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学习阳明心学的重要参考

你好，今天继续为你解读《金瓶梅》。

在前两节中，我们讲了《金瓶梅》是怎么写人物故事的，比如主人公西门庆和他的女人们的故事，再比如，西门庆怎么和李瓶儿撞见，怎么和大老婆吴月娘冷战，等等，还讲了作者怎么写小人物，配角人物，比如薛嫂，几乎从小说开始写到结尾落幕，把薛嫂这个精明的媒婆写得是活灵活现，惟妙惟肖，可见手法高超。

再之前，我们还讲到，金瓶梅里“人人皆商”的社会和今天的社会现实之间的内在联系。

从这一点来说，《金瓶梅》是一本激愤之书。作者对当时的社会政治过于绝望，对市井生活和人情洞察过于凌厉，对人性的理解又过于透彻，因此，作者在《金瓶梅》里的批判和揭露是全方位的，不仅仅涉及到政治、经济和法律，还包括颓败的道德、虚伪的人情和装腔作势的伦理纲常，作者都表达了毫不留情的批判和揭露。

这种对社会全方位的、毫无保留的否定，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石破天惊的第一次。但这会产生一个问题——如果批判和揭露过于彻底，作品就很容易陷入虚无主义。什么是虚无主义？就是这个作者好像什么都批判了，但没有一个价值主张，没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办，它的思想价值是真空的，是虚无的。

那么在《金瓶梅》这本书里，作者对于这种欲望膨胀、人人都钻到钱眼里的时代，除了批判，有没有找一条精神上的出路呢？

有。这就是我们这一节要讲的：《金瓶梅》作者所提出的一套佛道世界观。这套价值观体系，是《金瓶梅》留给我们的重要的思想遗产，了解这套佛道世界观，能帮我们解决一个关键问题：那就是在这个纷乱的世界里，如何处理你的欲望？这也是作者在书里对当时那个欲望膨胀的让人绝望的世界，明确给出的精神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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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什么是佛道价值观呢？我们知道，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最主流的思想意识是儒家思想。儒家思想的核心主张就是我们很熟悉的“仁义礼智信”，在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五种人伦关系里，都要遵从一定的道德准则，要以君子的道德修养来要求自己。

但在《金瓶梅》中，作者在劝人努力奋斗、建功立业的这套儒家伦理之外，引入了佛家和道家的价值维度。如果说儒家强调“入世”，就是说你要积极地投身于社会。那么佛道世界观就是讲究“出世”，鼓励人们逃出尘世，自由自在，不为世俗名利所左右。要超越财啊色啊这些现实的欲望，从而得到解脱。

这套世界观可是十分先进的，至少在中国的章回体小说作品中是空前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先来看看我们熟悉的四大名著的世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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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初的小说《三国演义》，叙述角度其实采取的是刘备立场，和民间故事中拥刘备反曹操、复兴汉室的情感是一致的。可以说，这部作品思想观念的实质，无非就是君臣忠义而已。比如诸葛亮的忠诚，刘关张的兄弟义气，仍然是非常传统的儒家思想，追求大一统、讲究君臣父子关系。我们读小说的时候，忠臣奸臣，君子小人，也是一目了然。

《水浒传》我们也很熟悉，我们之前也讲过，在故事的取材上，《金瓶梅》是承袭了《水浒传》的故事。而且《水浒传》也很重视世态人情的刻画，但“忠义”二字，仍然是《水浒传》的重要主题。虽然小说里写到梁山好汉的一些人生悲剧，但总的来说还是讲他们有多讲义气，这还是儒家仁义礼智信的一套。 那《西游记》呢，虽然讲的是唐代高僧玄奘的取经历程，这里面的确讲到了神佛的故事，但不是告诉你要远离欲望，它更多讲的是孙悟空的抗争故事，它是一个神魔小说。

直到《金瓶梅》的出现，它不仅批判政治，批判社会，也批判道德，并且真正找到了在一个全面溃败的社会中，一个人看待欲望、处理欲望的方法。从这个角度来说，也不愧我们称这本书是“第一奇书”。

这套佛、道世界观其实也给我们打开了一个观察《金瓶梅》的全新视野，你再读《金瓶梅》就不会沉溺于作品本身关于金钱和色欲的描写。你可以随时超脱出来，以一个佛道的视角看人间，从一个新的价值层面来打量这个世俗世界，另眼看待功名利禄和酒色财气。这样，我们就既能看到作者对于这个人间世界的激愤和批判，同时又能看到一种超脱和悲悯。

我们来看个书里的例子。在书的最后一回，讲到吴月娘碰到了一个叫普静的法师。当时吴月娘带着西门庆的遗腹子，孝哥，她本来觉得孝哥是她的终身依靠。但普静法师说，这个遗腹子啊，就是西门庆托生，他作恶太多了，本来应该散尽家财，死的时候身首异处，这样，就让他跟着我出家吧。

之后，吴月娘再看到床上这个孝哥，就一会儿是孝哥，一会儿是被枷锁捆绑的西门庆。作者就是用普静法师这个超然世外的形象，既点出了对西门庆作恶多端的激愤，又告诉读者：轮回和宿命，一切皆有定数。

这种思想倾向和叙事策略，之后还影响了《红楼梦》的创作。我们看《红楼梦》，一开始讲一些超脱于贾府、超脱于人间的神话故事，讲一些神仙啊前世今生的故事，就是为了创造一个高一层级的世界，和贾府的世俗生活相区别的世界，这样读者就好像有了“佛仙”的视角，像神仙一样在高处看待人间的种种欲望和爱恨情仇，如梦如幻。这种手法就是跟《金瓶梅》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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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为什么《金瓶梅》这套佛道世界观会成为当时的一种精神出路呢？

我们在前几节课里分析过《金瓶梅》产生的时代背景。其实作者找到佛道世界观来作为欲望世界的出路，一方面，是出于对于明朝中后期堕落的现实社会的激愤之情，提醒人们酒色财气终为空。另一方面是明显受到了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思想影响。

我们一起来捋一捋这种社会思潮是如何产生的，以及是如何发挥作用的？

从元朝到明朝前期，整个社会流行的儒学就是程朱理学。程朱理学，程是北宋二程，程颢、程颐两兄弟，创立了这套理学，中间经过传承，到南宋朱熹集大成。程朱理学的核心思想包括“天理”说和“格物致知”论，认为万物的本源是“天理”，先有这个“天理”才有万物。“格物致知”的意思是通过观察外部事物来获得知识。还讲究存天理，灭人欲。这对当时的读书人，就提出了很高的道德要求，你要孜孜不断地追求真理，当个完人，这太难了。

那到了《金瓶梅》作者生活的那个时代，你提出这么高的要求，根本就行不通，因为太脱离实际了，我们前面也讲过，大家都忙着赚钱，社会混乱，道德沦落，这时候你讲儒家的那套道德观念，反而遭到普通老百姓的嘲笑。

比如，在《金瓶梅》所描述的日常聚会中，孔子，本来是儒家的圣人，却常常沦为人们开玩笑和讽刺的对象。有一次应伯爵跟西门庆吃饭，就讲了个笑话。说孔夫子打猎想要打到麒麟，见不着，就在家里总是哭啊哭。弟子怕孔子哭坏了，就找了个牛，满身挂了铜钱去哄孔子是麒麟。孔子一见就识破了，说：‘这分明是有钱的牛，怎么能当成麒麟！’” 这个地方虽然是说应伯爵无意中讽刺乐西门庆是“有钱的牛”，但也把孔子当成了一个撒娇耍赖的形象嘲弄，把他从圣人的神坛上拉了下来。

到了明代中后期，许多学者们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大学者王阳明发现，程朱理学已经不管用了，但佛教道教在社会上很有市场，就跟普通人讲一套普通人也能参与的道德，怎么发善心做好事，怎么修行，怎么处理欲望。于是王阳明就试着“引佛入儒”，把佛教的一些观念揉进儒家的思想主张里。

这样就出现了儒释道三教合流、三教一致的论点。这是明朝中后期非常主要的一个思想潮流。《金瓶梅》的作者也明显是受到了这个潮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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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看书里的例子。《金瓶梅》第一回，写到西门庆和一帮朋友，准备结拜，就一起商议结拜的地点，一个人就建议咱们这里不过就两个寺院，僧家的是永福寺，道家的是玉皇庙。这两个去处，随便吧。最后还是西门庆拿了主意，去了玉皇庙结拜。

这样《金瓶梅》的第一回，就提到了道家的这个玉皇庙。到了结尾的时候，普静法师点化吴月娘，让西门庆遗腹子孝哥在永福寺出家。

这也就是说，《金瓶梅》全书，从玉皇庙结拜开始，由永福禅寺出家而终结。这样的结构是作者精心安排的，由道家始，由佛家终，道、佛并重，统领住了全书的结构。

因此，理解了晚明三教合一这个背景，我们就能理解了《金瓶梅》这套佛道世界观不是作者的凭空想象和个人创作，它深深根植于当时的社会思潮。《金瓶梅》的作者比较悲观，他认为，你如果被尘世间的这些欲望牵绊住，比如西门庆这样的，贪财好色，就是被困在尘世间了。人啊，最终都要看开这些爱恨情仇和财欲色欲，要活得超然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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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值得注意的是，对于这个“佛道世界观”，我们不能简单理解为劝你出家念佛。这是一个我们要重点强调的认知误区。

实际上，我们看看《金瓶梅》中最爱吃斋念佛的角色就知道，作者很不喜欢吃斋念佛的人。

书里西门庆的正妻吴月娘，生性好佛。但作者显然是没把她当成一个正面人物来写。《金瓶梅》中有两句俗话说吴月娘：此辈若能成佛道，西方依旧黑漫漫。意思是说，这样的人都能成佛得道，那西方世界应该还是一片黑暗吧。

我们接着看，西门庆死后，吴月娘处理起家人伙计，特别是西门庆留下的小老婆们，比如潘金莲、庞春梅等人，可以说是机关算尽，一点佛家慈悲之心都没有。甚至，她对待自己的女儿西门大姐、女婿陈敬济，也十分吝啬和恶劣。女婿陈敬济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他想取回他父亲放在西门庆家中的财物，就被吴月娘断然拒绝了，而且吴月娘仗着以前西门庆在官府的一点关系，还想整死陈敬济。心狠手辣，完全不像一个有佛心的人。

但另一方面，吴月娘对寺院和僧尼的施舍，可以说是一掷千金，十分慷慨。平日里，也是口口声声称诵佛名，从未中断。

那么，作者用佛道的世界观统领全书，但又在小说中如此讽刺吃斋念佛的人，这是不是矛盾的呢？

我们刚才说，这套佛道世界观，不是要你去吃斋念佛，而是教你如何处理欲望。比如作者用吴月娘这个人物就想表达一种观点：不要以为吃斋念佛就是“出世”了，很多吃斋念佛的人，反而是陷在现实欲望中最深的。作者批判的是，有些人只搞一些形式化的事情，比如表面上看每天“诵经念佛”，实际还是来求富贵求名望求具体的利益。这也很值得我们今天的人反思。

作者对这种世俗佛教生活的批判，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就是明代社会极端功利化的贪欲和“金钱至上”的倾向，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佛教界，比如书里的尼姑来劝吴月娘一心向佛，，也都是为了挣钱，这说明在这个社会，连僧侣尼姑也变得利欲熏心了。

那作者倡导的是什么呢？《金瓶梅》作者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

同样，《红楼梦》里也有一句话，和《金瓶梅》在这方面的主旨是类似的，那就是“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所以，我们说佛道世界观，就是告诉你人世无常，苦海无边，你要是太纠结财色欲望，就总是苦的，你要超然于这些。这对于我们当下的生活，特别是经常为了名声、地位、财富困扰的人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提醒。

05总结

好，这就是这一节我们要讲的内容。我们来回顾一下。

在这一节，我们讲了，《金瓶梅》最重要的思想遗产之一，佛道价值观。这是作者在书里面对欲望膨胀的让人绝望的世界，明确给出的精神出路。作者在这里倡导“出世”，劝大家超脱于人世无常，超脱于功名利禄的欲望，这是他提供的一个对待人生的角度。

下一节，我们来讲讲作者教我们怎么看待人性。我们说了，《金瓶梅》的作者是对世界上的恶有一个极端的描述和呈现，那么，作者是把恶人拉出来批判的吗？不是的。那作者是怎么看待善和恶的呢？

我们下一节继续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