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史上唯一的造反派——平将门之乱

喜马拉雅的各位朋友大家好，我是樱雪丸。

上一章我们讲到了堪比日本文化独立战争的国风文化。这一章，我们先来聊一聊秋叶原。对于一个中国人而言，你问他霞关在哪里，永田町是干嘛的，他未必知道，但你要提起秋叶原，那十有八九会摆出一副很有共鸣的表情跟你讲，哦，动漫圣地。

应该讲，在近几年，秋叶原这个地方已经成为了中国人民最熟知的日本地名之一了。当然，它也确实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动漫圣地。位于秋叶原中心不到三百米，有一家神社，叫神田神明，也叫神田神社。

这家神社前两年堪称是名声大噪，因为他在著名动漫作品Love Live中，是女主角之一东条希打工的地方，然后神社方面在知道这个梗之后，非常与时俱进地跟lovelive官方合作，推出了各种love live的护身符，许愿画板等周边产品。一瞬间，就成为了阿宅们心中的朝圣所在之地。

不过，阿宅们可能不知道的是，距今已有1300多年历史的神田神明，其实主要是为了祭祀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这个人的脑袋，就埋在神社的边上。此人名叫平将门。是日本历史上唯一一个造反之人——我说的造反，指的是摆明了要推翻天皇统治然后取而代之的人。

平将门为什么要造反，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一切的一切都要从公元909年开始说起。当年，掌握着当时日本实际统治权的藤原时平去世，享年39岁。如此年轻撒手人寰，坊间传闻说是他的政敌菅原道真恶灵作祟——道真已经在903年的时候就先行一步了。

鉴于藤原时平的儿子们时年岁齿尚幼，担不得国家大事，因此继承者是他的弟弟，29岁的藤原忠平。藤原忠平在家排行第四，算是最小的儿子。自幼跟在三个兄长屁股后面混，虽说二十来岁就已经是从三位权中纳言了，但实际上压根就没干过什么像样的大事，说白了他其实是一个跟政治活动绝缘的文化人。而且为人忠厚善良。

好人成为政坛魁首，看起来可喜可贺的，实际全然不是。作为一名一流的政治家，藤原时平在位期间，为国为民做了很多事情；但作为一名寿命不怎么长的人类，他在位期间做的很多事情，其实都没做完。

这些事情，都需要藤原忠平来继续做。最主要的有两件，第一件是制定延喜式。延喜式，也叫延喜格式。格式在日语中指的是律法细则。 延喜式作为日本中近世最重要的根本大法，里面的内容一直被沿用到了江户时代，像我们今天所熟悉的令制国，比如萨摩国，尾张国之类的国名，规格，界线等等，都是在延喜式中被确定下来的。

这些古国的界线，在1871年废藩置县的时候，被直接沿用，日本现在所谓的一都一道二府四十三县的区域规划，其实基本完全套用了延喜式。整部律法共50卷，3300条。这确实是一个挺难的差事，可再难也无非是文化圈的干活，难不倒被菅原道真高度评价“才华天下无二”的读书人藤原忠平。藤原忠平跟菅原道真的关系非常好。

延喜式其实无所谓，关键是第二件——庄园整理令。话说当年，菅原道真曾经搞过一场土地革命，主要就是要求各地土豪按照自己土地的多寡缴税给朝廷，同时抑制土地兼并，尽可能保障农民的生存环境。

这个事情藤原时平一开始是反对的，两个人为此还斗了你死我活，但在道真死以后——主要是国风运动顺利展开之后，藤原时平仍然按照这个路数，弄出了一部叫《庄园整理令》的法令，以期改革土地。

你要地主劣绅缴税，他们肯定是一百个不乐意，更何况缴税的多少是按照土地的大小来计算的，每一个土豪有多少地，又必须得去认真测量。

事实上除了菅原道真和藤原时平，当时的日本还真没有人能干这种难度又高又得罪人的事情。结果苍天无眼，两位大佬先后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改革的重担落在了一辈子没怎么得罪过人的藤原忠平肩上。藤原忠平很痛苦。

他召集起手下，开了个会，主题是土豪赛老虎，我们怎么办。与会的部下们普遍觉得我们奉天皇旨意，继先辈遗志，救天下苍生，怎么看都是光伟正的，当然应该跟那些土豪斗一斗，把特权关进笼子。

藤原忠平点点头，说：道理我都懂，问题是怎么关？当时日本的那些庄园主，也可以叫地主，其实已经渐渐地有了日后战国时代诸侯大名的雏形了，不光有土地，还有私家卫队，就算你是奉天承运，可是要想干掉他们，那真的要费工夫的——尤其是一些大土豪，不光是私兵就有数千，而且跟朝廷中枢的大员们关系非常密切，你中有我盘根错节，根本是干不掉的。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提出了一个新思路：土改无非是手段，要紧的还是给朝廷增加赋税，只要赋税增加，为什么偏要去惹那些惹不起的人呢。于是在一瞬间，问题就变了，变成了如何在不得罪大土豪的前提下弄到钱。很简单：只拍苍蝇，不打老虎。土豪很多，未必各个都大，我们可以欺负一下小地主。

当时藤原忠平就拍了板，决定继续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庄园整理令》，不过手段较之之前有了变化，就是不再搞一刀切的违法必究了，而是只针对那些新兴的，没啥后台的，势力也很弱的小土豪，还有就是宗教团体——主要是神社。

这样一来果然顺利了很多，不仅国库充盈，而且农民的利益也得到了相对的保障，最重要的是朝廷可以根据这个法令，多多少少加强了一些对土地的掌控。因为有此大功，藤原忠平被天皇加封为大纳言，兼左近卫大将。924年，升左大臣。

当时忠平的官职多得已经一篇微博都写不完了，以军事方面为例，除了全国最高统帅近卫大将之外，他还兼着藏人别当这个差事。藏人别当，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宫内厅长官，天皇的御用秘书长。虽说看起来是个文官，但在从前，藏人别当不仅要负责政务，皇宫内外的安全工作名义上也是归他管。

某日，已是万人之上的藤原左大臣心血来潮，带着几个随从在皇宫里就溜达了起来，想亲自视察一下禁宫内保安工作做得如何，看看有没有人偷懒旷工，混饭划水。然后没走几步就看到一个小伙子蹲在一个拐角处，背上斜挎着弓，手上拿着刀杵在地上做着支撑，箭筒和箭都很随意地散落在地上，一副退休老干部晒太阳的样子。

这个肯定是不行的，对吧。你在便利店打工都不带这样磨洋工的。所以，藤原忠平连忙走上前去，用很异常严厉的口吻问道：“你是谁？为何在皇宫禁地如此放肆？”结果年轻人很淡定，撑着刀站起来，欠了欠身子就算是行了个礼，地上的弓箭都没有打算捡，然后就回道：“左府大人，您已不认得在下了么？”左府就是左大臣。

就算藤原忠平脾气是真的好，可身边人已经忍不住了，然后一步跨上前来，用很凶狠的口吻重复了一遍藤原忠平的台词：“你是什么人？胆敢如此肆无忌惮？！”小伙子很刚，眼珠都没有转一下，只看藤原忠平：“左府大人，您忘了，我是小次郎。”藤原忠平当场“啊”了一声，再也没有说话。

小次郎，全名相马小次郎，也叫丰田小次郎，又叫，平将门。这一年，小次郎二十来岁，只是一名泷口武士。平安时代的日本，虽然说整个皇宫，当然都是皇家的，但天皇真正的主要政务活动场所，不过就是清凉殿一带，连带着周边一整块，称之为泷口，守卫泷口的，叫泷口武士。

泷口武士的地位其实并不太高，拼死拼活做到最大也不过是个正六品，但由于工作地点和性质非常特殊，所以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当的。比方，相马小次郎，他爹叫平良将，是镇守府将军；爷爷叫平高望，上总国，就是现在千叶县的一把手兼关东地区大土豪；太爷爷叫葛原亲王；祖爷爷是桓武天皇。

相马小次郎自十六岁起，就被送到藤原忠平府上做家臣——虽然说祖上是天皇，终究也是几代人之前的故事了，跟一手遮天的藤原家比起来，几乎是不值一提的。但因为小次郎弓马娴熟兼根正苗红，很快受藤原忠平的赏识，然后被推荐进入皇宫看门，只是万万没想到，一进宫就跟换了个人一样，开始混日子了。

当时藤原忠平已经想起来小次郎了，所以也就严厉不起来，只是用对待晚辈的口气问道：“小次郎，我委以重任让你在此禁宫守护天子，你何以至此？”小次郎是一个很诚实的人，就跟藤原忠平说：“我自幼出身弓马之家，只愿驰骋疆场，不干这种这看家护院的事情。”

忠平就叹了一口气：“现如今天下那么太平，哪里来的疆场给你驰骋？”小次郎则毫不退让，说：“既然如此，那我宁愿当个检非违使，无论佐尉，也能威震一方。”检非违使，就是集公检法于一身的中央司法部门，长官叫别当，副官称佐，佐之下称尉。

相马小次郎的意思很明确，自己不想做保安，想做警察，做警察的目的倒也未必是除暴安良，而是要威震一方。这种人不太好让他做警察，我是这样认为的。这要换了哥哥藤原时平，估计当场一巴掌呼过去了，但藤原忠平毕竟是藤原忠平，人老实又善良，听闻此言，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这个后生，胆很大，很敢想，会异想天开。”

其实藤原忠平真的是一番好心，他是觉得满世界抓犯人的检非违使哪有战斗在国家中枢机关心脏的泷口武士有前途，所以就拒绝了小次郎的想法，只劝说他好好在皇宫里看门。然而此时的相马小次郎满脑子的想法只有一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算有，我也是如假包换的皇种。

公元930年，醍醐天皇驾崩，太子继位，是为朱雀天皇。朱雀天皇当年8岁，一切朝政都由藤原忠平来打理。应该讲，即便是在历代天皇中，朱雀天皇也是属于那种运气不怎么好的那种人。比如他刚登基还不满一年，富士山爆发，造成了数百人的伤亡。次年，京都母亲河-鸭川，鸭川发大水，灾民一片。第三年，九州大地震。到了第五年，有人来报告藤原忠平，说：关东出了点乱子，当乱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那个泷口武士——相马小次郎。

此时他早已不在京城，回了关东的佐仓的老家，就是今天千叶县的佐仓市，继承了父亲平良将的领地，还改了名字，唤作平将门。平将门有一个叔叔，叫平良兼；还有一个伯伯，叫平国香。两位都不是什么好人，仗着自己是长辈，又趁平凉将死得早，巧取豪夺，拿了不少本该属于平将门的领地。不过也不白拿，像平良兼，就把自己的一个女儿嫁给了平将门做小妾。

这个女儿据说是整个关东地区百里挑一的美女，仰慕者甚多，比如常陆国（茨城县）一把手源护的三个儿子：源扶，源隆跟源繁，同时都看上了平良兼的女儿，但是已经嫁人做妾了。本来这件事情大家对平将门就没有什么好感了，然而最可怕的还不在于此——源护还有个女儿，非常喜欢平将门，爱到死去活来，一定要嫁过去，宁可做小，拦都拦不住。

这下就真的惹众怒了，源家三兄弟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你抢了我们的女神不算，还顺带勾搭我们的亲妹妹，这是要闹哪样？那他们呢，也不是这个这个事情没有商量。可以商量，比如说：我们拿妹妹跟你的老婆换一换，怎么样？平将门表示不换。这要真的换，妥妥的变成了八点档伦理剧了。

源家三兄弟觉得平将门是一个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于是就下了战书，说要决战，赢的那一方，能获取平良兼的女儿。公元935年2月，平将门率数百骑兵如约杀到，一场激战后，原本以逸待劳的源家军被打到落荒而逃，平将门则一路追一路打，不仅把这三人如数杀光，还在他们的领地各种杀人放火。

杀完人放完火，突然枪头一转，没有任何征兆，带着这几百兵马袭击了平国香的领地。当然没有任何准备的平国香伯伯措手不及，兵败，自尽。平国香的嫡长子叫平贞盛，当时正在京都当官，权衡利弊之后，果断认怂。就说自己对杀父之仇既往不咎，还请堂兄你不要赶尽杀绝。

其实平将门也不是那种丧心病狂的人，更何况乡里乡亲的，也没理由不答应你是吧。但是有一个人不肯罢休，那就是源护。一夜之间，老头家中男丁就死绝了，从子孙满堂一跃成为孤寡老人，这个事情谁能忍？

5月，源护的另一个女婿，也是平将门的族叔，叫平良正，自愿为老丈人出头，主动率本部兵马五百人，沿着鬼怒川杀向平将门的大本营佐仓。然后全军覆没。公元936年6 月，平良正不肯服输，带着自己的两个兄弟平良兼、平贞盛，三个人点起三路大军，浩浩荡荡地杀向平将门的佐仓大本营。

然后平将门闻报，带了一千余人便出发迎战去了。他把一千人分成两部分，自己亲率一百人为诱饵，诱敌深入，再让后面九百人从侧面突袭。应该讲想的很好，但这个战术其实在平安时代的日本非常罕见，因为对部队的机动性要求很高，也只有以骑兵见长的平将门可能玩这一套。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意外发生了。

平良兼那群人三路大军，浩浩荡荡几千人，被平将门那一百个骑兵诱饵给打败了。原本平将门是打算把戏演得逼真一些，所以让那一百人尽可能地朝着敌军无脑猛冲，准备冲一阵后再撤退。结果就是这一阵猛冲，把三家的人马给打得掉头就跑。

当时平将门整个人都是懵的，没办法只能将计就计，让后队赶紧赶上，然后再率众一路掩杀了过去。三路大军兵败如山倒，一路溃到了下野国，就是今天的栃木县。他们跑进了下野国的国府，准备在那里避避风头。国府，也叫国衙，由朝廷设立的地方政府机关，用于管辖分国。 

平将门自然不会傻到公然跟政府对抗，他下令一千军队把国府三面围住，特意在西面开了个口，算是给政府一个面子，放平良兼三个人一条活路。

这场战事发生后的一个月，平将门收到了来自检非违使厅的公函——当然不是为了实现他十几年前想要加入他们的梦想，而是要他立刻进京，对自己这一年来东征西战的行为作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源护那个老头去告状了。老头子是哥明白人，知道打不过，所以选择了走法律路线，特意从关东赶去京都击鼓鸣冤上访，向朝廷讨个说法。其实自打土地改革之后，数百多年来，各路土豪之间的斗争早就成了家常便饭，朝廷屡下禁令可是屡禁不绝，所以时间一长，就疲掉了，就睁眼闭眼了。

但这一回平将门闹得实在离谱了，整个关东被他打了一圈，再加上常陆国一把手源护被杀了全家，所以就不得不书面行文，要他过来接受问话。12月，平将门抵达京城，还没进检非违使厅，然后就被叫去了藤原家。藤原忠平要见他。

两个人已经十来年没有见面了，对于平将门做的种种，其实藤原忠平都了如指掌。但他只说了一句话：“小次郎，凡事莫要太过分。”数日后，检非违使厅公布了对平将门大闹关东的处理决定——私斗。所谓私斗，指的就是私下里的争斗，虽然是罪过，但是这个罪名很轻，算是微罪，罚酒三杯的那种醉。

常陆国一把手源护涉案其中，又被杀了三个儿子，但结果凶手只被认定为私斗，这个基本上就是开天恩了，或者你要说是黑箱操作，有黑幕，我也同意。然后对于这个罪，具体的处罚办法就是让平将门先留在京城，同时传唤平良兼等人上京，审理问清后一并处理——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私斗的话，双方都是有罪的。

但是平良兼没来。给的回复是今年太忙，等明年开春再来京城跟平将门当堂对簿公堂。结果到了第二年开春，也就是937 年的4月，朱雀天皇元服，大赦天下，这其中也就包括了平将门，于是正在京都候审的他，便顺理成章地回了关东老家。元服就是举行成人礼。

平良兼是一个很实诚的人，他没有去京都真的不是藐视朝廷，而是的确在忙，忙着做准备打平将门。8月，平良兼出阵。他也没叫另外几个兄弟，独自一人带着两千余兵马浩浩荡荡地朝着平将门的老家进发了。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是两张人物肖像画——高望王和平良将。

平良将是平将门的爹；高望王是平将门的祖宗。你敢不敢朝着你爹和你祖宗射箭冲锋？平将门用行动做出了回答。他带着兵，追着平良兼跑了几十里地。

然后这一回平将门也学聪明了，打跑了平良兼后也不急着乘胜追击。先是写了一封信给藤原忠平，告了自己叔叔一状，说他无故侵略自己。本来么，藤原忠平就是站在平将门这一边的，同时他又对平良兼上次不去京城非常不满。这两个本来加在一块儿，事情就严重了。

12月，已经是太政大臣的藤原忠平，在他的干涉下，朝廷针对平良兼，发了通缉令，要求关东地方政府速速将其逮捕，押解京师。平良兼见状，知道大势已去，只能带着亲信躲到山里，一直到死，都没再敢跟侄子叫过板。

然后老头源护也在失意中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从此史书上再也没有他的记载，大概是死了吧。平将门，终于成为了关东一霸。他的下一步，就是十六个字：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这一步到底怎么迈，我们放到下一章说。

感谢大家的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