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从热切到幻灭，男欢女爱不过如此

《小团圆》（下）

今天继续为你讲述《小团圆》下集。这期仍然是著名音乐人、作词人姚谦为你解读。

 

上集我们讲述了这是一本张爱玲晚年书写的自传体小说，作者通过女主人公九莉整理了自己的人生，包括她出生于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她是如何对母亲死心的。这集我们来重点讲讲小说的后半部分，九莉成年后遭遇了怎样的感情经历，她对男主角邵之雍是怎么幻灭的。

 

小说里，九莉自己评价自己说：“她是最不多愁善感的人，只有母亲和之雍给她受过罪。”这个“之雍”，就是小说里写到第四章末尾才出场的男主角邵之雍。

 

在认识邵之雍的时候，九莉22岁，刚刚以自己的小说名震上海滩。她的思想和身体都已经成熟了，也终于实现了经济独立，尽管外面是兵荒马乱的时局，但对于关起门来过日子的九莉来说，这是她的巅峰时代，她不缺什么了，只缺一场恋爱。有时候她也会觉得心虚：一个写爱情故事出名的女作家，22岁了却还没谈过恋爱，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就在这时，她遇见了邵之雍。你可能已经猜到邵之雍的原型就是张爱玲的前夫胡兰成，很多人都觉得胡兰成配不上张爱玲，单论他曾经做过汪伪政府的高官这一条，身份上就有污点，而且胡兰成当时是有老婆的，不清不白怎么可以来追求张爱玲？可是人生有的时候很奇怪，现实中的胡兰成也好，小说里的邵之雍也罢，他们不是最好的恋爱人选，但他们出现在了合适的时间，遇到了，也就遇到了。

 

小说里九莉和邵之雍是怎么遇见的呢？其实他们一开始见到的都不是对方的人，而是对方的文字。邵之雍也算个才子，文笔不错，他当时先读到九莉的一篇小说，写了篇夸赞九莉的评论寄给杂志。编辑又把这篇稿子拿给九莉看，九莉觉得对方“文笔学鲁迅学得非常像”，起了一点爱才之心。后来当邵之雍登门拜访时，九莉见到对方长得并不猥琐，眉眼很英秀，可谓气宇轩昂，谈吐也新鲜有趣。邵之雍天天来找九莉，殷勤到和九莉住在一起的三姑都有些不耐烦了，但九莉说不出你不要来了的话，九莉也没问过他结婚了没有。

 

有天晚上邵之雍要走时九莉去送他，他突然按住九莉的手臂说“眼镜拿掉好不好？”九莉顺从地拿掉了，邵之雍首次吻了她。九莉注意到对方吻她时似乎有些颤抖，她想“这个人是真爱我的”。邵之雍再来找九莉的时候，就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九莉问他太太怎么办？他说可以离婚。尽管九莉并不想结婚，她还是被这个男人打动了，她想到战后或许两人可以厮守。

 

这就是两个人从相识到确定感情的过程。对九莉来说，她从小看惯了父母的争吵和冷漠，家里男男女女的风流成性，对结婚生子从来没有什么向往，她也没有很强的家国观念，邵之雍是不是汉奸，是不是已婚，她都不是很在乎，她只在乎对方这个人。尽管九莉认为喜欢一个人就要喜欢他的全部，但相处久了，邵之雍身上还是有一些让九莉反感的地方，只不过九莉不愿意去深想。

 

两个人的分歧在抗战胜利后，邵之雍逃亡期间终于爆发出来了。邵之雍离开上海前，他和九莉写了一张婚书，就算是结婚了。结果逃亡期间，邵之雍先是告诉九莉他爱上了一个十几岁的护士小康，后来又和一个叫巧玉的寡妇有了情意。邵之雍完全不认为这会伤害到九莉，反而自鸣得意他的名士风流。九莉问他小康长什么样子，邵之雍形容了一下：看起来很干净，头发没烫，不过有点朝里弯……九莉蓦然发现，邵之雍口里的小康，正是她母亲蕊秋最欣赏的那种——她永远都成为不了的美少女。

 

后来，九莉费尽周折去乡下看望了一次邵之雍，途中见到一个戏班子正在上演落难书生巧被千金小姐搭救，私定了好几回终身后金榜题名，迎娶各位佳人，二美三美最终大团圆的老套戏码，九莉似有所悟，邵之雍想要的可不就是这样吗？所有的女人都爱他，都姐姐妹妹和平共处，可九莉想要的却不是这样。她让邵之雍做个选择，邵之雍以“这是好的，那也是好的”支吾了过去。九莉开始渐渐看清邵之雍这个人，终于在对方提出想把小康接过来一起生活时，九莉对这段感情彻底死心。就像她18岁那年对母亲彻底死心一样，九莉再一次感觉“一条路走到了尽头”。她送给邵之雍二两黄金做分手费，斩断了这段关系。

 

作者张爱玲在写这部分时，同样使用了大量的时空穿梭，对邵之雍的直接描写并不多，经常是从九莉和邵之雍共同认识的某个人写起，然后凭着一件事情，或者凭着一个类似的感想，从中年跳到童年，从现在跳到很久以前又跳回来，这样的时空穿梭几乎成了阅读《小团圆》这本书的一种习惯。比如作者从九莉和三姑、和闺蜜比比的闲聊，引出九莉最近的感情变化，然而当她短暂回忆之雍的出现和两人感情升温之时，很快就会穿插到近期的状态中。书中有一段让我印象很深的描写是，张爱玲一边写九莉和邵之雍的甜蜜，一边写九莉到美国后打胎的过程，看得人惊心动魄。这样的时间解构，给我们带来了一种更客观地看待爱情的角度。这也是我认为最接近张爱玲真实爱情观的书写，以往我们经常高估了爱情或刻意藐视爱情对人的影响，但《小团圆》这本书所展示的不完整的爱情婚姻故事，或许才更接近现实。

 

对于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关系，之前人们可能有很多猜想，但《小团圆》这本书给我们展示的，多少都有些出人意料。你会发现，张爱玲在回头书写这段感情时，几乎没有对邵之雍的多次出轨和叛变有任何批评，她顶多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九莉也妒忌，也难过。张爱玲曾在写给编辑的信中提到：“我写《小团圆》，并不是为了发泄出气，我一直认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从我自己的阅读感受来说，我觉得张爱玲在写《小团圆》时似乎已经与前尘往事做了了断，所以她才可以写得那么淡然，即使在最伤痛的时候也都是轻描淡写，不过是借由别人提起，流下了眼泪而已。

 

当然，张爱玲没有否认九莉爱过邵之雍，事实上她与胡兰成相识后，写过一篇名叫《爱》的小说，里面提到：“于千万人之中遇到你所要遇到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我曾经根据这篇文章写了一首歌，就叫《原来你也在这里》，由刘若英演唱。在《小团圆》里，我们可以看到与这个故事相呼应的一段文字。那是当九莉与之雍在感情上已经逐渐疏离时，九莉写了一段这样的诗：“他的过去里没有我，寂寂的流年，深深的庭院，空房里晒着太阳，已经是古代的太阳了。我要一直跑进去，大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呀！’”。之雍看完后，没有做任何回应，他并不懂得九莉的心思，估计也不想懂罢。

 

最后九莉似乎看开了，心动也好，失落也好，不过是一段段男欢女爱的必经过程。对于邵之雍，九莉最后不爱也不恨，他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只不过是九莉生命中牵扯较久的一个角色罢了。事实上，《小团圆》中提到，在邵之雍之后，九莉还和电影导演燕山、美国编剧汝狄都发生过感情，似乎男欢女爱、男女之间的感情纠纷永远是不停的，以类似的名字开始，相近的结果结束、循环着；而永远都只有“小团圆”而无“大团圆”的爱情，在张爱玲许多小说中总是一再印证。

 

我们整部《小团圆》看下来，似乎没有特别的故事，所有的事都是片片段段的回忆，九莉在不同年纪看到家族里的人、香港时期的同学，甚至与之雍的交往，都是片段式的。1976年，张爱玲与编辑讨论《小团圆》时，编辑曾提出小说人物太多，以及女主角九莉对人对事非常冷漠的性格，可能会让读者不喜欢。不过，我读完之后倒并不这么看。九莉的性格是接近张爱玲的，她可能就是在刻意维持对人、事都保持冷眼旁观的态度；另外，或许她也期待着用拍自传电影那样的手法，不带太多主观情感地打乱时间变化，检验自己的人生。书中这些人的故事就是她大半生所见，也形成了她的大半个人生，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觉得《小团圆》很精彩，是一部有高度的作品。

 

然而，创作最害怕的就是修改，这本书1976年因为种种原因写完之后没能出版，一直到1995年，张爱玲去世前，还在不停的修改，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版本应该是她晚年做了许多修改的结果，不是76年最初完稿的结果了。作品经过再三修改也许会有些变形，这是我阅读《小团圆》时心中小小的一点遗憾。从整本小说的结构看来，前四章一气呵成，虽然人物众多但风格明显，从第五章到最终的第十二章篇幅都变短了，内容更为跳跃，时空穿梭得很厉害，这也许跟张爱玲晚年的修改是有关系的。其中书名《小团圆》对应着第九章里，乡间的小戏台上，书生功成名就时把一路相遇的三个女子迎回家里，得到了三美团圆的理想结局，这或许就是邵之雍关于爱情婚姻的最大追求，但九莉却不愿意成为这三美之一。小说结尾时，九莉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和邵之雍两个人光明正大地生活在一起，生了好几个孩子，九莉觉得非常快乐。事实上，可能男男女女每个人的人生里，都有一个自己超越于现实的美梦，张爱玲给这个故事定名“小团圆”而非“大团圆”，也许是小小嘲弄了一下世人总是抱着不切实际的美梦。梦醒之后，无悲也无喜，一生就过去了。

 

好，《小团圆》这本书到这里就讲完了，这也是新世相读书会和姚谦联合为你讲述的张爱玲系列的最后一期。感谢收听，更多精彩内容欢迎关注新世相读书会，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