,就批望着船翻好赚保险金。


太太胆子小,出门最怕车船出事故,这会儿也责备起马伯乐来,说,爸爸的朋友马神父不就是保险公司的股东么,你怎么就没想过去买条破船拉客让它翻船赚保险金呢?


一路颠簸到码头,检疫官并不上船,在小气艇上隔着老远问:“船上有病人没有?”


船上答:“没有。”


其实船上厕所里有昏倒的霍乱患者,厨房里有疟疾病人。


临到汉口,乘客开始发泄起对这艘破船的不满。船老板听到,一连发表了三通慷慨激昂的演讲,先说时事,再骂汉奸,骂完了再给自己戴高帽子,拍着挺起的胸脯喊几遍,把乘客感动得高喊“中国亡不了……”于是,没有人再去想这艘超载小破船的命运,因为,汉口就在眼前,他们都在欢欣鼓舞地张罗着下船。

 

马伯乐一家到了汉口,并没有住在汉口,只在旅馆里住了两天,就带着太太和孩子搬到武昌来住了,因为那边有他父亲的一个朋友。


对于马伯乐来说,这次的逃难,也逃到终点,房子也有了,经济也不是问题了,所以不多久,就又活灵活现了起来。


人生是幸福的,要吃有吃,要喝有喝,房子外面还有枇杷树,还可以常常去“未必居”买包子吃,还抽空和父亲朋友的女儿谈了场“婚外恋”。


只是,这些都是短暂的,别人家大小姐,始终还是要嫁人的。


在黄昏的时候,马伯乐喜欢到江边上走走,可不久,便又沉到悲哀里。


只觉得前途渺茫。想起国事、家事,没有一样得以解决的。吃起“未必居”的包子,也似乎没有以前那样的味道了。


“人生是痛苦的……”


“斗争是艰难的……”


“银行存折,越花越少,家又音信皆无。”


“有了钱,妻是妻,子是子。无了钱,妻离子散。”


自此以后,那快乐悠然的态度,一天天地减少下去。


来了警报,他不躲,说炸死了更利落,免得活受罪。等日本人架着飞机来一头上时,却也吓得站不住脚,随着太太往紫荆湖边上乱跑,可等飞机一过去,他又非常后悔,他说:“跑什么,真多余。”


“有钱的人们生命是真值钱,无钱的人生命还不值一颗炸弹的钱。”


马伯乐吃饭睡觉,都和常人一样,只是长吁短叹这点与常人不同,这种黯淡的生活,持续了六七个月,但光明,终于是要到来的,什么光明呢?


武汉又经撤退了。


马伯乐说:“又要逃了。”


太太说:“买船票到哪里?”


马伯乐说:“人家到哪里,咱们到哪里。”


于是,全汉口的人,都在幻想着重庆。

 

故事说到这里,我们就再也不知道全汉口的人所幻想的重庆是什么样子。这是一本让世人等待后续的作品。当年的《时代批评》第4卷第82期的《马伯乐》的文字末尾,明确地注明着:“第九章完,全文未完”。是由于战事而未及刊登完,余稿失落,还是作者萧红因病不得不停笔,使得《马伯乐》成为一部没有完成的著作?我们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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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由比

    从未见过如此废物……

  • 丁先生518

    五个鸡蛋的鸡蛋炒饭

  • 名著听读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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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

  • 乌野高校排球部_no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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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杨飞飞飞

    混吃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