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方舟》2 | 文贵良：我们应该为了什么而活着？

本集金句 

本集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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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文贵良。今天我和大家分享的是张洁的《方舟》。

《方舟》是张洁于1981年完成的一个短篇小说。它的标题让人想起《圣经》诺亚方舟的故事。诺亚方舟是上帝赐予热爱上帝和相信上帝的人的礼物，这个人叫诺亚，诺亚一家在大洪水中乘坐诺亚方舟得救。小说的题记是“你将格外的不幸，因为你是女人”。小说的主人公是三位女性，她们爱情溃败、婚姻破裂、生存艰难。联系标题、题记和三位女主人公的命运一起来看，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这篇小说关注的是女性，提出了拯救女性的方舟在哪里的问题。但今天看来，这篇小说所表现的问题，又不仅仅是女性的问题。

《方舟》中除了女性遭遇的性骚扰问题外，大部分问题都是全社会共有的。因此《方舟》提出了一个更大的问题：拯救生存艰难的现代人的方舟在哪里。1980年5月，《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了《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一文，作者署名“潘晓”。这篇文章中的“我”是一位女性，她的困惑是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变得迷茫。但我们不能就此判断，这是80年代初只有女青年才会发生的意义危机，从而仅仅视为一个女性主义的话题。实际上“潘晓”是一位女青年和一位男青年共同的笔名，只是以女性的口吻叙述而已。实际上，即使“潘晓”只是一位女性，也可以把意义危机看做是那个时代所有青年的意义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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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三位主人公都是女性，分别是曹荆花、柳泉和梁倩，年龄都在四十左右。她们小学和中学都是同学，都读了大学，在文化大革命中经历不同遭遇后，又聚集一起了。她们生活的现状有个共同之处，就是爱情溃败、婚姻破裂。曹荆花和柳泉都已经离婚，梁倩虽然没有离婚，但与丈夫已经形同陌路。在爱情与婚姻中，有三个要素非常重要，第一是性，第二是小孩，第三是志趣。 

曹荆华的父亲被打成反动权威，她自己被发配到边疆，年幼的妹妹失去生活保障。因为要负责父亲和妹妹的生活，被迫嫁给林区的一名森林工人；两人虽然志趣不同，但因为可以得到物质、维持亲人的生存，就结合在一起。曹荆华没有与丈夫商量就做了人工流产，丈夫愤而提出离婚。这就是因为小孩问题导致婚姻破裂。那个时候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她考虑到物质匮乏，小孩出生后可能导致父亲与妹妹生活没有着落；还考虑到小孩来到世上就受罪，不如不让其来到这个世上。而她的丈夫想要孩子，但曹荆华没有跟他商量就把小孩做掉了。两人在生小孩这件事情上的分歧，成为婚姻破裂的利刃。

柳泉是英语系的高材生，与前夫属于自由恋爱，有了孩子。但男人不关心老丈人的落难，不关心柳泉的担忧，每天抓着柳泉做爱，柳泉实在受不了，提出离婚。性生活不和谐导致婚姻破裂，又由于争夺孩子的抚养权，打了五年离婚官司，互相撕得体无完肤。

梁倩与丈夫白复山也是自由恋爱，也有了孩子。但梁倩发现白复山变得庸俗浅薄、自私自利。虽然没有离婚，但已经分居。两人没有离婚的原因，梁倩是要维护自己高干家庭的体面与声誉，白复山是想继续从高干的岳父那里获得利益。在这里，志趣成为情感破裂的关键因素。

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话确有几分道理。曹荆华、柳泉和梁倩虽然都是爱情溃败、婚姻破裂，但原因各不相同。从中可以看出，志趣在婚姻前的自由恋爱时起着关键作用。但在结婚后，相比小孩与性来说，志趣的力量要小得多。如果在性与小孩两个问题上能取得共识，那么志趣往往不会成为婚姻破裂的关键部分，就像梁倩和白复山，志趣不同，情感破裂，但婚姻的壳子还在。

张洁确实是从女性的角度对社会提出了批评。在张洁看来，三位女主人的丈夫都存在很大的问题。曹荆华的前夫粗俗不堪；柳泉的前夫是对人冷漠但又性欲很强；梁倩的丈夫自私自利、卑鄙世俗。社会上不是好男人被别的女人抢走了，而是压根就没有好男人。相比张洁有名的短篇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方舟》对男女关系的看法有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在《爱，是不能忘记的》这篇小说中，女作家钟雨完全是以崇拜的姿态爱上了一位老干部男人。他们的爱情非常纯洁，算得上典型的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

如果仅仅这样理解，只能在男女对抗的结构中理解女性生存的艰难，这就窄化了小说的意义空间。如果从男女好坏的角度看，小说中，曹荆华单位的安泰，柳泉单位的老董和外贸单位的朱桢祥这几位男性，都称得上好人；而贾主任等女性就心理非常阴暗。笼统地说，对三位知识女性的遭遇的同情，折射出作者对社会的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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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成三位知识女性的生存困境，有特殊时代的因素，比如文化大革命对曹荆华一家造成的破坏；有制度性因素，比如柳泉工作的调动如此艰难。1980年代前后不仅女人调动工作难，男人调动工作一样难。由于制度因素，因为两地分居，造成多少婚姻破裂，无法统计。当下社会，制度变了，调动工作就容易多了，万一不行，还可以辞职呢。但有些是人类的普遍问题。比如曹荆华做人工流产的事情，她是因父亲遭遇不公平而不得不做人工流产，从这点说，跟时代有关系。但是从婚姻角度看，创造生命的胚胎是夫妻双方的事情；同样的，毁掉生命的胚胎也是夫妻双方的事情，不能一方说了算。 

这是四十年前的状况。四十年后的今天，社会发生了变化。在性的方面，婚前性行为也被社会认可。小孩方面，丁克家庭越来越多，尽管放开二孩政策，人们生育的欲望也不是预期的那么高。志趣倒很重要，合得来就结婚，合不来就离婚，闪婚闪离在当下社会也很多。当然即使这些方面发生了变化，也不能够表明当下社会就没有了生存危机。工作上的巨大压力、社会上弥漫的对健康的恐惧情绪、生活意义的迷茫等等，以另一种形式成为当下社会的生存困境。

如果跳出婚姻家庭的范围，张洁赞扬了这三位知识女性身上的人性美德。曹荆华尽管有腰疼病，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帮心理阴暗的贾主任搬煤。柳泉自己的事情还很糟，但会去找不给钱的市场管理员进行理论。梁倩拍电影很艰难，但为柳泉调动的事情尽心尽力。对不善良人进行帮助的善良，对陌生人关心而与不合理现象进行抗争的正义，对逆境中朋友倾情帮助的无私，无不彰显了处在逆境中人们美德的高尚。

所以小说的结尾她们给自己找到了快乐的理由而庆祝。张洁赞美这三位女性好像“为了爱点什么而活着”。她们爱点什么呢？她们虽然身处逆境，但是对生活，对人类自身，有一份信念，有一份热爱。这不仅是四十前女人的方舟，也是四十年后所有现代人的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