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欧丽娟：香菱是一位天才诗人吗？

今天，我们读到了红楼梦的第四十八回。
从回目上来看，在这一回里有两个重点：
首先是薛蟠挨打了以后，在养病的期间痛定思痛，终于决心要长大，于是向薛姨妈要求要出门学习，见见世面，这就是回目上所说的〈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意指薛蟠这个滥情人被情所误，以致捱打蒙羞，这才想要出门游历学艺。也因为如此，薛蟠的爱妾香菱就有了自己的空间，于是在宝钗的帮助下，如愿进入了大观园，还跟着姑娘们学诗，这就是回目上的〈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但是，曹雪芹在这两段情节之间，安排了一小段贾琏挨打的插曲，带出了石呆子的扇子事件。这件事常常被读者误会，用来批评贾家仗势欺人，可是情况却恰恰相反，所以我先重点说明一下。其中有两个重点：
第一，从头到尾，贾家的人都没有动过坏脑筋，也都没有出手做坏事，你看，贾赦根本没有出面，他只是派儿子贾琏去想办法找好扇子，而贾琏的做法则是找关系、托人情，到石呆子家看那几把旧扇子，确定品位非凡以后，就开出高价想要买下来，走的全部都是正道。并且，当石呆子坚决不肯卖的时候，贾琏也没有用权势强行逼迫，只是万般无可奈何，回家挨骂而已。这哪里有一丝一毫的仗势欺人呢？
事实上，真正做出坏事的人是贾雨村，你看他利用县太爷的权势讹诈石呆子一个罪名，藉以抄他的家、取得那几把扇子，拿来奉献给贾赦。这才是真正的罪大恶极吧！再看贾雨村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以后，贾琏的反应是非常不赞同的，所以才把父亲给惹恼了，被痛打一顿，连贾琏的爱妾平儿也对贾雨村气得咬牙切齿，这就显示贾家真正的人品和态度是很正派的。
第二，即使是贾赦，虽然他事后接受贾雨村的赃物，但实际上也没有唆使或协助之类的作为，根本算不上共犯。何况大家有没有发现，连贾赦这个无足称道的人物，都居然很有艺术眼光和高度品味，能够看出那些旧扇子的美学价值，所以有清朝的评点家称他带有「半分风雅」，同样地，贾琏到石呆子家也能看出那些扇子非比寻常，这在在显示出贵族子弟确实是很有品位的，单单只有财富是买不到的。这就是曹雪芹和脂砚斋非常讨厌暴发户的原因。而贾雨村正是脂砚斋所点名的暴发户啊，因此，石呆子抄家事件这一类严重的大坏事就让他来做了。
所以说，曹雪芹其实是要藉石呆子事件告诉我们，贾家确实是一个很好的贵族世家！
讲完了这件事，我们就接着看香菱的〈慕雅女雅集苦吟诗〉这一段吧。其实，从篇幅上来说，这才是这一回真正的重点，而且曹雪芹大书特书，都是以香菱这个女孩子为主场的，当时黛玉虽然做了一个好老师，但其实是用来衬托香菱的配角，因为香菱才是真正天生的诗人。我要特别提醒大家两个重点：
第一，香菱是五岁时被拐走的，从此过着被打怕了的生活，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过了七、八年的黑暗日子，长到了十二三岁就被转卖给薛蟠，其实根本没有受过教育，没读过书、也不会写字，换作一般人，早就磨损、甚至扭曲了性格，变成一个平庸、甚至粗俗的人。何况她后来到了薛家以后，虽然受到很好的照顾，但毕竟是一个落入黑户的人口，也只能做薛姨妈的丫鬟、再当薛蟠的侍妾，仍然属于文化低下的婢女，不可能重新变回本来应该饱读诗书的千金小姐。
这么一来，最特别的地方就出现了，想想看，从五岁到现在的十七、八岁左右，这十几年正是一个人成长过程中很重要的关键阶段，可是香菱却都过着平庸琐碎的生活，甚至充满恐惧，很可能因此变成一个庸俗的、没有光彩的死珠子。然而，香菱却一心一意想要写诗，渴望进入那一个文字艺术的优美世界，这简直就是一种罕见的奇迹，如果不是天赋使然，还能怎么解释呢？
果然，前面第四回中有特别提到，她的眉心上有一粒的胭脂瘢，所以才被门子给认出来，这与生俱来的胎记就代表了香菱的天赋啊，就像这一粒的胭脂瘢没有被磨灭一样，她的出身带给她的优良基因也坚定地保留下来。
第二，也因为这样的天赋，当初香菱被薛蟠买下来以后跟着薛家一路上京，沿路看到一幕水岸边炊烟袅袅的景象，就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这时看了黛玉借给她的王维的诗歌，就立刻唤起当时的画面，为诗歌意境做了最佳的印证。
可是想想看，一般人很少会特别欣赏河岸边的村野风光吧？何况香菱经过了七、八年的折磨，这时才刚刚脱离险境，还来不及平稳心情，居然就能有这样的审美眼光，在平凡的世界里发现了诗情画意般的美景，这就显示香菱拥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而且非常纯净、无比明亮，才没有被现实的折磨给消耗殆尽。
所以说，原来香菱才是真正天生的诗人！


好了，这一回的导读就讲到这里，我们下次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