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维特之烦恼》3：丁君君 | 当自我与世界的对立的时候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北京外国语大学的丁君君。

上一讲中，我们认识了歌德，了解了他创作《少年维特之烦恼》的背景，也知道了这个故事的情节。但是，光了解故事梗概是不能真正理解这部小说的，所以今天，我们一起了解它的更多细节。

“我在这里感到很惬意。在这天堂般的地方，寂寞是一剂治我心灵的良药，而这韶华时节正以它明媚的春光温暖着我常常寒颤的心。”这段话，是《少年维特之烦恼》开篇部分维特写给友人的书信，字里行间，能够感受到维特对乡村生活的欢欣鼓舞。可惜，这样一位细腻敏感的年轻人，恰恰在这个天堂般的地方走上了自杀之路…

这部作品除了开篇的编者前言和维特自杀前后的部分，几乎都是用书信体写成的，整部小说基本就是维特的信组成。

书信体，是这部小说在叙事上最显著的特色。在《少年维特之烦恼》出版的18世纪，长篇小说在德意志地区的文学地位正在经历从低俗到严肃的过渡期。我们中国区分小说一直用长短中的篇幅说法，其实并不精确。在欧洲传统中，不同小说之间的区别，不以篇幅分，更多是从小说与现实世界的艺术关系出发来界定的。

长篇小说在欧洲传统中，一直处于一个比较尴尬的位置。举个很简单的例子，早期的小说和历史是共用一个词的，就是historie，比如希罗多德的《波罗奔里撒战争》就是介于历史和小说之间的作品。到后来，人们意识到历史叙事和虚构叙事之间的差别，才慢慢地把小说和历史区别对待。

早期的小说，经历了历史传奇小说，流浪汉小说、游记小说的历程，到了巴洛克时期，又演绎成宫廷传奇故事。16、17世纪的很多德语长篇小说都属于风月小说，也就是以贵族宫廷的艳情野史为体裁的消遣作品。也就是说，在大多数人的认识中，小说属于不登大雅之堂的低俗文学。

所以和拥有古典血脉的戏剧和传统的诗歌相比，长篇小说是出身低微的平民体裁。有趣的是，恰恰是因为没有沾染贵族，长篇小说逐渐拥有了另一种功能——书写平民日常，因为这些内容和贵族戏剧相比，更贴近当时大多数人的真实生活，因此大受欢迎。《少年维特之烦恼》就是这样的一部小说。

维特这个形象，出身市民阶层，他的所见所想，存在于一个去除了英雄光环的真实社会中。这种从宏大历史，到私密生活的过渡，正是维特这样的小说带来的思想转变，通过让普通的读者感同身受，让他们开始反思，开始表明立场，进而开始作出自己的人生决定。

那书信体有什么作用和优势呢？

书信体写作，和居高临下式的旁白写作不同，具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真实感，让我们感觉不是在读一个虚构故事，而是在偷窥一个真实的人的日记。歌德为了这种逼真感，除了书信之外，还杜撰了一个所谓的编者前言，说自己偶然得到这些书信，觉得十分震撼，因此合集出版让读者品鉴。

维特的故事，分布在长短不一的信笺中，收信人都是他的好友威廉，然而在小说中，没有在任何一处出现威廉的回信，我们只能从维特的文字中猜测威廉回信的一些内容，威廉是一位遥远而模糊的形象。一方面，读者会将自己代入到威廉的角色中，倾听维特的各种感受；另一方面，因为没有回信，维特这个形象，又带有一丝莫名的孤独感，仿佛所有的信，都是他的喃喃自语，这个时候，读者仿佛又化身成为维特本人，身临其境地经历维特强烈的感受。

维特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情绪化的性格。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初到乡村时，他心情愉快，仿佛整个世界的鲜花都在为他开放，而经历了挫败后，比如说恋人的一个眼神，曾经美好的景色又在他眼中褪色成了阴气森森的迷宫。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去认识、理解这样的一个主人公呢？

要理解维特这个形象，我们可以尝试这么一种方式：维特的反面是什么样的？在小说中，和维特截然不同的另一个青年，是绿蒂的未婚夫阿尔贝特。阿尔贝特循规蹈矩，他理性而克制，对于人生有明确的规划。阿尔贝特和自己所生活的世界和谐共处，他信仰一切社会规范，相信婚姻的神圣约束力，因此即使知道维特对绿蒂心怀爱意，他也没有感到焦虑。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永远不可能存在自杀这样的选项。

维特不一样，他的情感起伏，一部分来源于他对世界的极端敏感，另一部分来源于这个世界在他心中激起的反感和抵制情绪。在维特对世界的感受中，我们观察到的是一种类似于艺术式的升华体验，比如说开篇时他谈到自己在乡村中的一种“永恒快乐”，或者是他在绿蒂身上看到的那种“天使形象”。

在这些细节中，我们可以观察到，维特拥有一种独特的艺术视角，他把自己眼中的美好事物，抬升到了宗教或是艺术领域的境界。维特认为人应该为这些终极的事物活着，不应该为空虚的名利、肤浅的荣誉而浪费生命。当他注视自然时，他透过花草树木，看到了浸透在草木中的神灵，让他沉浸在开篇我们引用的那种欣喜中的，正是这种世界的“灵性”。

这么说，感觉维特像是个艺术家似的？还真不算，如果非要说是，那他也只能是一位二流艺术家。在小说开头有这么一段，维特身处自然中，感受到一种神性的力量，他坦言此时此刻自己什么也画不出来，但又觉得自己是一个伟大的画家。

这一段可以发现，维特感受世界有两个独特的状态，一个是作为观察者的艺术状态，另一个是沉浸在世界中的迷醉状态，但他无法自如地从一个状态走进另一个状态。他可以在冷静时画画读诗，但对于极其深切的情感，发现自己无力表达；在谈论风景时可以洋洋洒洒，遇到绿蒂后第一次写信，却写得磕磕巴巴，欲言又止。

所以，维特在爱情上遭遇的困境，也是他处世态度的一种困境。他沉迷于绿蒂，因此无法接受自己置身事外，保持朋友止乎于礼的身份。而当远离绿蒂时，变成了贵族世界的冷眼观察者时，又无法忍受这种没有灵光的生活。

我们可以这么说，如果维特真是一位艺术家，能够沉迷艺术，献身创作，那他也不会走上自杀的道路了。所以归根结底，他的问题在于，他虽然拥有艺术气质，却没有任何艺术行为。他终究是一位普通人，必须接受普通人的那条道路。他自恃清高，却无法接受贵族对他出身的鄙视；他深爱绿蒂，却无法跨越婚姻的现实障碍，把爱情升华成柏拉图式的心灵交流。对于生活中所有让他失望、愤怒、悲伤的事情，他没有任何反抗的行动，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反抗。他其实就是一个眼望星空，双脚却陷在泥潭里的人而已。

维特这个形象在读作品时有感染力，是因为他有的不是一种“得不到”的痛苦，而是那种悬在得到与得不到之间的痛苦。

拿小说中维特和绿蒂的一个经典场景为例来看吧：在两人参加的一次舞会中，窗外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雨声渐消时，维特和绿蒂一同走到窗前，看着景色，两人同时想起了诗人克洛普斯托克的一首诗《春颂》。

这个场景的奇妙之处在于，两人并不需要以言语来倾诉此景在他们心中激起的感受，在这个情绪微妙暗涌的瞬间，只需要绿蒂念出那个诗人的名字，两人就心照不宣。这幕场景在维特这部小说中很经典，被多位插画家化成了插图。

我们可以在脑中勾画一个情景：欢声笑语的社交舞会中，一对青年男女背对人群，看着窗外，心中默念着同样的诗句。这里的爱情，不再像骑士小说或是历史小说那样，把贞德、美貌、拯救作为情感核心，维特与绿蒂的爱情，是一种以文字触发的心心相印。维特在绿蒂身上寻找的，是一种在悟性、感受上与他相仿，能够与他无声交流的伙伴。那首诗、也就是文学成了一种私密的恋人语言。

如果我们从这一幕出发，来理解维特的悲剧的话，就会发现，在这个场景中，个人的幸福，变成了一种只有脱离群体才能获得的体验。维特必须远离舞会的喧嚣，靠近自然，才能感受到美的存在。但矛盾的是，他的幸福却又建立他人的前提之上，如果没有绿蒂这个理想的女性对话者，他不会产生对幸福生活的渴望。

这种矛盾的幸福，也是造成他最终绝望的原因，因为他虽然找到了灵魂伴侣，却不属于他。他把绿蒂放置在自己勾画的美好小世界的核心，而绿蒂却站在与这个美好世界对立的位置上——社会中。

听到这里，你能理解维特的痛苦来源于哪了吗？来源于一种自我与世界的对立。

他在文学、绘画、自然中寻找世界的理想状态，却发现这些状态与现实格格不入。小说开篇维特曾写道，自己现在什么书都不想读，只读荷马。小说后部，荷马对他失去了吸引力，他开始读俄相的诗歌，他自杀后，人们发现，他的桌上放着一本打开的小说，是启蒙戏剧家莱辛的市民悲剧《艾米莉亚迦罗帝》。

在这个三个阶段的阅读中，我们可以揣测到维特的情绪变化。荷马史诗热情奔放，代表维特对自由、神性世界的渴望；俄相的诗歌悲怆苍茫，代表他人生跋涉中的忧郁疲惫，也已隐隐透出求死之意；莱辛的市民悲剧展示了人在等级森严的社会中的无力感。

在这三个阶段中，维特也从当初那个活泼天真的青年，走到了生命的终点。他怀揣着一种对于生活和世界的美好理想出发，却渐渐发现，自己的情趣和观念，在这个社会中完全找不到安置点，生活变成了寻找出路的过程。他虽然不懂得反抗，但也不会妥协，所以死亡变成了他的唯一出路。只有在死亡中，他才能找到实现自己理想的方式。

好了，这一节我与你分享了《少年维特之烦恼》比较特别的一种写作风格，理解了死亡对于维特，其实并不是一种生命的终止，而是对另一种可能的人生的选择。那么毕竟时间相隔久远，现在的我们可以接受各种思想各种人的存在，但当时的欧洲人们会有什么反应呢？下一讲我们继续探讨。我是丁君君，我在喜马拉雅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