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维特之烦恼》4：丁君君 | 感性的心灵和理性的意识该如何平衡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北京外国语大学的丁君君。第一讲开篇的时候，我引用了一段小说开头部分维特的信，这段的意思是：

亲爱的朋友，你见我由苦闷变为放纵，由甜蜜的忧郁转为伤骨耗精的激情，你在替我担着多大的心，这还用我对你说吗？我自己也把我这颗心当成一个生病的孩子，任其随心所欲。

维特把自己的心比喻成一个生病的孩子。这个说法里面，有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在维特眼中，自我分裂成了感性的心灵，和理性的意识，而两者之间很明显出现了问题，不然他不会称自己的心是病态的。但对于自己的病态，维特不是选择治疗或调整，而是随心所欲。仔细思考的话，其实在小说开篇部分，维特的态度已经预示了危机的到来。

上一节，我们谈到了维特这部小说诞生于狂飙突进时期，也分析了一下维特这个人物形象的独特含义。

那么现在，我们就把这两个部分综合起来，重新审视一下《少年维特之烦恼》这部小说的几个主要命题吧。

先说第一个：激情。这里我们要注意一点，18世纪的欧洲，其实刚从神性世界观中走出来，人类才刚刚成为自然科学和人文学科的研究主题，医学、人类学、心理学都处在一个起步阶段，也就是说，当时的人，对自己的了解是比较欠缺的。对于如何处理理性与感性之间的纠缠，是一个未解之谜，即便是放在现在来看，依然也是个大问题。

就比如说近现代文学的源头《荷马史诗》吧，作品中充斥着各种爱恨情仇，但有趣的是，这些情感都是以神灵的面貌出现的。比如，复仇女神啊，爱神啊，代表欲望的潘神等等。在《荷马史诗》里，情感更像是一种自然力量，而不是人内心的情绪。看到了吧，那个时候，情感是不被承认属于咱们每个人所有的。

维特所谓的病态，是与理性生活不兼容的激情。他的情绪波动，完全不受理性控制，不仅令旁人感到不安，连他自己也时时为此困惑。小说中关于人的情感，用了很多复杂甚至矛盾的修辞手法，比如说写哭泣时，用的是“甜蜜幸福的泪水”。这种本身带有矛盾的情感，模糊了我们对喜怒哀乐设立的界限，就有了一种非理性的意味。

歌德为什么刻意凸显这种情感的复杂和含糊性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在当时，这种情感具有一种很有趣的政治内涵，因为它们不是贵族情感。那个时候的德意志，贵族们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符号和社交体系，比如说贵妇和骑士，都有固定的身体仪态、着装风格和言语特色，人们通过这些特点，就能了解人的性格。

而在贵族文学中，普通市民是没有容身之地的。因此，为了证明、凸显普通人也是有文化的，人们开始寻找一种更丰富，更个体的情感表达方式。我们的男主角，维特身上那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激情，包括他的艺术品位，他的文学偏好，就都属于普通民众的生活感和审美观。

在这里，我们可以过渡到小说的第二个主题：转型。

维特的烦恼，在后来研究者的总结下，有了一个被普遍接受的理解角度：维特的痛苦，用德语说是一种Weltschmerz，一种厌世的忧郁。这种忧郁，来自于世界的缺憾，也来自于自己的缺憾。我们也可以结合中国传统，把它理解成一种所谓的“入世之痛”。

维特追求自己的幸福，这种幸福，建立在个人完全的自由上。然而这种自由，在等级分明的社会里是无法实现的，更讽刺的是，即使是和维特出身相同的人，他们也无法肯定维特的观念。所以维特在充满障碍的世界中沉沦了，这个世界的障碍，有贵族特权问题，伦理纲常问题，甚至市民阶层本身的保守问题。歌德用维特的经历，影射了18世纪德意志地区，社会转型期矛盾丛生的状态。

那如果当时的社会体制确实有很多的问题，歌德通过维特这部小说，有提供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吗？用咱们的话说，别光说不练啊。要寻找答案，我们可以在小说关于自然的主题中看看。

歌德费了很多笔墨描写自然，从充满灵性的森林和乡村美景，到后期阴郁苍茫的大地景象，自然氛围的变化其实就代表着维特内心情绪的转变。这种内心与外在的微妙默契，其实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内涵。什么内涵呢？

18世纪，法国哲学家卢梭提出了一个非常经典的概念：回到自然！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说人们要回到森林中生活，而是说社会生活已经扭曲到了一个不自然的状态，人们应该按照自然法则来重新整理自己的生活，才能回到和谐的原初状态。

无论是英语的nature，还是德语的Natur，“自然”这个词都是双关的，除了大自然之外，这个词还指人的本性。所以，回到自然还有另一层含义，就是依据人的自然本性而生活。在卢梭和歌德笔下，外在的自然和内心的本质，是同一性质的，具有可比性。对人的自然本性的追求，是人对生存自由的渴望。当然，这里的自然本性，不是说人要按照动物性去生活，那岂不是回到了野兽的状态吗？这里说的的本性，其实是一种需要努力才能抵达的完美状态。

放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看的话，这部小说隐隐表达了一种新的生活理念。这种理念，在歌德的诗歌《普罗米修斯》中也有体现，普罗米修斯宣布了神灵退场、预言了人类时代的到来。维特的入世之痛，同样也是在呼唤一个让人性能够自由发展的社会环境。小说中，维特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生存的环境，所以选择了自杀，但小说把无数个维特的呼声以悲剧的形式表达了出来，使整个社会有所震撼和触动，这就是这部作品的价值所在。

《少年维特之烦恼》有一点非常厉害，你可能没听说过。

连一代枭雄拿破仑都是它的忠实读者，拿破仑曾以粉丝身份的专门会见了歌德，两人针对《少年维特》这部小说进行了一番交流。据说，拿破仑还对小说提出了一些批评意见，他很欣赏小说中的爱情，但他认为将社会批判和伟大的爱情混杂在一起，反而显得不太“自然”，甚至淡化了小说中的情感主题，歌德自己也对拿破仑的观点表示认可。

最后一个我想谈论的主题，是小说中的爱情。

在这个娱乐时代，看过太多爱情电影的我们，似乎都“看透”了所谓的爱情，再过生动的故事也会被轻视到只剩一个框架。《少年维特之烦恼》，也曾被奉为一部恋爱圣典。

维特的喜怒哀乐，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对绿蒂的爱产生的。要怎么去理解这样的一种爱情呢？你先思考一个问题，在这段爱情中，最令人震撼的特征是什么？从人物上看，无论维特还是绿蒂，都是善良而美好的年轻人，虽然各有独特的性格，但不至于怪诞到难以理解。从故事上看，绿蒂作为有夫之妇，被维特热烈追求，虽然有悖于当时的婚姻观念，但两人并无出格之举，作为读者，我们也会同情维特的痴情。

所以这段爱情最触目惊心的一幕，是维特最后的自杀。他的自杀，对于读者而言，是一个情理之中却又意料之外的结局。所以，在维特对绿蒂的爱情中，最让人惊异的，是他对爱情的疯狂执着。

这是一种怎样的执着呢？在小说中，这种执着有一种独特的意义。我们之前谈到，维特有一种厌世的忧郁，因为世界对他而言，是充满缺憾的，而他自己身上，也有很多的缺憾。可以想象，在这样的状态中，个人当然无法获得永恒完满的幸福。但维特对绿蒂的爱情，却是朝着这种幸福目标的一种努力。

维特陷入爱河的过程，小说中有几个关键的场景。第一次见面，绿蒂穿着朴素的衣服，给孩子们分面包，她既散发着母性气质，同时又带有一种宗教的神圣气质。俩人开始交谈时，绿蒂谈到了对阅读的热爱，热爱文学的维特又在她身上发现了同类的影子。舞会上，俩人对克洛普斯托克诗歌那种秘而不宣的感受，更让维特认为绿蒂是他的灵魂伴侣。

维特在绿蒂身上寻找的，既是世界缺憾的那一面，也包括自己缺憾的那一面，既是对温暖尘世的爱，也是超越灵性的爱，既是对友人的爱，也是对自己的爱。所以小说中的爱情，象征不完美的人在不完美的世界中，努力寻找自我的位置。

我们或许可以借用现代社会哲学家卢曼的角度来理解这样的感情，“爱情是一种亲密的小世界，个人在爱情中寻找自己的对话者，学习与世界交流的模式，进而走向真正的世界。”当然，在维特的故事中，他没有从这个小世界走向大世界，但小说的启示性，恰恰因为这种失败而显得愈加珍贵。

好了，小说的几个主题我们就说到这里。你知道《少年维特之烦恼》这部小说曾给当时社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吗？

少年维特面世后，风靡整个欧洲，维特喜欢穿的黄马甲、蓝裤子，被欧洲青年热烈追捧，街上到处都能见到“维特同款”装扮，简直就是当时的时尚icon，带货小王子。虽然足够火爆，但这部小说当年是毁誉参半的。

热爱它的人盛赞维特形象真挚和情感奔放，反感它的人认为维特病态、消极，尤其对于小说的自杀结局，当时的宗教机构进行了严肃批判。因为小说出版后，欧洲青年不仅穿同款服装，还跟风模仿维特自杀。不过我们的歌德先生，为了维护维特，说了一句霸气十足的话：“成千上万的人都成了您体制下的牺牲品，为什么就不可以有人成为我这种体系下的牺牲品呢？”

还有一个方面，很多读者在阅读小说时，无法区分现实与虚构的界限，很容易共情。这个情况不仅在当时的欧洲存在，我们现在也依然存在，有的人看电视剧总是把现实中的人代入到影视角色当中，从而对演员本人产生误解。

《少年维特之烦恼》这部小说，为欧洲长篇小说上升为严肃文学体裁作出了很大贡献。而维特，也成为德语文学中最经典的青年形象之一。维特的沉沦，被后来的很多文学作品借鉴，小说出版近两百年后，还有一个叫乌尔里希普棱茨多夫的德国作家，以此为蓝本写了一本书《W.的新烦恼》，讲述一个小市民家庭的年轻人，涉世后遭遇种种失意，最终不幸身亡的故事。《少年维特之烦恼》引起了小说主人公的共鸣，他也仿照维特写信的方式给朋友寄磁带，引用维特的原文来表达自己的感受。

好，《少年维特之烦恼》到这里我们就讲解完了。当18世纪的歌德写下维特这个令人伤感的故事时，他触碰到的是一种具有普世意义的生存之痛，这种痛的背后，是对一颗自由灵魂的永恒向往。这是个和谐的年代，人人自由，如今“维特”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过去的状态，每个人在现实成长中总会有一个“维特时期”，我们不能否认文学的“疗伤作用”。感谢与你一路陪伴，我是丁君君，我在喜马拉雅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