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欧丽娟：什么是正邪两赋？

这一回，写的是绛珠仙草跟着玉石入世之后，投胎到林家之后的情况，所以是林黛玉的隆重登场，但曹雪芹的写法却是由贾雨村来穿针引线，写他在到金陵府上任当太爷的路上，偶然看到了甄家的丫头，因此重新联系上了甄家，要来这个丫头做二房，也厚礼答谢甄家。然后小说用倒叙法，追述当年贾雨村收下甄士隐的赠银，上京考试之后的发展。 原来，当年贾雨村顺利考上了进士，春风得意，但当官才一年就被革职，闲来到处游山玩水，因缘际会来到林家担任了塾师，成为林黛玉的家教老师，也间接和贾府拉上了关系，后来就利用贾府的好意帮助重新复职，走上更辉煌腾达的官途，这是后话。 而谈到林家的家世背景，那其实是一个比贾府更有过之的权贵之家，关于林家，我们需要注意哪些点呢？ 第一，同样是列侯的后裔，世袭三代之后又被皇帝赐恩加袭了一代，等到第五代的林如海就已经没有爵位可以继承了，这反映了清朝爵位制度必须「随代降等承袭」的情况。而那些不用降等，每一代都维持同样的王爵的，叫做「世袭罔替」，整个清朝最多只有十三家亲王和郡王，俗称「铁帽子王」。所以，绝大部分的贵族都要面临这个问题，贾家也一样。 第二，在没有爵位世袭的情况下，就只能改从科举出身，这世家族复兴唯一的方式。而林如海不但高中殿试进士第三名的探花，而且深受皇帝宠信，做了主管盐政的钦差大臣，这可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钦差大臣是皇帝的心腹，必然拥有炙手可热的权势地位，何况他担任的是巡盐御史，负责掌理攸关国本的盐务，辖区广大，十分庞大的收入，那就更一定要才德兼备、深受皇帝信任才行。这就是小黛玉会跟着父母来到扬州的原因，扬州就是巡盐御史的官署所在地。 第三，林如海就是转型成功的绝佳案例，他是林家非常杰出的好子弟，也是所有这类家族所热切希望拥有的继承人，难怪贾母愿意把最疼爱的女儿贾敏嫁给他，两家的联姻门当户对，属于大家闺秀、如意郎君的珠联璧合。 而贾家呢，因为随代降等的关系，到了宝玉这一代也差不多要归零了，这就是贾府现在面临「末世」的一大原因。小说中所谓的「百年家族」便是从这样的背景而言的。如果贾家要维持既有的荣华富贵，只有子孙争气，从科举考试进行转型，这就是为什么宝玉会被要求努力读书考试的原因，而林如海就是宝玉的典范。 第四，钦差大臣所生下来的女儿出身名门，当然是掌上明珠、备受宠爱，并且林黛玉虽然小小年纪只有五、六岁，却已经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对母亲的名字会采取缺一笔、念错音的方式表达尊敬，这种避讳的做法完全是礼教精神的表现。 第五，因为林如海夫妇膝下无子，为了满足这个缺憾所形成的补偿心理，所以把她当作男儿教养，这就造成了林黛玉性格中比较直率的一面，也比较不符合妇德女教的标准。再加上林家唯一的缺憾是人丁太少，使得这一门的荣华富贵无法扩张，更严重的是一门灭绝的悲剧。对黛玉来说，就是缺乏手足的扶持，因此她充满了无依无靠的不安全感，也缺乏和兄弟姊妹一起成长、学习互助的机会。再加上体弱多病，这些都是让黛玉养成敏感多心之孤僻性格的原因。 可以说，贾雨村能到林家做塾师，是很幸运的事。但贾雨村教学才一年，东家夫人贾敏就生病过世，黛玉哀伤过度，无法读书，当老师的便外出散步，逛到郊外简陋的智通寺，看出那一幅对联的奥妙，又巧遇了老朋友冷子兴，于是「演说荣国府」，完整介绍了贾府这几代的成员，也点出这个家族外强中干的困境。然后就是藉由贾宝玉的特殊性格，讲述了一大篇「正邪两赋」的道理。 那什么是「正邪两赋」呢？ 古人认为，人类和天地万物都是由气所构成的。纯正气形成了大仁者，他们就是女娲用来补天的那三万五百块玉石，对国家民族大有贡献，都是儒家所信仰的最崇高的圣人；最特别的是，除了尧舜禹汤、周公孔子之外，还包括宋朝的理学家周、程、张、朱——周敦颐、程颢和程颐、张载、朱熹，他们更是大仁者整个行列的压轴，后来的明清时期就不再有大仁者了。可见曹雪芹其实是理学的支持者，而这也符合曹家的家学渊源，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就是用程朱理学做为曹家的家学呢。 至于纯邪气，那就会形成大恶者，例如夏桀、商纣、曹操、秦桧等，他们都是来扰乱世界的，算是国家民族的罪人。 而这世界上数量最多的普通一般人，包括你我在内，曹雪芹并不关心，他所关心、描写的，是非常特别的第三种人，叫做「正邪两赋」。曹雪芹解释说，原本的正气被邪气给入侵，所以不纯粹了，而两种矛盾对立的气混杂在一起，就变成了「正邪两赋」的怪异物，这也说明了宝玉的性格亦正亦邪、不正不邪，很不寻常的原因。 现在，这一套正邪两赋的理论，就清楚解释了为什么宝玉的前身会被女娲抛弃不用，原来在炼造的过程中，宝玉的那一颗玉石掺进入了邪气，所以驳杂不纯，这个状态就是脂砚斋所说的「玉有病」，有了病的玉石就是个瑕疵品，怎能去补天呢？这便是「无材补天」的意思。没能去补天，那可是对传统文人最大的否定，失去了这个人生价值，这颗有正气、又有邪气的玉石，该怎么自我安顿呢？他其实没有出路。你看它被丢在青埂峯下，「青埂」这个名字就是要谐音「情根」，以情为根的意思，这个安排说明了宝玉之所以耽溺在温柔乡的原因，那其实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无奈啊。 但最深刻的是，曹雪芹更进一步告诉我们：一个人的性格塑造除了先天性的禀赋之外，一定还有后天环境的影响，这个影响并不亚于先天性。所以他说，正邪两赋的人「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生于薄祚寒门……必为奇优名倡」，这三种不同的人格类型就是决定于不同的家庭环境啊。可见虽然有先天的正邪两赋，也得要诞生在后天的公侯富贵之家，才能造就出宝玉这一类的「情痴情种」，那是一种很特别的人格类型，并不是一般所谓「痴情」的意思。换句话说，宝玉的性格是非常奇特的，还必须在贵族家庭才能养成，我们绝不能用一般人的角度去看待他，当然用反叛、革命份子的角度去解释，就更离谱了。 贾雨村的这一大段话是很重要的理论说明，其中吸收了传统文化非常丰富的思想资源，会通了儒家、道教、医学有关气的学说，也深刻把握到家庭环境对一个人的人格塑造有很关键的影响，证明了曹雪芹确实是非常卓越的文化菁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