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汉宣帝：戒急用忍，步步为营

我们说起“皇帝”时，往往会把他们和高高在上、大权在握、金口玉言一类的词汇联系在一起。这是我们根据“皇帝”这个独一无二的政治存在，所形成的一种普遍思维。然而历史上的皇帝都是这个样子么？当然不会！实际上，我国历史上的数百名帝王中，固然有像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这样的雄才霸主，但也有不少皇帝因为身世、年龄、人脉等种种原因，而受制于当时的朝廷权臣，甚至随时还有生命危险。处在这样的朝堂环境下，根基薄弱的皇帝究竟该怎样做？能不能最后柳暗花明、绝处逢生？这是需要相当的政治智慧的。

公元前74年，汉武帝的曾孙刘病已（后来改名叫刘询）即皇帝位，是为汉宣帝。皇帝即位，接下来就该立个皇后了。大臣们聚在一起讨论人选，想到大将军霍光正好有个小女儿还没出嫁，都觉得挺合适。但就在他们准备向皇帝提议时，汉宣帝忽然下了一道诏书，说自己以前在民间生活的时候，曾有过一把心爱的宝剑，现在很想找到它。

这份诏书下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大臣们很聪明，很快就领会了皇帝的意思。汉宣帝做皇帝之前，曾在民间生活过一段时间，娶过一位妻子名叫许平君，现在是宫中的一位婕妤。汉宣帝表面上说想找一把旧剑，实际上表达的却是关于皇后人选的意见。于是，在大臣们的提议下，最终许平君被立为皇后。

这则故事在后世广为传诵，人们都称赞汉宣帝“故剑情深”，能在显达之后不忘贫贱夫妻。但实际上，汉宣帝夫妻情深固然是真的，但这件事却并不只是重情重义这么简单。“故剑情深”的背后，牵连着汉宣帝同大将军霍光之间极为微妙的关系。

在所有的西汉皇帝中，汉宣帝的经历颇有些与众不同。他是汉武帝刘彻的曾孙，但出生才几个月的时候，就赶上了残酷的“巫蛊之祸”。他的祖父，也就是当时的皇太子刘据，被怀疑以巫术谋害汉武帝，在汉武帝下旨严查之际，因为惊惧而起兵反抗，结果遭到镇压，最后拒捕自杀。经此一事，太子一家几乎被诛杀殆尽，当时的汉宣帝因为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这才躲过一劫，后来他流落民间，辗转成年，十分不易。

也正是因为这样一番人生遭遇，导致汉宣帝即位之初，在朝廷里并没有什么根基，手中的权力自然也就十分有限。然而他所面对的霍光以及霍氏一族，却是在朝中经营了十多年的权力集团。霍光的权力有多大？由另一位皇帝的遭遇就可知道。在汉宣帝之前，还有过一位被后世称为汉废帝的刘贺。这位刘贺由霍光迎立，也由霍光废掉，前后只当了二十七天皇帝。且不管这位刘贺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废，只以他轻而易举就能被废立的悲剧命运来看，便可知当时霍光权倾朝野，无人可及，这与汉宣帝的几乎毫无根基恰恰形成鲜明对比。

据说，汉宣帝登基那天，要去祭拜汉高祖的陵庙。最初，霍光陪他一同前往，这让他一路上心惊胆战，只觉如有芒刺在背；后来换了别人陪着同去，他才感到安全，内心也从容了很多。可以说，霍光的存在，让初登大位的汉宣帝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但汉宣帝在民间的生活经历，对于他当这个皇帝而言，并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早年的日子里，他喜好交游，几乎走遍了长安各地，对于地方上的人情百态都十分熟悉，所以承受压力的能力很强，不但能承受，而且还懂得如何承受。

从当上皇帝的这一天起，汉宣帝就对霍光表现得格外尊重。新皇帝即位，霍光作为辅政大臣理当还政于君。但当霍光提出要归还政权时，汉宣帝却不肯答应，反而自我谦让一番，请求霍光继续主持朝政，还表示凡是朝廷有事都要先让霍光知道，然后才报知自己。霍光每次入朝觐见时，汉宣帝也都恭恭敬敬，十分谦卑。

汉宣帝这么做，是因为惧怕霍光权势而就此俯首低头么？其实不是，后来的历史证明他并非一位庸庸碌碌的君主，在“故剑情深”的故事中，他就曾经用委婉的方式坚持了自己的主见，不让霍光的权势进一步向内宫发展。但是他心里也很清楚，现在的自己是绝对没有能力同霍光抗衡的，他所能做的，只有尽力克制自己，哪怕委屈求全，也要先保住皇位，不让自己成为第二个废帝刘贺，然后再慢慢寻求发展。

汉宣帝的一系列表现，消除了霍光的猜忌，两人前后相处六年，基本上相安无事。而在这六年里，汉宣帝通过为汉武帝立庙，强调了自己的正统地位；趁庆祝立庙为全国成年男子增进爵位，收揽了大量民心；还出击匈奴，扬威西域。他步步为营，稳扎稳打，逐步树立起自己的威信。

汉宣帝在位第六年，霍光因病去世。这位让自己心惊胆战的权臣死了，汉宣帝的内心应该是很高兴的，但他的头脑始终保持着清醒，他知道霍光虽死，霍氏一族的权力却并没有随之而去。霍家的子弟、姻亲、党羽早已渗透进朝廷的各处要害部门，要想夺回所有的权力，还需要一步一步地慢慢来。汉宣帝首先做的，就是稳住霍家人，于是他以最高规格对霍光进行了厚葬，并亲临葬礼，还对霍山、霍禹、霍云等霍家的主要人物加官进爵，表面上继续对霍氏一族尊崇有加。但暗地里，他却采取釜底抽薪之策，不动声色地开始着手剥夺霍家人的权力。

比如，汉宣帝让霍光的侄孙霍山领尚书事，却同时又改革了上书制度，百官可以绕过尚书直接向皇帝报告，这样既保证了皇帝可以随时了解下情，无形中也架空了霍山领尚书事的职权；汉宣帝又以霍光之子霍禹为大司马，名义上升了职，同时却又罢免了其右将军屯兵官属，实际上是剥夺了霍禹手中的军权。这几项举措一出，相当于在霍家人与朝廷最高权力之间设置了一条隔离带，从根本上解除了霍家行使最高权力的威胁。霍家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再像霍光一样独揽大权了。在隐忍多年后，汉宣帝终于展示了他的心机与手段。

霍家主要人物的权力被剥夺后，分处朝廷各要害部门的霍氏党羽就容易对付了。汉宣帝采取改任外派的办法，将那些掌握兵权的霍家人陆陆续续地都赶出了朝廷，并全部换成了自己的外戚、亲信。就这样，经过大约两年时间，霍家的权力已被剥夺殆尽。

公元前66年，眼见家族危急，霍家人惊惧不已，幻想借助皇太后的力量诛杀汉宣帝身边近臣，甚至打算废掉汉宣帝，由霍家人来做皇帝。但一切为时已晚，汉宣帝的权势已然稳固，岂是可以轻易撼动的。不久之后，密谋被人告发，霍家人或者自杀，或者被捕获后诛杀，霍氏一族彻底覆灭，汉宣帝也最终得到了他想要的全部权力。

《周易》中有一句话：“尺蠖之屈，以求信【申】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尺蠖，是我们大概都见过的一种昆虫，平常依靠身体的一屈一伸来运动。“尺蠖之屈，以求信也”，意思是说尺蠖这种小昆虫，为了让自己不断向前运动，需要先让身体弯曲起来。“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的意思也差不多，是说龙蛇为了让自己活下去，适当的时候会选择蜇伏冬眠。

汉宣帝刘询就是这样一位能屈能伸、懂得蜇伏待变的皇帝。他起于卑微，根基浅薄，在朝中权臣的巨大压力下，深知除了韬光养晦之外别无良策。但他在忍辱负重的同时，也善于谋划经营，最终在时机到来时积聚了足够的力量，收回了想要的权力。汉宣帝戒急用忍、步步为营的夺权策略，展示了身处逆境时的帝王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