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集文稿
《方舟》
作者,张洁。
你将格外地不幸,因为你是女人。
“四人帮”横行的一天,荆华凑足了生活费准备寄给父亲和妹妹,被前夫一把夺过去,“为了养活你家里的人,就做人工流产,我娶你这个老婆图的什么,啊?离婚!”曾经一起生活了六、七年的前夫,对她家暴、侮辱,往她教书的学校墙壁上贴列举她不贤不惠的大字报。当一切变成回忆的时候,就连痛苦、羞耻都比当时容易得多了。
家具露着白木头茬丢在那里,没有着色,也没有上漆。沙发上也没有套上人造革或灯芯绒的套子,只在包着弹簧、棕麻、棉絮的麻袋上,蒙了一块毛巾布。那是荆华一时兴起做的木工活,却又半途而废。
荆华和柳泉就住在这样一间公寓里,那是梁倩动用父亲关系借到的。她们三人,一块念过小学,又一块考上女中,念大学的时候才分开。先后结了婚,像商量好了似的,又先后离了婚。这里简直是个“寡妇俱乐部”。居委会的贾主任经常打探性的来敲门,“四人帮”横行那几年,实行半夜三更查户口的时候,哪次不查她们。在一般人眼里,离过婚的女人,准都是些不正经的女人。
房间里传出柳泉训蒙蒙的声音,大概蒙蒙又做不出数学题了。毕竟不是女中的宿舍了,到底多了些什么,又失去了一些什么。为了争夺对蒙蒙的抚养权,离婚案拖了五年。要离婚就别想要孩子,要孩子就别想离婚。蒙蒙几乎成了个人质,快把柳泉折磨出神经病。
不知那些劝阻别人离婚的人是怎么想的。只要把两个人捏箍到一块儿,宁可他们当中一个因为忍受不了折磨而寻死上吊、抹脖子,喝“敌敌畏”,但是只要他在咽气儿之前,还保留那个婚姻的形式,他们就成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他们不知道爱情这东西既不像冬瓜,也不像茄子,有一半烂了,把那烂了的一半切掉,另外一半还可以吃。爱情是一种对应,只要一方失去了情感,爱情本身也就不复存在了。
人世间什么东西都可以锁起来,唯独心是任什么东西也锁不住的。被荆华说中了,现在,蒙蒙长大了,就自己跑来了。
柳泉这两天心情烦躁。魏经理又想吃豆腐了。前几天下班,他把柳泉叫住,谈上半月的生产进度,还没说几句,就准备往柳泉的腰上捏一把。柳泉装没看见,转到一把椅子上去。经理仍调戏她晚上去他家里谈。柳泉说没时间。“我又不是酒吧间的女招待!”这样痛快的话,柳泉说不出口。厄运教会了她克制、忍辱、屈服。人只知丑是一种不幸,并不知美也是一种不幸。再者,为什么又是个不属于谁的离了婚的女人。不属于谁,便好像可以属于任何人。她唯一的出路便是逃开。
女人总要爱点什么,好像她们生来就是为了爱点什么而生存的,或爱丈夫,或爱孩子……否则她们的生命便好像失去了乐趣。如果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可爱,便会去爱一头猫、一件家具,或一套烹调术。这些,都可不必,柳泉有个儿子。
梁倩正一个人待在录音棚里。刚刚,录音师傅、乐队、指挥、作曲家全都忿忿然地走了。身为一个新人导演,没人愿意听她的话。从摄制组成立以来,她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到头来,还说她靠的是她父亲的那块牌子。这一切都没什么。只要她能顺利地、准确地表达她所追求的艺术的真髓。苍白,干瘪,披头散发,横眉立目,她在隔音玻璃上照见了自己的影子。也许这是一个永远不可调和的矛盾,你要事业,你就得失去做女人的许多乐趣。
白复山来找她,她的“前夫”,一个依旧风流倜傥的小提琴手。梁倩曾爱他,也愿意被他爱。结婚初期,她也曾修饰过一阵子。那几件漂亮的连衣裙,如今还压在箱底。还没等衣服穿旧,他们就互相看透了。那时,白复山和她商量,“咱们不兴离婚这一套,不如来个君子协定,各行其是,互不干涉。对外还能维持住你我的面子,岂不实惠?”梁倩同意了。
“何必那么认真呢!”白复山在她身边坐下。梁倩朝他侧头,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在试探地、警觉地研究着她。那眼睛里再也找不到一点清亮的闪光了。白复山找梁倩,是想见见她父亲,想要办出国。梁倩以他身体不好回绝了,并说,会打电话给那边,不让白复山进去。
“你在外头打着老头的牌子办这办那,捅了篓子就往老头身上一扣,闹得不了解情况的人对他有意见。他整年地见不着你,他是吸了你一根烟,还是吃过你一顿饭?”两人不欢而散。
梁倩打电话给外事局的办公室主任谢昆生问柳泉的工作落实没有,这个差事,正是白复山打着她父亲的旗号给他折腾的,谢昆生因此对梁倩热情得很,许诺下个星期搞定。他知道梁倩是个不大好惹的人物,她真不像个女人,倒像旧小说里闯江湖的侠客。
荆华喜欢高谈阔论辩证法和唯物主义。一个女人要是一天到晚只讲这些,会把男人吓跑的。哪怕荆华有那么一双像是遮在绵绵细雨后面的眼睛。人家要找妻子,而不是马列主义教研室里的教员。可要让荆华丢掉这癖好,等于让一个跛子丢掉两个拐,一个歌唱家割去他的声带。
荆华正因为一篇论文受着不指名的批判。这天,荆华把她的几个论点,又在会上做了简单的说明,完全忘记了柳泉让她不要发言,保持缄默的警告。可她怎么能够缄默。暂时被人误解怕什么,历史会对每个人做出最公正的裁判。一个共产党员,只能对真理负责,而不是只对自己负责。
支部书记安泰声明支持,“她说了实话,真话。她不过是在进行一些学术上的探讨。我们应该开展正常的批评和自我批评,把批评变成一种讨论的方式,各抒己见,谁有道理,谁就能服人。”老安蓬乱的花白头发,已显出老年人的迟缓浑浊的眼睛里,总有一种悲凉。而他凛然的正气,像一道可以移动的铜墙铁壁,隆隆地向前逼近。
之后的一天,柳泉坐立不安地在等主任谢昆生,连局长朱祯祥也看出她的一筹莫展。作为一个大学英语系的高材生,自她被借调到外事局后,因业务扎实,工作如鱼得水。前段时间接待美国代表团,担当翻译的她,赢得外宾的一致好评。眼前这个柳泉和那次留给朱祯祥的印象相去甚远。仿佛一张没人精心保管的,被虫蛀损了的,被不合适的空气剥蚀得褪了颜色的好画,让他感到一阵痛惜和不快。
柳泉的外祖母爱说这句来开导自己也开导别人:“人生在世,九九八十一难呀,不炼你个火眼金睛,过得去嘛!”
外事局通知柳泉,借调到此为止,请她仍回原单位工作。她才回忆起前天下午同事只给办三天饭票,也不分配工作桌的事,一种被侮辱、愚弄的感觉涌起。这一回去,要比没借调来的时候,处境还要艰难。柳泉好像已经听见了魏经理那幸灾乐祸的干笑。她现在的景况,就跟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掉进刚刚没顶的池塘里差不多,岸上的人不但不会救她,反而觉得有趣,因为人人都觉得那池塘是淹不死人的。谢昆生用“党委集体讨论研究后定下来的”来打发柳泉,只一句话,便弄得她落花流水。
柳泉打了退堂鼓,梁倩却坚决不肯,“我不同意你这种生活态度。生命不能靠着惯性滑下去。这个世界上,好人比坏人多。可是为什么仍然艰难?因为坏人虽少,他们的能量很大,是进攻型、侵略型的。而好人总处在防御地位。我们不能只是一味地防守,要出击,要进攻,狠狠地敲断那些坏蛋的脊梁骨,让他再也不能害人!”
梁倩从谢昆生口中打听到有人反映柳泉在一天中午和外宾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柳泉懵了,解释说布朗女士提出要到王府井吃中国风味小吃,林克先生听了也要同去,她请示过组长,前后不过一个小时。柳泉这种温良恭俭让的软弱令梁倩愤然,“有些人,你越是对他讲道理,他反倒认为你没理。你一定要找朱局长谈谈。”
梁倩变得越来越爱吵架,唉,她也不过貌似坚强而已,像刚才拨开汽水瓶盖的时候,涌上来的那一股子势不可挡的气泡沫。她们其实都是弱者。
荆华陪柳泉去给朱局长打电话,意外撞见了白复生,他正对着话筒说,“对,那位领导同志说这部片子问题很大……我老婆没跟你说?她只想自己出人头地。她这是存心坑人。”他放下电话,那道温文尔雅的面具已经除下。梁倩不管他的死活,他照样给她一脚。
和朱局长的沟通很顺畅,没多久,正式的调令就下了。柳青在家里准备饭菜,梁倩带了四瓶啤酒回来。她的电影因为谢昆生的造谣,被枪毙了。她和上头吵了一通,这会儿却想开了。“这个问题解决了,还会有那个问题出现。干嘛要让问题主宰我们呢!应该倒个个才行。明天上八达岭去,汽车我都联系好了,我买了好几个罐头。”蒙蒙开心极了。
荆华、柳泉和梁倩唱起了《少先队员之歌》,它的曲调并不特别动人,蒙蒙不明白这首歌为什么使她们这样动情。柳泉的嘴唇颤抖起来,忽然放声大哭。从那支歌到现在,已经有多少事情发生过。
“为了女人,干杯!”梁倩举起酒杯。
不论是为了女人已经得到和尚未得到的权利;不论是为了女人所做出的贡献和牺牲;不论是为了女人所受过的、种种不能言说或可以言说的苦楚;不论是为了女人已经实现或尚未实现的追求……每个女人都可以当之无愧地接受一句祝辞,为自己干上一杯!
离婚并不是为了变得幸福,为的只是离开现在不堪的处境。
女人总要爱点什么,好像她们生来就是为了爱点什么而生存的,或爱丈夫,或爱孩子……否则她们的生命便好像失去了乐趣。如果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可爱,便会去爱一头猫、一件家具,或一套烹调术。爱自己
爱情这东西既不像冬瓜,也不像茄子,有一半烂了,把烂了的一半切掉,另外一半还可以吃。现在冬瓜茄子烂了就是烂了,没烂的也是坏了,吃不得。
我母亲的悲剧,是身为传统女性的思想悲剧,是卑微家庭的自尊心悲剧,是封建保守小环境的看客悲剧,是不般配婚姻的命运悲剧……
很佩服她们三个
每个人,为自己干上一杯
一直在听,学习到不少
好好
这一篇不能播放,什么原因呢?
1波伏娃曾在《第二性》中说,女性不是天生的,而且被塑造出来的。女人首先是一个人,她拥有人的一切权利和自由,但是我们今天依然可以看到女性所面临的重重的性别上的枷锁。2女人除了爱丈夫和孩子,首先应该学会爱自己。3离婚,说明人们不想将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所以不能一味地劝和不劝离。4即使身处困境,却仍然没有放弃追求自己人生价值和意义的女性更加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