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欧丽娟：探春的现代女性意识

今天，我们读到了红楼梦的第五十五回。
这一回，是探春个人真正的隆重登场，由于王熙凤年节过劳而流产，并演变成慢性妇女病，王夫人简直就像失去了左右手，于是另外找了三个人来接替凤姐，包括：李纨、探春和宝钗。这一回就大篇幅地描写这三人新官上任以后的作为，比起凤姐更是面面俱到，可以说是固若金汤的铁三角呢。而选定这三个人的王夫人，也展现出用人的绝佳才能，最主要的是重用并非亲生的探春，可见心胸宽阔爱才，也因此突显探春非凡的品格和能力。而探春的一鸣惊人，就表现在回目上所说的〈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透过她所遇到的障碍甚至困境，绽放出她最与众不同的优点。
首先，探春一上任就遭遇两大难题，一个是亲人的血缘勒索，一个是原班底的欺瞒掣肘，一般人遇到这两大考验，恐怕就落下阵来，因此曹雪芹就借以彰显探春的杰出。
首先，第一个难题是回目上所说的「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愚妾」是指赵姨娘，她「辱亲女」，欺凌羞辱自己亲生的女儿探春，因此引发了「争闲气」的纷扰。那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赵姨娘看到探春受到王夫人的重用，于是想要利用血缘关系，要求探春给她多余的好处。但从贵族世家的宗法制度来说，赵姨娘是个妾，妾和她的本家都和主家没有亲属关系，因此探春的母亲是王夫人，不是赵姨娘；而探春的舅舅也是王子腾，并不是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探春所宣达的道理是完全正确的。
因此，如果探春一开始理家，就额外多给了只有血缘关系的赵家各种好处，那就是徇私违法、处事不端，不但违背了公正无私的品格，也会被其他人看不起，而一旦探春无法服众，以后又怎么理家呢？但赵姨娘一味地自私自利，从来没有考虑到她用血缘关系要求特权，其实是破坏制度的不守规矩，还反过来羞辱探春趋炎附势，难怪探春会悲愤到掉下眼泪。
我把赵姨娘的心态称为「血缘勒索」，意思是：她抓住血缘关系强迫对方给自己不正当的好处。你看，赵姨娘的逻辑都是：探春你是我生出来的，所以你就要给我们赵家额外的好处。可是，大家认真想一想，血缘只是一种天然的生物关系，并不应该拿来强人所难，更不能做为逼人家做坏事的理由，何况，赵姨娘也根本不爱这个亲生女儿，所以才会这样羞辱探春。你知道吗？现代心理学的研究已经证明，其实母爱并不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而是必须要后天培养的，所谓的血浓于水，并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因此，探春从小跟着王夫人长大，这两个人之间才拥有真正的母女之情。
而且最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品格是他自己要负责的，并不会因为生了子女就变成好人，赵姨娘不就始终都是这样不明是非、唯利是图吗？难怪后面第六十五回中，贾琏的心腹兴儿把这一对血缘上的母女比喻为「老鸹窝里出凤凰」，探春是一只辉煌高贵的凤凰，可赵姨娘仍然是一只漆黑粗俗的乌鸦！凤凰怎么可以做乌鸦的事呢？你看，曹雪芹实在太厉害了，他深深了解到「爱」和「品格」都不是天生自然就会有的，也在赵姨娘这个「愚妾」身上，犀利地展现出这个道理！
这就是探春一上任就遇到的大难题，但她并没有屈服，而是用客观公正的法、理抵挡了赵姨娘的血缘勒索和人情压力，把一般人容易碍于人情的困境给扭转了。也就是说，一般人在待人处事上会考虑的是「情、理、法」这个顺序，但如果「情」会导致违法犯理，让人堕落，那她就会采取「法、理、情」的顺位，让世界公正地运作。这种眼光和魄力，就连带解决了探春上任时所遇到的第二个难题〈欺幼主刁奴蓄险心〉，那些刁奴在赵姨娘事件里清楚看到探春之公正无私、精细缜密，不可欺瞒，以致原本所蓄的「险心」也就化为尽心，从此兢兢业业地办事，不敢轻佻敷衍，难怪探春获得了凤姐高度的赞赏！
你看凤姐听了平儿回来的报告以后，就十分赞赏地说：
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他不错。……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
这一连四个「好」字出自凤姐之口，那可是空前绝后的殊荣啊，而凤姐又堪称为万夫莫敌的巾帼英雄，这么一来，比她更厉害一层的探春岂不是顶天立地的人物吗？
确实，探春比凤姐更厉害一层的，不只是治家理事的才干，她更卓越的是一种超越性别的胸襟和气度，试看她对赵姨娘所说的话里面，还包括这一段：「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可见探春了解到性别对她所造成的限制，这种慧眼已经是超时代的洞察力，连宝钗、黛玉、凤姐等最优秀的女性都没有意识到，更证明了探春是《红楼梦》中最具有现代女性意识的人物，下一回就开展她整顿改革的新局面了！


好了，这一回的导读就讲到这里，我们下次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