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战国精******

赵简子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明确地把军功赏赐和爵位土地授予进行量化对应的人，他开启的军功爵制后来被商鞅发挥继承、推到极致。赵简子是第一个实行全民战争总动员，激励平民、工商业者和奴隶上战场去获取军功的人。这两条击破了春秋礼义文明的价值底线。赵简子成功学的秘诀和危险是什么？详情请收看“杨鹏评点史记人物”。

击破价值底线的人

大家好，这是《杨鹏评点史记人物》，今天我们评点赵简子，主题是赵简子上天入地成功学的风险。

赵简子（生年不详—卒于公元前476年）是赵国的执政国卿，在位时间大约为公元前517年到公元前476年。赵简子和孔子（生于公元前551年―卒于公元前479年）是同龄人。

大约在公元前493年，孔子曾经想去投靠赵简子，但走到黄河边的时候，听说赵简子杀了晋国的两位贤大夫窦鸣犊和舜华，孔子决定不去见赵简子。

《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在黄河边感叹说：“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我不能过黄河了，这是命啊。子贡问孔子为什么不去了？孔子回答说，物伤其类，“君子讳伤其类也”。

孔子回车

《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既不得用于卫，将西见赵简子。至于河而闻窦鸣犊、舜华之死也，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子贡趋而进曰：“……。君子讳伤其类也。夫鸟兽之于不义也尚知辟之，而况乎丘哉！”

司马迁在《史记·赵世家》中说：“赵名晋卿，实专晋权。”赵简子名义上是晋国的国卿，但其实垄断了晋国的政权。晋国是春秋大国，赵简子作为正卿掌控晋国17年之久，他不仅塑造了晋国的历史，也深深地影响了中国历史。

为什么这么说？首先，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明确地把军功赏赐和爵位土地授予直接挂钩、而且进行量化对应的人，由此开创了春秋的军功爵制，对后来的法家影响至深。其次，赵简子是第一个实行全民战争总动员，激励平民、工商业者和奴隶上战场去获取军功的人，这彻底改变了春秋时期战争的目的、形式和价值。

我们介绍过春秋主流的战争礼义，那就是重礼守信，战争是争义不争利，战争的目标并非是以人头来换土地和爵位。同时，平民不参与战争，战争是贵族之间的事。但是，赵简子的做法打破了春秋时期的这两条价值底线。破坏了春秋时期的战争礼义，这也决定了后来商鞅法家以军功爵制为中心的全民战争的思想路径。

赵简子是春秋时人，但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入了战国，他在精神上敲响了战国的战鼓，拉开了战国的黑色序幕。

赵氏孤儿之孙赵简子

本课我们要讲清楚赵简子成功的秘诀以及相关的风险。我们主要讲以下三方面：一是赵简子的家世背景，二是赵简子梦见上帝的谶语，三是赵简子开启的军功爵制。

赵衰随重耳流亡19年，后受重用

《史记·赵世家》载：赵氏之先，与秦共祖。至中衍，为帝大戊御。其后世蜚廉有子二人，而命其一子曰恶来，事纣，为周所杀，其后为秦。恶来弟曰季胜，其后为赵。

我们先看一下赵简子的家世背景。公元前665年，晋国公子重耳开始外逃流亡，一位名叫赵衰的贤士追随重耳流亡了19年。

赵衰的家族历史悠久，在商朝和周朝时期都是军功贵族。赵氏始祖造父，乃蜚廉四世孙，著名的善御者，曾和周穆王西征会见西王母，又曾一日千里带着周穆王赶回镐京平定徐偃王之乱。周穆王因此赐赵城于造父，自此造父一族始姓赵。

赵氏家族在周幽王时期迁入了晋国，成为晋国的豪族。这位赵衰是贤人，是重耳的核心谋士。重耳成功返国成为晋国国君后，赵衰成为重要的执政大夫。赵衰的儿子赵盾，继位为晋国国卿。赵盾儿子叫赵朔，也是国卿。

但是据司马迁《史记·赵世家》记载，在晋景公时候，晋国大夫屠岸贾举兵消灭了赵氏家族，唯独赵朔的孤儿赵武幸免于难。赵氏孤儿赵武长大后复仇，杀了屠岸贾，赵氏一脉得以延续。关于赵氏孤儿的故事，司马迁的叙述虽与《左传》有差异，但赵氏一族在晋景公时险遭灭族一事，两者记录相同。

我们今天要讲的这位赵简子，名叫赵鞅，他就是赵氏孤儿赵武的孙子。赵简子虽然是世袭贵族出身，但是他爷爷刚出生的时候，赵氏遭下宫之难，几乎被灭族。赵简子有族人惨遭屠戮的苦痛记忆。同时，赵简子时期晋国的政坛，六大家族权争激烈、危机重重，所以，赵简子的危机感极重。他对敌人出手也很重，他身上缺少了春秋贵族那种尊礼重义、平和典雅的骑士精神，而多了一份凶狠残暴。

赵简子梦见上帝

讲完赵简子的家族简况，我们再讲第二部分，就是赵简子梦见上帝的谶语。所谓谶语指的是上帝给人的启示，是必然要应验的启示。

司马迁并不是一个有宗教情结的人，但是他在《史记·赵世家》中，用了700多字来记载赵简子梦见上帝、并从上帝那得到启示的事情。

《史记·赵世家》上记载：赵简子生病了，五天处于昏迷之中，认不出人来，名医扁鹊看过说，过去秦穆公也曾经是这样的症状，七天以后才醒过来。醒了以后就说自己到了上帝的所在，听了上帝的话，这样就有了秦谶，就是秦穆公的谶语。扁鹊说，赵简子的病和秦穆公的病症一样，不出三天这病就会好，而且他也会说出上帝的启示来。

原文如下：赵简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惧。医扁鹊视之，出，董安于问。扁鹊曰：“血脉治也，而何怪！在昔秦缪公尝如此，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曰：‘我之帝所甚乐。吾所以久者，适有学也。帝告我：“晋国将大乱，五世不安；其后将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公孙支书而藏之，秦谶于是出矣。……今主君之疾与之同，不出三日疾必闲，闲必有言也。”

果然三天以后，赵简子醒过来了。醒过来就说，我到了上帝那儿，很快乐，与百神游于上天之中。有九曲乐舞，这些乐舞不像夏商周三代的乐舞，非常动人心。

原文如此：“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人心。”

赵简子接着说，有一只熊想来抓我，上帝命令我射它。我射中了熊，熊就死了。又有一罴来，罴就是棕熊，熊指的是黑熊。我又射中了罴，罴死了，帝甚喜，上帝很高兴。

赵简子还说在梦中，上帝给了他两个竹制的饭盒。他还看见有个小孩在上帝的身边，上帝还给了他一条翟狗。而且还跟他说晋国要衰落了。

这一段原文为：“有一熊欲来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又有一罴来，我又射之，中罴，罴死。帝甚喜，赐我二笥，皆有副。吾见儿在帝侧，帝属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壮也，以赐之。’帝告我：‘晋国且世衰，七世而亡’。”

道遇传上帝旨意者

这些谶语的内容如果只描写到这，就很神秘难解了。

《史记·赵世家》继续写到，有一天赵简子外出，有人挡道。说有话要跟赵简子说，赵简子就见了这位“当道者”。这个人是来解梦的。赵简子问当道者梦境所见之事，例如，怎么理解上帝命令他射杀一熊一罴？

当道者说：“晋国将有大难，这是你启动的。上帝命令你灭掉二卿，熊与罴是这二卿的祖先”。

原文为：当道者曰：“帝令主君射熊与罴，皆死。”简子曰：“是，且何也？”当道者曰：“晋国且有大难，主君首之。帝令主君灭二卿，夫熊与罴皆其祖也。”

赵简子再问上帝赐给他两个竹制的饭盒是什么意思？当道者说：“你的儿子将吞并翟人的两个国家，他们都是子姓的”。

原文为：简子曰：“帝赐我二笥皆有副，何也？”当道者曰：“主君之子将克二国于翟，皆子姓也。”

赵简子又问，“我看见有个小孩在上帝身边，上帝给了我一只翟犬，说等这个孩子长大后就把翟犬赐给这个小孩，这是什么意思？”当道者说：“这个小孩就是你的孩子，翟犬是代人的祖先。你的儿子必将拥有代国。”

原文为：简子曰：“吾见儿在帝侧，帝属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长以赐之’。夫儿何谓以赐翟犬？”当道者曰：“儿，主君之子也。翟犬者，代之先也。主君之子且必有代。”

这位当道者讲完话就要走。赵简子想把他留下来让他做官，但这位当道者拒绝说：“臣野人，致帝命耳。”遂不见。“我就是一个平民，只是来传达上帝的旨命而已”。然后就消失了。大家看这位当道者，他像不像一位来传话的先知？

赵简子这个梦，涉及的尽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一是要让他灭除晋国的两大卿大夫家族，即范氏和中行氏。二是说他的后代会吞并翟人的两个国家。第三是说他的儿子将拥有代国。第四还告诉他，晋国将要终结。这埋下了赵简子的儿子赵襄子吞并代国的伏笔，也埋下了赵敬侯十一年（公元前376年），魏、韩、赵三家分晋的伏笔。

此后，赵简子就完全按照这个梦境的启示去行动了。《史记·赵世家》的这种叙事风格，是不是和《圣经·旧约》的叙事风格很有点相像？

高风险的上帝启示

赵简子这样的梦中谶语，今天的人会有两种解释：一种会认为这是赵简子故意装神弄鬼，明明他已经想好了他的政治战略，却以神道设教的方式表达出来。多年受唯物主义教育的中国人，多数人会持这种政治阴谋论的想法；还有一种解释就是尊重《史记》的记载，赵简子确实做了一个梦，得到来自上帝的神秘的启示。

关于晋国和赵家命运的启示，把这个梦当成政治阴谋可能行不通。因为赵简子做这个梦时，晋国还是六卿执政，六大家族相互制约。赵简子梦中上帝启示的内容涉及各大家族和晋国的国家安危，如果保密不慎就会立即引发内战，赵简子也将自身难保。但作为梦境启示，他又不敢不认真记录下来藏好。《史记》上说“简子书藏之府”。

赵简子把这个谶语的内容写下来，藏入了机要的档案库。司马迁这么逼真地描写赵简子的梦中谶语，或许是司马迁已经占有了赵国的机密档案了。

开启军功爵制

讲完赵简子神秘的上帝启示及神秘的赵氏谶语，我们再来讲讲赵简子开启的军功爵制，这是他对中国历史影响最为深远的地方。赵简子的梦中谶语中第一条就是要射死一熊一罴，就是晋国的两大卿大夫家族：范氏和中行氏。范氏和中行氏当时得到了齐国和郑国的支持，所以晋国这场内战就变成了一场国际战争。

铁之战  

公元前493年，范氏、中行氏联合郑国和齐国进攻赵氏，赵简子进行战前动员，誓词这样宣布：“克敌者，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士田十万，庶人工商遂，人臣隶圉免。”

公元前493年，在今天的河北濮阳西北，赵简子率军迎击范氏 、中行氏还有郑国、齐国的联军。这就是历史上的“铁之战”。赵简子进行了战前动员，誓词里这样宣布：“战胜敌人的，上大夫可得县，下大夫可得郡，士可十万田地，平民工商人士可为官，奴隶可免除奴役成为自由人”。

这个战前誓辞明确表示了论功行赏的政策，深刻地改变了中国，影响深远。我们有必要读一遍原文，留下更深的印象。

《左传》中记载：简子誓曰：范氏、中行氏反易天明，斩艾百姓，欲擅晋国而灭其君，寡君恃郑而保焉，今郑为不道，弃君助臣，二三子顺天明，从君命，经德义，除诟耻，在此行也。克敌者，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士田十万，庶人工商遂，人臣隶圉免。

赵简子起誓说：“范氏、中行氏违背和改变上天之明命，斩杀灭绝百姓，想在晋国擅权而灭亡晋国君，我们晋国国君本是想依靠郑国来保护自己，但今天郑国无道，抛弃晋国国君，帮助范氏、中行氏这些为臣之人，我们这些人顺从上天之明命，服从晋国国君的命令，遵循德义之道，消除污秽和耻辱，就在这次战斗行动中。战胜敌人的，上大夫可得县，下大夫可得郡，士可得到十万土地，平民工商人士可以做官，为人奴隶的免除奴役获得自由。”

这篇誓言有两个核心内容：第一，是清楚地规定了军功爵位、土地、财富和权力的量化对应关系。参战者都清楚地知道战争胜利对自己的具体好处，这样人人为谋取利益而战，人人为自己而战。这破了春秋战争讲仁义的底线。

第二，是全民皆兵，激励平民、工商人士和奴隶参与战争，并告诉他们可以通过军功改变社会身份、提升社会地位。这破了春秋战争限于贵族之间的规则，破了平民不能参战并获取军功的限制。也就是说，凡立有军功者，不问出身门第、阶级和阶层，都可以享有爵禄。这开启了平民、奴隶进入中国战争舞台的大门，血缘贵族阶层及其特有的礼乐文化的末日就此来临。

赵简子的战争观和组织学，后来被商鞅继承和发挥，并在秦国将军功爵制推到极致。赵简子死后第81年，商鞅出生。赵简子的名字叫赵鞅，商鞅的名字叫公孙鞅，两人的字都是“鞅”，也许冥冥之中，他们是有某种关联的。

在“铁之战”上，赵简子的肩部被砍伤，他倒在车里。军旗已被郑军抢走，但他爬起来扑在弓箭袋子上，一边吐血，一边击鼓进军。

左传原文是“伏弢呕血，鼓音不衰”。“弢”就是装弓箭的袋子。

赵简子是一位非常有使命感、非常顽强的人。赵简子在“铁之战”以少胜多，打败了范氏、中行氏和郑军、齐军联盟，完成了上帝梦中谶语中要他射死一熊一罴的任务，巩固了赵氏在晋国的实权和地位。

赵简子“铁之战”的誓言及胜利，完全改变了春秋时期的战争观。战争的目的由坚守礼义荣誉秩序，变成了以人头来换取土地财富和提升社会地位。

历史学家吴思曾经用“血酬定律”来解释中国历史。所谓血酬就是流血拼命所得到的报酬，血酬的价值取决于所拼抢东西的价值。从赵简子开始，血酬就成了中国国家法律的目标。

至死不忘使命

赵简子梦中谶语的任务中，他只完成了射死一熊一罴。他临死前都念念不忘其他的目标。《吕氏春秋》记载赵简子临死留下遗言，死后要把他抬上夏屋之山，他要到那去看看。“而上夏屋之山以望”。

夏屋山，古山名。在今山西代县东北。

《吕氏春秋·长攻》：赵简子病，召太子而告之曰：“我死，已葬服衰，而上夏屋之山以望。”

赵简子死后，大臣们都反对这样做，认为不符合礼制，但赵简子的儿子赵襄子坚持遵照父亲的遗言，把灵柩抬上了夏屋之山。 从那儿往北一看，就是代地。

站在夏屋山上，赵襄子就明白了。襄子曰：“先君必以此教之也。”及归，虑所以取代。赵襄子说：“先君是用这样的方法来教导我。”他回去以后，马上制定了吞并代国的计划。

赵简子的梦中谶语对他影响巨大，他把这个启示当成了使命，至死不忘。

“上天下地”赵简子

研究赵简子，我总结出“上天下地”四个字，这四个字似乎后来也成了中国成功学的一个潜规则。

“上天”指的就是赵简子梦见上帝，获得启示以奉行上帝的使命。在周朝礼制下，这是非常僭越的事情。因为与上帝直接沟通、奉天承运，是把自己放在天子行天命的精神位置上。

“下地”指的是进入人性最阴暗、最底层的世界，调动人性深处最贪婪、最残暴的力量。用暴力来换取土地和财富，用人头来换取权力和爵位，这完全打破了春秋礼乐文明中爱护生命、重礼守义的价值底线。

相对于当时主流的春秋礼乐文明价值观，赵简子可以说是：上破了高线，下破了底线。

春秋文明秩序在赵简子身上已经完全崩塌，赵简子在中国历史上塑造了一个取得成功的潜规则：就是要上天入地。上要上得高、上得远，要上到奉天承运；下要下得低、下得烂，下到调动人性最残暴和最贪婪的欲望，这是一种高使命感支配下的极度功利主义。

这种成功学有一种很大的威胁，就是一旦调动出人性最底层的贪婪和残暴，这种为实现目标的使命感的堤坝，就可能被人性之恶的洪水所摧毁。最后是魔性横行，伤害万民。赵简子所开创的成功学的奥秘，在历史中常被人使用，也常常在成就个人功绩的同时，对万民造成巨大的伤害，这样的成功学是需要深刻反省和控制的。

当代考古发现里的赵简子

当代有两个重要的考古发现跟赵简子有关：一是1965年、1966年在山西发现的侯马盟书，这是一批玉片。盟誓的内容写在玉片上，专家主流意见认为这批盟书就是赵简子时期的盟书。

侯马盟书玉片

内容涉及到宗族内部的团结，同盟之间的同仇敌忾，还有诅咒、算命等。参加盟誓的人有近两百人，大规模的、频繁的盟誓活动，说明赵简子为了抗击外敌，极度重视宗族还有盟友的内部团结。

赵简子墓葬出土文物

第二是1988年在山西发现的赵简子墓葬。出口的随葬品极多，共有3421件。兵器里面有一种兵器非常独特，叫做虎鸟戈，大家注意看上图右下角图片，老虎的爪子抓着鸟头，嘴巴咬着鸟的尾巴。这是一个老虎战胜一只鸟的图案，估计鸟指的是楚人和秦人，而赵简子自己是以老虎自居了。

赵简子墓的规模及葬品的丰富程度远远超出一般的国卿，墓葬在某些方面是按照诸侯的礼制来设定的，这也是一种僭越。

赵简子是中国春秋时期一个特别重要的人物，他在保有春秋信仰上帝的同时又开了法家的先河，堪称战国精神之父，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历史。

今天的课就到这。我们下节课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