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欧丽娟：薛家的彻底崩溃也是因为伦理崩坏吗？

今天，我们读到了红楼梦的第八十回。

这一回，主要是在讲两位金钗的婚姻悲剧，一个是许给薛蟠作妾的香菱，一个是惨嫁孙绍祖的贾迎春。这两个少女都受到粗暴的对待，令人怵目惊心，她们也都很快地香消玉殒，可以说是小说中少女们进入成年以后集体恶梦的开端。

但回目上，主要是集中在薛家娶进了媳妇之后，发生在妻妾之间的纷扰，那夏金桂外表如花似玉，人品却是这样地粗俗野蛮，远远超过了王熙凤，香菱又怎么逃得出她的魔掌？因此，在夏金桂的陷害之下，香菱第一次遭受到薛蟠的暴力对待，这就是回目上所说的〈美香菱屈受贪夫棒〉。而薛家所娶的媳妇居然恶形恶状到这种程度，以致全家鸡犬不宁，成为亲友间震惊侧目的奇闻奇观，宝玉也感到不可思议，刚好遇到了外号「王一贴」的道士，因为他号称自己做的膏药是一贴见效，宝玉便询问他是否有可以治疗嫉妒的药物，于是发生了王一贴信口胡诌「疗妒汤」的笑话。这就是回目上所说的〈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这一回的内容真是令人可悲可叹，传统婚姻就像一条无法翻案的不归路，只要遇人不淑都是大不幸。不幸的是孙家是暴发户，夏家则是末世的贵族，都养出比一般人更狠毒的恶霸，以致出嫁的迎春是那泼出去的水，连贾家都爱莫能助，她只能一个人忍受摧残；而娶进门的夏金桂则是落地生根的瘟神，薛家根本丢不掉这个烫手山芋，只能天翻地覆，首当其冲的就是香菱。

大家要注意，香菱的名字是薛宝钗给取的，吃穿用度也都比照宝钗，前面第六十二回就写到，宝琴千里迢迢带来了珍贵细致的石榴红绫布，宝钗和香菱各做了一条裙子，当时香菱说她还有几条新裙子呢，可见生活非常优渥，很受照顾；再从小说中三次写她笑嘻嘻的，更证明她在薛家过得很好。

只有从夏金桂娶进门以后，她才被逼得和薛蟠断绝关系。也正是从这个时候起，我们才看到香菱开始伤悲痛苦，并且开始卧病消瘦，药石无效，活脱脱就是一个失恋、失婚女性的样貌。这就足以反证，在此之前，香菱在薛家是活在爱的环境里，有爱情、有亲情，直到夏金桂介入，导致了爱的失落，这才造成了致命的打击。即使香菱因为宝钗的保护而没有离开薛家，基本生活并没有改变，但因为失去了薛蟠，香菱也真正地失去了精神支柱和心灵依靠，于是放弃了生活意志，悲剧便无法挽回。由此可见，香菱对薛蟠是真正发自内心、用整个生命投入的真爱。 

而这个时候，香菱也被改名为秋菱，秋风萧瑟，冬天还会远吗？改名的象征意义就是双关命运，那同时是香菱的命运，也是薛家的命运。可想而知，这时的薛家已经到了分崩离析的阶段了，薛蟠完全失去了一家之主的地位，世家千金的薛姨妈更不是恶媳妇的对手，试看当婆媳之间的冲突到达巅峰的时候，薛姨妈气得身战气咽，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这里说话，媳妇隔着窗子拌嘴。亏你是旧家人家的女儿！」一旁的薛蟠急得跺脚说：「罢哟，罢哟！看人听见笑话。」没想到金桂越发撒泼喊起来了，说：「我不怕人笑话！」还一面哭喊，一面滚揉，自己拍打，这简直不堪入目到了极点，哪里还把礼仪教养放在眼里？

其中，薛姨妈所谓的「亏你是旧家人家的女儿」，「旧家」就是历史悠久的百年世家，脂砚斋说是「旧族」，礼教规矩就是他们持盈保泰的根基，但现在却到了荡然无存的地步了。再看夏金桂最喜欢吃的居然是拿油炸焦骨头下酒，一副吃人不吐骨头的形象，这真是极为传神的形象塑造呀。再过不久，当唯一能压制夏金桂的宝钗出嫁以后，整个薛家完全由夏金桂主控，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所以说，薛家的彻底崩溃也是因为伦理崩坏的缘故。

最后，我们再看一下迎春吧。她本来就是一个性格软弱的人，连反抗都不懂，这时又哪里承当得起如此险恶的考验呢？我们看她归宁的时候，是到王夫人那里哭诉的，王夫人陪着她伤心落泪，还尽力安抚她、照顾她，反映出从小养育长大、彼此亲如母女的深厚感情。而迎春唯一的心愿，是只要再回到她的旧房子紫菱洲住个几天，那就死也甘心了。想想看，这个侯门千金的愿望居然渺小到这么卑微的程度，真是让人感慨，又有谁能想到，这个善良的少女，一生中居然只有在王夫人身边和住在大观园的那几年，才拥有平静的日子！尤其让我们不忍的是，迎春现在才对她的信仰发出了一点动摇，她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苦！」想一想，她那么努力地没有自己，结果却失去了幸福，真叫人情何以堪？

总而言之，从第七十九回到第八十回，曹雪芹描写了暴发户、贵族末世这两种家庭的恐怖造型，而贾家也在步上末世的阶段了，从第八十回以后，故事的发展应该会十分令人怵目惊心，到时候不言可喻，曹雪芹是那般地深深哀痛，读者也一定是掩卷叹息。

但因为后四十回明显和前八十回有很多的不同，不宜用来作为小说分析的依据，我们的导读就讲到这里。一路上感谢大家，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