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欧丽娟：薛蟠是个好哥哥吗？

今天，我们读到了红楼梦的第六十七回。
这一回分两边写故事，首先写的是薛蟠，自从他在第四十七回挨打以后，没脸见人，于是发愤图强，终于想要独立，出门见识一下，学习长大，当时就和老伙计打点货物到江南去贩卖，在前一回的时候远游归来，带回了不少礼物，专门送给家眷，宝钗把其中的一些分送给大家，只有黛玉的一份是加倍地更多更好，显出亲姊妹的情分，而黛玉收到那些来自江苏的特产，却触景伤情，因此又感谢、又感伤，这就是回目上所说的〈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而接下来就另起炉灶，写贾琏偷娶尤二姐的机密东窗事发，那真是平地一声雷，凤姐岂肯善罢甘休，于是风暴即将来临，回目上的〈闻秘事凤姐讯家童〉，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兆。
以上是关于这一回的大概，但曹雪芹所投注的心血当然是非常丰富的，现在我们只能集中来讲薛家三个人的性格呈现。
先谈第一个人，薛蟠吧。薛蟠的这一趟远行，一共走了四五个月、二三千里路，途中还遇到了盗匪，幸亏柳湘莲偶然路过，出手相救，所以有惊无险。我们可以说，这一趟行程是薛蟠人生中的丰富之旅、成长之旅，因为他不只是增长见识、受到锻鍊，并且还有两大收获：第一个收获，是他遇到了真命天女夏金桂，一见钟情又门当户对，于是打算结婚成家，但这一点要到后面第七十九回才见分晓。至于薛蟠的第二个收获，就是遇到了生死兄弟，他和柳湘莲两个人化敌为友，从仇人到结拜兄弟，更是情深义重。从人伦来说，薛蟠可以说是进入到长大成人的阶段了。
于是，薛蟠这个纯真又带有热诚血性的人，他一方面不远千里迢迢，自掏腰包买了两箱子实用的或有趣的礼物给母亲和妹妹，还细心地又綑又绑，生怕损坏，可见非常用心，尤其那泥巴捏的小薛蟠更是非常可爱，连宝钗看了都不禁笑了起来，证明薛蟠确实是一个纯真的人，也显示出他亲爱家人、善待眷属的亲情。另外，薛蟠要帮柳湘莲找房子、谈亲事，这又表现出对兄弟的义气，所以当薛蟠回家以后不久，遇到柳湘莲出家的噩耗，不但到处寻找，还哭了一场，那实在是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确实可以说，薛蟠是一个爱家人、爱朋友的男孩子。
讲完了薛蟠，接着我们来看薛姨妈吧。你还记得当初薛蟠挨打的时候，薛姨妈是又气又恨，但这时却完全不念旧恶，高高兴兴地要出钱帮柳湘莲办喜事，以回报他的救命之恩，可见她也是一个慈爱善良的人。
至于第三个人，就是最常被误会的薛宝钗了。她对尤三姐、柳湘莲这场悲剧的反应是并不在意，很多人就用薛蟠的反应来批评宝钗冷漠无情，但这在逻辑上是很典型的不对等、不公平的比较。大家要认真想一想，薛蟠和柳湘莲的关系非常深刻，他们是义结金兰的生死之交，所以才会反应这么强烈；但宝钗只是从哥哥那里略略知道有柳湘莲这个人，却根本就不认识他们，你想想看，在讲究男女之防的上层社会，宝钗是个深宅大院里的闺女，怎么可能见到外边的年轻男子呢？而我们读者看得惊心动魄的柳湘莲、尤三姐事件，她更是一无所知，所以表现出对陌生人的平淡，这很是合情合理。大家再注意一下，其他的姑娘们也没有人做出反应，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再说，宝钗具有深厚的儒家性格，有两个特点，第一，她从来就没有一般人的好奇心，所以并不窥探别人的闲事，也不说人家的闲话，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更不随便评论，这其实是我们应该好好学习的优点。
第二，就算打听到事件的来龙去脉，但是，一个死了、一个出家了，而出家在传统中国人的概念里就等于另一种形式的死亡，那么，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还能做什么事呢？这就是宝钗会说「只好由他罢了」的原因。同理可推，如果对象是沾亲带故，又可以尽心尽力，宝钗就绝不会有所怠慢，所以，宝钗才会同时要母亲和哥哥赶紧设宴款待那些辛苦的伙计，答谢人家的帮忙。
其实，曹雪芹把宝钗这两种不同的反应放在一起，就是要展现出儒家的人生哲学，《论语‧先进篇》记述孔子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这就说明了宝钗的价值观。而对于生者、活着的人，可以做到的最高境界，便是《论语‧公冶长》里孔子所说的：「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也就是安顿年长的、抚慰年纪小的，值得朋友信任，让身边的人都各得其所，因此，现在她就把重心放在酬谢那些辛苦的伙计们，这正是整部小说中宝钗所作所为的主要核心啊。
由此可见，我们用一般人的直觉来读《红楼梦》，实在很容易会错失曹雪芹的苦心，这个贵族出身的作家是以正统的精英文化来写小说的，可是偏偏我们现代人却很缺乏传统雅文化的素养，所以才会常常造成误解，甚至出现读反了的情况。这是我们应该要特别留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