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欧丽娟：生日闹剧：王熙凤风光背后的辛酸

今天，我们读到了红楼梦的第四十四回。
这一回延续了前一回的〈闲取乐偶攒金庆寿〉，大家纷纷向凤姐举杯祝寿，让凤姐盛情难却，以致饮酒过量，心脏猛跳，于是打算回房去休息一下，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无意间撞破了贾琏又在偷情，还偷听到他和情妇鲍二家的之间的对话，他们一方面是诅咒凤姐，一方面是赞美平儿，凤姐听了又气又恨，按捺不住便泼起醋来，那真是凶悍又泼辣，于是让贾琏也发狠了，借酒装疯，居然拔出剑来要追杀发妻，演变成一出生日闹剧，连无辜的平儿都卷了进去，轰动了整个贾府。
关于这一回的情节，我要讲三个重点，第一个是有关贾家的教育。从贾琏的出轨来说，他的问题在于饥不择食，毫无品味，可认真说起来，贾琏除了好色的这一个缺点，其他并没有什么人格上的问题；这一次动手打了妻妾几下，就属于最出格的一次了，而理由就是违反了贵族应有的风范。你看贾母责骂贾琏说：「你还亏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可见大家公子是不能有这种行为的，那简直是粗野下等人的作风哪。
而这种贾家的门风，除了知书达礼之外，就是我们一再提到的「宽柔待下」，果然，包括宝钗、袭人等所有的人都说凤姐平常对平儿很好，等于是自己人，这次的泼醋会迁怒于平儿，只是一时的意外，而平儿自己也是这样认证的，所以她只是对贾琏的胡涂动手打人感到百般委屈。果然，后来贾母命令贾琏、凤姐向平儿道歉，凤姐是又后悔、又惭愧、又心酸，还忍不住落下泪来，你看，这只骄傲的、强势的、好胜的凤凰，霸王似的一个人，居然对一个丫鬟这样深情，证明了凤姐的内心有着很柔软的一面，她对于平儿的忠诚、奉献感念在心，所以也是以真心相待，两人根本是命运与共的好姊妹。
再者，我们也可以看到，原来平儿从来没有被这样粗鲁地对待过！就像她对凤姐所说的：「我伏侍了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甲。」而这一次的事件惊天动地，贾琏夫妻气急败坏，迁怒之下打了她一下，就已经是天大的冤屈了，让平儿伤心到这种程度。并且在整个事件里，连贾母、尤氏、李纨都站在她这一边，替她伸张正义，甚至凤姐这一次偶然的小失误，居然成为一个大罪过，被大家严加挞伐，后来到了下一回，李纨就用这一件事谴责凤姐，逼得凤姐额外拿钱给她们开诗社呢！这又再次证明了贾家确实是一个宽柔待下的好贵族。
讲完了贾家的门风，接下来我要讲第二个重点，那就是这一件事惊天动地，唯一喜出望外的人就是宝玉了，回目上的〈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就是说因为平儿受了委屈，被大家拉进大观园里安抚、劝慰，结果就给了宝玉一个尽心尽力的机会，拿出最上等的胭脂为平儿理妆。也是在这个时候，宝玉都认为平儿比黛玉还要薄命，因此偷偷地尽力滴了几滴眼泪，算是诚心诚意给平儿的补偿，这又是一种以甘露水灌溉小草的慈悲心啊。
讲到这里，我们要谈的第三个重点来了，我要特别提醒大家注意一下，虽然宝玉认为平儿比黛玉还要薄命，这当然是很正确的感受，但这并不是一个一般性的评论。因为宝玉所谓的薄命，根本不是我们今天的用法，你看他想的是：「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再参照第三十五回黛玉回到潇湘馆的时候，心里所暗暗感叹的独白，也是说：「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薄命』，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由此可见，他们所谓的薄命，指的都是「没有父母兄弟姊妹」！所以黛玉才会说，崔莺莺至少还有寡母和弟弟，薄命的程度就降低了一点；而黛玉、平儿同样都是没有父母兄弟姊妹，平儿却遇到了这样的冤屈，所以宝玉才会说她比黛玉还要薄命。比来比去，都是用家族成员做计算的基准啊。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即使黛玉到了贾府以后过着幸福的日子，却总是念念不忘自己的身世，因此自怜不已。大家应该要注意到，黛玉的眼泪有一大半其实是为了父母双亡而流的，和爱情无关！换句话说，一个女孩子的生活即使平安顺利、甚至优渥尊荣，但没有了父母兄弟姊妹，就算是薄命了。
这么说来，曹雪芹岂不是要告诉我们，家庭对于一个人是多么的重要，比爱情还重要得多！难怪之前宝玉对黛玉的告白，就是把黛玉放在长辈后面的第四位，而衡量一个人是否幸福，标准也是看是否有父母手足的支持，在在都反映出亲情至上的价值观。这也是前面宝玉会说「两尽其道」的原因。


好了，这一回的导读就讲到这里，我们下次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