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洞悉情欲背后的世情

你好，欢迎收听“格非解读《金瓶梅》”。

第一讲，我们先从金瓶梅这本书的基本认知开始，也就是《金瓶梅》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在这一节里，我们会就两个问题展开：

第一，《金瓶梅》是一本淫书吗？

第二，《金瓶梅》的作者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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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又名《金瓶梅词话》，全书一共一百回。金瓶梅成书大约是在明朝嘉靖中后期至万历初年之间，也就是16世纪，大概1540年代到1580 1590年代，但是没有确切可靠的时间。金瓶梅被称为四大奇书之首，这“四大奇书”的另外三部是我们非常熟悉的《西游记》《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金瓶梅》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由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所谓的“世情”小说，就是描摹世间百态、人情事故的小说。

鲁迅先生写过一本专门评价中国小说的著作，叫《中国小说史略》。他在里面是这样点评《金瓶梅》的：“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同时说部，无以上之”。鲁迅的这段话是说，《金瓶梅》这个小说啊，作者对于世事人情啊，真是门清儿，别的书比不了。

很多人可能会问，《金瓶梅》不是一本se'qing'xiao'shuo吗？鲁迅为什么只提到了世事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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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问题就来了：《金瓶梅》是一本“淫书”吗？

自从《金瓶梅》问世以来，对这本书的指责和批评就从未停歇，主要的攻击就集中在其中的色情描写部分。包括《聊斋志异》的作者，大文学家蒲松龄，都会说这本书是“淫史”。

对于很多读书人来说，要是承认自己阅读《金瓶梅》，都是一件不好意思的事儿。

但其实，如果只是把《金瓶梅》当成“淫书”来读，对这本书主旨的理解，就未免太庸俗和狭窄了。清代有个文人，叫张竹坡，他非常喜欢《金瓶梅》。他就提出来，《金瓶梅》是“第一奇书，非淫书”。

《金瓶梅》里确实有大量的性描写，几乎每隔一章就会有一段是和性相关，那么，《金瓶梅》为什么会充斥着大段的性描写呢？这里最主要的原因是，作者写的都是有色欲的人。《金瓶梅》整本书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什么大的理想。别说什么类似治国安邦的政治情怀了，连人和人之间基本的忠孝节义，也基本上不剩什么了。他们外表裹着道德的外衣，一旦有机会脱掉这个外衣，就马上暴露出自己动物性的一面。色情欲望，也就是“淫”，就是这么一种动物欲望。

金钱和欲望是《金瓶梅》最重要的主题，但如果仔细了解这本书，就发现作者对色情欲望的描写，只是这本书最明显，或者最外在想要表达的内容。作者通过色欲，展现的是世态炎凉，是人伦关系。又透过这种对社会、对人的观察，书写了一个十六世纪的中国社会的全貌：无论是明代的经济、商业、道德、法律，还是官场人情，都在这一本书里了。

在《金瓶梅》里，作者就像是用一双超脱的眼睛在观察这个世界，你可以说是一种“上帝视角”。历朝历代研究《金瓶梅》的人，都会提到类似的词儿：“佛心”和“佛眼”。讲的就是作者其实是用一种超脱的眼光，像佛一样，来看人间的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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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后来的《红楼梦》，也借鉴了这种角度。红楼梦一开篇有很多隐喻，有佛和道，有神话故事，是跟后面贾府里的日常生活脱离的。实际上这就是学习《金瓶梅》，把现实的这些情欲、物欲，和一个超脱的观察者完全区分开。

所以，阅读《金瓶梅》，读者就像是跟着作者穿越到了明朝，领略十六世纪最真实的商人生活。就像戴着VR眼镜一样，全方位地感受西门庆周围的生活情景。在中国古代的很多小说中，我们是得不到类似的体验的。我们管这个叫做“社会生活的全方位再现”。就这一点而言，就算是《红楼梦》也有所不及。

甚至，你拿这本《金瓶梅》，去跟全世界范围内十六世纪的小说去比较，也实在没有一本小说比得上《金瓶梅》。学者李劼（jié）人就曾经说过，一直要到十九世纪中期，列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楼拜等人出现之后，西方小说才有资格与《金瓶梅》相提并论。

总的来说，《金瓶梅》是第一部全景式、多层次地描写社会和人情的小说，专业词叫做“世情小说”。甚至《金瓶梅》所呈现的十六世纪的人情世态与我们今天的现实也有着巨大的内在关联。换句话说，我们今天所经历的一切，或许正是四五百年前就开始发端的社会、历史和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了解《金瓶梅》，在某种程度上，能帮助我们了解，我们今天所面临的问题是怎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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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现在我们知道了，《金瓶梅》不是一部所谓的“se'qing'xiao'shuo”，它是“世情小说”，是一本奇书，那么我们来讨论第二个问题：是什么样的人写出了这样一本奇书呢？

大家知道，《金瓶梅》作者署名是“兰陵笑笑生”，这明显是个笔名。《金瓶梅》这本书，和《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不同的是，作者不是整合了民间的戏曲啊故事啊，它完全是一个文人创作的作品，因此很多人很关心，这个文人到底是谁呢？

关于这一点，目前有不少于六十种说法。比如，有一个比较流行的说法是，兰陵笑笑生就是明代一个很有威望的大官、大文人，叫王世贞。这个说法的来源是，有人说《金瓶梅》这本书是明朝嘉靖年间一个大名士的手笔。嘉靖年间哪个名士最大呢？就是王世贞，那王世贞应该就是《金瓶梅》的作者吧。这个说法有很多人支持，也有很多人反对，各有证据。除了这个说法，还有很多种猜测，比如有人说《金瓶梅》是一对叫姓丁的父子写的，还有人说是一个画家写的。

按照清朝《金瓶梅》爱好者张竹坡的说法，《金瓶梅》的作者是故意要隐去姓名，而我们后代的这些读者却硬要把这个作者挖出来示众，似乎多少有点对作者不敬，或者说有点不太人道。

之所以《金瓶梅》这部作品中，有大量放肆露骨的性描写，是因为作者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我们今天推测，他很可能是认为“反正读者不知道我是谁”，这就像在网上匿名发言，但又查不到IP地址，他在写作的时候就无所顾忌。因此，这个作者为彻底隐瞒自己的身份，必然是有一套十分周全的安排。所以几百年来大家还是搞不清楚《金瓶梅》的作者是谁，这么来看，这也再正常不过了。

也就是说，兰陵笑笑生是自觉并坚定地隐去了他的真实名字，这样就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写作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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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无法确定《金瓶梅》的作者究竟是谁，但我们可以判断，作者是一个对于南方北方文化都非常熟悉的人。

《金瓶梅》的整个故事，发生在山东河北一带。里面经常提到的“临清”，是明代隶属于山东的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可以说是北方商业非常发达的港口城市，是元代大运河航道的重要枢纽城市，作者描绘得就好像他是临清本地人。除了山东河北这一带，书里也经常写南方的商业城市，比如扬州、湖州，对于这些地方的风俗，书里写得非常详细，具体、而且准确。

从作者精通南北方方言、以及风俗习惯，我们可以判断，要么作者是一个在北方生活了很长时间的南方人，要么就是一个在南方生活时间很长的北方人，或者根本就是个走南闯北的人，我们可以把他理解为一个“经纪人”一类的角色。他可能经常和商人、其他经纪人打交道，类似于书中的应伯爵等人的角色，帮闲的，东奔西走，通过动嘴皮子来赚钱。总之，作者肯定不是一个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几十年没搬过家的宅男，他不是靠着幻想写出了一整本《金瓶梅》，而是基于他的广阔具体的生活经验。

05总结

好，这一节我们讲了关于《金瓶梅》人人都想问而不得知的两个疑问。我们再来重复一遍：

一、《金瓶梅》全书虽然充斥着性描写，但它不是一部“se'qing'xiao'shuo”，而是一部“世情小说”，是一部全景式的、多层次地描写社会和人情的小说，是一本奇书，反映了明代十六世纪中国的方方面面。

二、《金瓶梅》作者署名是“兰陵笑笑生”，关于作者究竟是谁？是什么人？坊间有多种说法，我们无法最终确认作者的真实姓名和真实身份。我们能判断的是：作者是有意又坚定地隐去了真实名字，多半是为了更大的创作自由。

下一节我们来讲一讲既然金瓶梅是一本世情小说，那么它到底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仅仅是西门庆和潘金莲、以及其他女人们的淫乱生活吗？《金瓶梅》书名这三个字又指的是什么呢？

我们下一节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