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扶桑》1 | 原著精华：它塑造了一段融汇东西方文化的奇妙跨国恋

本集文稿 

《扶桑》

作者，严歌苓。

故事的开端，扶桑，一个19世纪60年代的中国女子，在广东的海边被拐卖到美国西海岸，成为妓女。她身穿猩红大缎正在被拍卖。

扶桑曾经是采茶人家的女儿，十四岁嫁人，男人出洋没有再回来。有人骗她，说她老公要接她过海，她就跟着走了。人贩子把她骗上船，并用烤过的狗皮膏药蒙住她的嘴，以防她哭叫，哪知她不哭不闹，带一嘴黑色膏药渣子，把粥喝光，不像其他被拐的人那样闹绝食，吃得下睡得着。到达旧金山后，她被人贩子装进马车带到妓院。

没客人就会被脱光毒打。阿妈一直说，扶桑，你二十岁做不出金招牌，我下月要卖掉你了。

在吃饭时，扶桑终于来了这个月头一个客人。这个小白鬼，曾经多次藏着偷看她。十二岁的克里斯看到那两只若有若无的脚，深感惊诧，又被吸引。你一下下为他把茶吹凉，一举一动都让他的身心战栗。此后他常来看你，看你吹箫，绣鞋面，看你嗑瓜子，吃鱼头。那时，两千多白人男童向中国妓女求欢，是当时“最奇特”的社会现象。克里斯家境殷实，对扶桑的迷恋日渐加深，梦想自己是个奇侠来拯救一位奇异美丽的东方女子。那女子以花汁染红指甲，以绫罗为肌肤，将血浸的西瓜籽一粒粒填进嘴唇，用残缺的足尖走出痛苦和婀娜的步子。他醒时的梦中，都是你。你横陈在竹床上的身体，是你烙进他一生的形象。

扶桑还是被阿妈带到来拍卖场上，她之前已经被卖过两次了。赤身的女孩儿们依次登场，只有扶桑例外，穿了一件及大腿的薄褂子，眼神平实而真切，不露任何淫荡， 任人宰割的温柔使她的微笑带一丝蠢。恶霸阿丁花八百五，拍下了扶桑。这时警察来了，阿丁保护下，大家仓皇而逃。之后阿丁消失了。

扶桑活了下来，一次，她出去和姐妹一起买缎子，茶馆里再次遇到克里斯。扶桑从来记不得曾经的客人，唯独记住了克里斯。她站着与他相望，斗眼神许久，那成为不被记载的永恒。之后他也找过扶桑，这已经不是十四岁的嫖客和二十三岁妓女的单纯关系。

克里斯一路跟随扶桑回来，看到门口黑压压的中国苦力挤在妓馆门口。入夜时，克里斯爬上树，她正好把脸扭向窗口，她的身体正在接受一个男人。她的身体没有抗拒，有的全是迎合，像沙滩迎合海潮。你以为海以它的汹涌在主宰流沙，但沙是本体，它盛着无论多么无垠暴虐的海，尽管它无形，它被淹没。她的眼睛里竟然晕晕然是快乐，克里斯流下了眼泪。但她看着一窗之隔的他。克里斯忽然明白了，她的肉体在接受一个男人，她的眼睛和剩余的一切在接受他。第十个男人从她身上爬起，她起身撩着铜盆里的水，洗去身下的血，克里斯看到了这浴血受难后的光辉。克里斯进来，说要买下扶桑的一夜，希望给她庇护。你说，你要是有钱的话，可以常来。

白种工友因为中国劳工抢了他们的饭碗，心中不满，打死了一个中国老苦力，他悲惨地死在大雪中。阿丁换了个名字叫大勇，他再次出现为老苦力收尸。他究竟是谁呢？

八岁的阿泰跟人出洋过海，十五岁那年他从金矿逃走，到了金山城里，他变成了少年阿魁。十七岁那年他开始驯马。他喂赛马，观察每匹马的输赢，和两个白鬼一起合作来赌赛马，得分成。他选的马总会获胜。之后被人盯上了，原来他在喂马的时候给马下药，只有那匹免于服药的马机体正常，最后自然领先。三年后案子全冷，他又回到唐人区，名叫阿丁，清清白白。他过着富足的生活，进赌馆和妓院。但他唯一的软弱是他对从未谋面的妻子的思念。他认为只有妻子才会让他甘愿做乏味的规矩人。

这时扶桑已经23岁了，气色褪尽，开始生病，咳嗽地很厉害，地上一滩滩的血。某个晚上，扶桑被两个人抬走了。克里斯发现扶桑不见了。之后，城北的中国人的房子大片起火。克里斯渴望如骑士一般披荆斩棘，跨越千山万水去拯救她。直到60岁克利斯才回忆起这极端的异国情调吸引他，原来这竟是母性。他心中的母性包含受难宽恕和对于自身毁灭的情愿。

扶桑醒来，身在医院。她觉得舒服一些，以为自己要死了。她想起自己的第一次，那个男人是谁她忘了。他说，这样疼，你一辈子也忘不掉老子。不知多久以后，一个男人为她赎身，要娶她。男人带她去拜堂，结果第一拜就被人砍了，之后两群人马，要为了扶桑血拼。扶桑心中，说不出先中意哪个嫖客，却只记得克里斯蓝色的双眼。扶桑这里病得要死，灵魂出窍，几个汉子想要快速结束她。没想到克里斯带着拯救会的洋尼姑来救扶桑。扶桑在这里得着医治。

大勇带人来拯救会抢人。本来要找的是药房老板的童养媳阿福，没想到看到了扶桑。他出手打她，说扶桑偷东西。修女试图保护她，但大勇执意将她带走。扶桑并不清楚人们在争论什么，她说我是贼，我跟你们去。我偷了首饰，她低下脸深深微笑给自己。扶桑明白了自己是什么，她明白自己那个在苦难中偷欢的天性。

克里斯看到身穿僧侣麻布袍的扶桑，没一点走近她的欲望。然后她又穿回红色薄绫罗，这吸引着克里斯，说要带她私奔。在十七岁的时候，克里斯回忆起扶桑被掳走的情形，他意识到她要从这个白房子里走出去，必须是个贼。她低下头对自己深深一笑，是为她的自由。

若干年后，扶桑成为名妓，有人说成名的原因是大勇，有的说是克里斯，还有的说是那桩大强奸事件，但其实在这之前你已成名。人们怎样为你去死，为你生，你怎么会知道呢？你活你的，为那个只有你自己知道的道理，微笑和美丽。

扶桑之后和大勇上船，她戴着一个洋妇人的帽子，坐在他身边。大勇身边还坐着狗、鹦鹉、首饰匣。

大勇和扶桑开始闲聊，你家里是种田的？不啊，种茶。

哪里种茶？湖南。

大勇说我有个熟人，他有个老婆在家里，是湖南种茶人家的女儿。我那个朋友说他有机会就会去看他老婆，但他现在不能回去。扶桑表示理解。

大勇问她，好好在湖南种茶，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扶桑笑了。

你是从广东给拐的？嗯。

大勇脸色黑下去，这个窑姐怎么跟他妻子有差不多的身世？但又想他无论怎样九死一生，最终总有个地方收容他，他寄钱回去就是维持这条后路，没有那个等待他的妻子，他只能在走马观花的窑姐中眩晕一世。

之后扶桑开始吹箫，吹的是《苏武牧羊》，这曲子吹得洋人愤怒，要她停下来。大勇不肯，两帮人开始火拼，洋人都被脱掉裤子扔进水里。扶桑随着大勇来到了新牢笼，一座位于唐人区的小楼。扶桑和克里斯虽然身在不同的地方，却彼此思念。拯救会的拯救和两帮子中国人的决斗，还有人们议论的扶桑跟小白鬼的关系，都让扶桑的身价高涨。大勇也在几个拍卖会上兴风作浪，硬是把扶桑的身价炒到天上。

两个月前，扶桑的门口开始出现长队，一半是洋人，他们花钱前来观望你的容颜。富有的人会在这个时间定下一个全面服务的时辰。你的下半夜总是留给大勇，他钟爱你，像爱他的犬马一样。

半年后，克里斯不到15岁，他来到唐人区，在唐人区喝醉睡倒在街上。扶桑中午出门看到脚前这个人，然后对管事的说，把他扔到我浴室里。扶桑替他洗去满身的污秽。她看到他为她走烂的靴子和脚，伤心落泪。克里斯洗浴后，随她仰下去的身体倒伏。扶桑向这个少年张开自己，花一样朝他怒放。

你感到肉体在他的接触下敏感得发疼。那片任你沉浮的混沌没了。痛苦升上来。你不知这痛苦是什么，不知这痛苦便是是对忠贞、对永久属于所付的代价。忠贞和永久头一次进入你内心。你像自然和旷野本身的肉体正从那无际的自然中脱离，被这敏感离间了。自然的痛感和快感全没了，只剩这一堆敏感得不堪一击的知觉。

我告诉你，这就是文明人们讲的爱情，是值得人去死去生，去奋斗一世的谎言。

就在这时，大勇出现了。

谁要和你私奔？他笑道。

他还在这屋里。你把他藏在哪个橱子里呢?没关系，等会我用十八磅斧头砍了他。大勇笑道。

她说：我打水，你洗头吧。

扶桑跪下，把蛋清匀净地揉进大勇的黑发，双腿跪得相当安稳。扶桑见身旁克里斯赤着上身，狠狠地盯着克里斯。克里斯试图像骑士一般拯救扶桑，但发现解放与拯救和她周围的美妙气氛大相冲突。多年后，克里斯发现，扶桑心里实际上有一片自由，绝不是解放和拯救所能给予的，不是任何人能收回或给予的。

之后，唐人区出现暴乱打砸抢烧，房屋被焚，几十个中国妓女被拖到街上轮奸，这些铁蹄也在向扶桑而来，扶桑正在楼上吹箫。

这二三十个男人听着你遍体的绫罗撕碎的声响，你被拖进了没有马的马车，他们轮流钻进帘帐。 你没有救命救命地喊，没有去抓去咬，只是用牙咬掉他胸前的纽扣。 你不曾反抗，只是在两只拳头中握着满把的纽扣。天亮了，你将这些纽扣带回了你一片狼藉的小楼。

这天，大勇在海湾东岸拍卖妓女。在这里他看到了拯救会的中国女翻译，混进来做奸细，企图查清中国人口贩卖的路子，他把她的腿打瘸，卖给陈瘸子做老婆。这时拯救会来人救这个女翻译，但是没有成功。大勇知道这事已完满了断了，下次两个女干事再来，她们发现女翻译也好，女奸细也好，统统不见了，有的就是一个普通的剥虾村妇。

大勇在回去的路上，发现了一块红色的绸衣，他发现这是扶桑的。他回去看到满身伤痕被侵犯的扶桑，企图杀了她。大勇说：街对过的布行老板今天一早把老板娘杀了。老板娘给白鬼们当窑姐拖到街上，老板是帮老板娘杀她自己。

扶桑微微笑道：他们是俩公婆。

大勇说：你要是我老婆我也帮你。你放心，我会好好葬你，就跟葬我老婆一样。

扶桑顺从地接受这一切，还提醒大勇别忘了去喝她熬的鱼汤。

大勇又说：我杀你是疼你爱你，你知唔知？扶桑点头。

大勇最后还是没有下手，扶桑也从未想到大勇几乎把她当老婆来疼和看重。

克里斯被长兄从唐人区找回，他在报纸上看到扶桑在唐人区暴乱中被轮奸的事件。克里斯摸着自己消失的一颗铜扣，他在过失中决定再也不去见扶桑了。

他强奸了她。

大勇在唐人街叛乱后，再也不做皮肉生意了。第二年，他要将扶桑嫁人，只要扶桑说出谁的名字，就嫁给谁。但，整整三个月，她一个名字也没叫对。之后人越来越少，扶桑一直在等克里斯。快两年了。

扶桑在拯救会门口再次看到成年的克里斯，她背对克里斯站着，渴望他走近她。克里斯没有停下。第七次之后，扶桑不再来了。

自从在茶室里见过一次后，一连七八天，克里斯和扶桑在茶馆后面的烟室里相会。她给，他就拿走。她惯使他，他就随她去惯使。扶桑拿出铜扣，原来她一直知道向她施暴的人中有克里斯。克斯里在扶桑怀中痛哭忏悔。她跪着，再次宽容了世界。

第二天，克里斯要娶扶桑。

他说：忘了你和我年龄、阶层、种族的悬殊吧。等结婚的那天，你把那颗纽扣还给我。

扶桑问为什么。他说：你要把它攥在手心里攥一辈子吗?

接着他说：我爱你，你得知道这点。

扶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爱你，你得知道这点。她不知自己无缘无故笑什么，笑着又摇头。

这时，大勇正进门来，今天他要宣布给扶桑自由。大勇带扶桑去看戏，结果被牛肉商刁难，不准扶桑这个妓女露脸，因为她不配和自己的妻子儿女一起看戏。大勇为了扶桑的尊严和他们起了争执，杀死了牛肉商。警察开始通缉大勇。

扶桑在大勇被宣判绞刑的那天下午，来看大勇，她温柔地为大勇梳头。从大勇手里接过这个银手镯时，你明白它的那一半在哪里。你是在两岁时开始戴这手镯的，是戴虎的那只。大勇给你的那只大些，是龙的那只。他让你拿去换几碗鱼生粥去。这是他最后一件首饰。

大勇穿着黑缎马褂，灰呢长袍走向刑场。头发尽管肮脏也梳得极其整洁。远远走来送新娘的队伍。大勇见一身重彩的扶桑顶着那顶丹凤朝阳的盖头，从一匹红缎上走来。喜堂搭在绞刑架对面。大勇牵着绣球，绣球牵着扶桑，走到喜堂前跪下来。之前，扶桑剪下头发，把另一截永远放在克里斯手里，然后梳妆，穿上厚缎子礼服，去刑场。

扶桑说：回头我送你回家。大勇说：一半洒海里吧。扶桑说：嗯。那一半呢？

大勇沉吟一会：洒我老母坟上。他笑笑说：烧成灰老母也认得我。

扶桑带着大勇的骨灰罐，坐上回中国的船。

在克里斯故世前，他想到了扶桑。她和即将被处死的大勇结婚便是把自己永远地保护起来了。她没有爱过大勇。她从此有了一个死去的、不再能干涉她的大勇来保护，以免她再被爱情侵扰、伤害。克里斯五十年的美满婚姻和家庭，也把他保护起来了，一生没再受爱情的侵扰。

扶桑以后怎样，众说纷纭，她终究是个传说。

你的头发髻里还藏着克里斯的那颗金纽扣吗？克里斯也藏着你的那缕黑发。

你们后来怎么样了呢？

那次你走下教堂的台阶时，一个老人从你身边走过，他就是克里斯。你们谁也没认出谁来。

还有一次，你见路边的一对老夫妇和一个男青年。那青年让你感到极眼熟，像记忆中的克里斯。你和克里斯碰见了，再错过。谁也不朝谁多看一眼。

这一次我断定你们不再会错过。克里斯的妻子刚去世，他来唐人街吃饭，他笑着看你吮田螺。我怀疑你们是存心不认出对方。你在这时付钱离开。你到门口时回头，他却给了你一个后脑勺。可你刚调脸，他又转头来看你。他看见的是你年迈蹒跚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