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月令、节气到节庆
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您好!欢迎您收听《宋英杰讲二十四节气》。
今天这一讲,想跟大家聊一聊中国岁时节日体系的演变,从月令、节气到节庆。
什么是月令?
月令是上古时间观的经典表达,核心理念是“以时系事”。无论政策层面还是事务层面,人们做任何事情都要遵守天时。目标是“朝无阙政,民罔怠事”。
月令是以四时为章,十二月为节,以时间为次序,逐个章节地记述天文历法、自然物候,并据此发布各种政令,故名“月令”。在上古时期,月令,可以说是中国人的时间手册。
月令时代已经陆续地出现了节气、候应,有了祭礼,有了节日的萌芽,但岁时节俗文化尚未形成。
所谓岁时,也就是一年当中时间被划分为节日和常日,有了鲜明的生活节奏、情绪节律。如果我们脱离节日的具体内容和诉求,超然地看待节日,岁时节日,使一岁之时有了缓急、起伏、浓淡、丰俭、张弛、行止、忙闲等等的诸多节奏变化,使生活有期待、能回味、不平淡。
现在一说到节日,我们下意识地就觉得是快乐的日子、休闲的日子、欢聚的日子。但实际上,最初的节日并非如此。
在《礼记 月令》中,对于每个时节的注意事项,最常用到的字是“毋”,是以训诫的语气提出的各种禁止。“毋肆掠(不能拷打)”、“毋悖于时、”“毋有不当”、“毋失经纪(不得计算有误)”、“毋有敢惰”、“毋或枉桡(wǎng ráo,不公正)”、“毋有不禁”、“毋有差贷(不许有任何差错)”…不胜枚举。月令作为上古时期官方的时间体制,它强调的是对于天道的绝对服从。
在上古时期,人们虔诚地感谢天赐,逆来顺受地接受天谴。所以除了自豪的丰收祭之外,几乎每一个节日都是令人紧张、拘谨的禁忌时段。不少节日还需要人们斋戒、掩身、禁欲,节日不是纵情欢乐的日子,而是恪守各种禁忌的苦修之日、担心各种灾祸的恐惧之日。
人们过节的目的是什么呢?是辟邪、消灾。就是把原本的命运安排悄悄地做个变通。守个忌讳,讨个吉利,规避一下,化解一下。这些,都是“战术式”变通。而真正的“战略性”变通,是将凶日过成吉日,把禁忌日过成欢庆日。
从汉代开始,岁时习俗颠覆性的变化,就是传统的禁忌日变通为民俗良日。
民众的创造力和变通能力,就在于他们把禁忌的日子改造成了喜庆的日子。有互动,有享受,有期许,有追忆。
把需要禁忌的凶日,过成可以欢娱的吉日,逢凶化吉,化凶为吉,这是古代中国民俗演化中的一种脉络和默认的逻辑。
所以渐渐地,不同时节的各种祭祀,由天神祭礼向王家祭礼演变,即祭祀的宗教属性逐步被世俗属性所替代。
原始宗教的神秘感逐步衰减,祭祀由娱乐神,过渡到娱乐人。人们在各种典礼中,由谦卑、恭谨的敬献者、叩拜者,慢慢地(实际上真是很慢很慢地)变成了可以释放自我的享用者、修正者。
月令渐渐地被节庆所替代。一个是令,是人们被动接受的令;一个是庆,人们主动融入的庆。一个是要我做,一个是我要做。
虽然月令和节庆都是时间秩序,但节庆更亲和,更具有人文的“温度”。
如果说,这种变通也算是发明的话,我觉得这是高于四大发明的发明。因为它育化了中国古人乐观、达观、自信、自在的性情,锤炼了中国古人制造欢乐的能力。我们常说,快乐是一种能力。或许这是平常生活之中最重要的一种能力。
岁时习俗的另一个转变,就是由集体祭祀向家庭节日的方向演进。由月令到节气再到节日,从天道崇拜向祖灵崇拜转变。从而推动了岁时传统越来越世俗化。
节日的世俗化,往往表现在:节日原本具有的教化功能,也会以“寓教于乐”的方式呈现。这样才能赢得更多的人参与。普及和传承,需要这样的变通。它是以文化认同的方式,以族群或者村落的方式流传,不再是“天子亲率…”式的国之大典,而是植根于民间,使每户每人都可以浸润在习俗之中。岁时节俗的内涵,逐渐突出了宗族祭祀、人际交往、游艺娱乐的内容。以岁时节日,“赈赡宗族,恩加乡闾(lǘ,邻里)”,原来的仪式在意的是天神之威,后来的节日在意的是乡邻之亲。通过节日团聚家人,贴近宗亲,和睦乡邻。
古代的岁时礼俗之中,几乎是无节不酒,就像现在不少地方每到节日必吃饺子一样。
尽管有些朝代“无故群饮酒”是被禁止的,但可以禁常日,却难以禁节日之饮。似乎没有醉意便难以通达欢乐的境界。
食物越新鲜越好,但酒却可以超越时间,越陈越香。所以古代的岁时礼俗,只有酒是最“常务”的祭品,无关什么季节、哪个节气。
节日宴饮,是民众一年中难得的放松,是合乎礼俗的娱乐。
正旦“称觞举寿,欣欣然也”;社日集体分享社肉;九九“藉野宴饮”;腊日“岁终大祭,纵吏民宴饮”。节日之欢,都带有几分醉意。“酒后耳热,仰天拊缶(fǔ fǒu,击缶)而呼呜呜”,藉由酒兴,迸发出与常日不一样的自己。或许,这也是古代节日的意义之一。尽管我个人倒是更喜欢醒觉的、理性的欢乐氛围。
原来的月令,由朝廷执掌,号称可以包罗万民生养之常、百官行政之规。纵然内容再丰富,都难以穷尽整个社会生产、生活的万千细节。放之民间,人们难以一一找到现成的答案,所以它很难真正起到关于时间的指南作用。
而岁时节日(节气),更亲民、可参与、能愉悦,具备欢乐功能,也具有礼天敬地、祭祖爱人的仪礼功能,逐渐成为新的社会生活时间模式。
除了宴饮之欢,正旦拜贺、社鼓喧腾、清流祓禊(fúxì,洗濯除垢)、端午竞渡、七夕乞巧、重阳登高、腊日逐除,节日具有生动、欢喜的多重功能。也就使人们由对月令之怕,转变为对节日之盼。
祭祀祖先,是民众岁时节日的重要内容。与先人“沟通”,祈求祖先对家族的护佑。
从月令到节日(节气),月令不再是“令”了,倒是由24节气所诠释的气候,气候所主导的天时地利,以“令”的方式存在着。
由先秦至汉代前期,在岁时体系中,顺应自然节律的二十四节气居于主导地位。汉武帝之后,虽然节日的人文属性逐渐萌生,但岁时体系依然体现的是自然时序,晴雨、冷暖、干湿的变化,而不是人的张弛、动静、丰俭。
那时候,人们依然只是气候节律的“陪同者”,跟着节气过日子,依据“四时八节”忙活稼穑,该祈祷时祈祷,该报答时报答。直到岁时节日体系的完善,我们可以草长莺飞的时候走一走(清明踏青),可以火树银花的时候逛一逛(元宵),可以相约竞渡(端午),可以相聚乞巧(七夕),可以欢饮团圆夜(除夕),可以畅叙荐新时(夏至)…人们虽然还需要仰赖气候,但已经不再囿于气候,已经成为时间秩序的驾驭者。
由汉到唐,中国的岁时节日体系逐步建立和完善。“天人相分”的思想,是伴随生产水平提升,生存能力改善而出现的,在所谓天道面前,人们开始更主动、更自信。人们不再完全被自然时序所捆绑,更积极地进行自我管理和自我服务。
古代的岁时体系,是以节气为基石,这是最具广泛认知和普遍认同的岁时概念。
如果说它是饭的话,那么节气之外的各种节日和节日风俗是菜。人们享用这一桌丰盛的岁时饭菜,各地、各时代都会食用同样的饭,但搭配的菜会有些许的不同。
节气和节日,虽然有所重合,有些节气本身也是节日。但节气和节日的总体差异,在于节气是自然时间节点,凸显的是自然物候和气候,可以没有欢乐气氛。而节日是人文时间节点,有着特定的人文诉求和习俗表达。
通俗地说,节气和节日是两种“闹钟”。
节日是人们为了适应自然时令周期而创制的一种人文时间“闹钟”。而节气是自然时间的“闹钟”。人们年度生活的时间秩序,靠这两个“闹钟”来提示。换句话说,一年之中即使你忘记了确切的日期,节气以基本等距的时间间隔提醒你自然时间,节日以不等距的时间间隔提醒你人文时间。而这两种提醒方式都具有文化氛围。
节气和节日除了组合式的“闹钟”功能之外,更重要的是它们使原本平淡的生活有了段落感,使人们对既往的时间有回味,对将至的时间有期待。
生活中不同时段的丰俭,也是一种节奏。它为节俭的日子设定了不同的改善生活的时间。
节日的季节差异,会左右节日之丰俭。
处于气候意义上春夏季的节日,除了必要的祈福(如春社)、必要的祛病(比如端午),总体比较简洁,因为春耕夏耘非常繁忙。而处于气候意义上秋冬季的节日,通常都比较“豪华” ,因为丰收了,有了物质基础;因为农闲了,有了时间保障。
但节日的时间分布,也会左右节日之丰俭。
例如唐宋时期,一年中的三大节是元日、清明寒食、冬至。
因为清明寒食之后八个多月没有盛大节日,生活有些索然寡味,所以人们格外舍得张罗冬至节。但元日和冬至之间又隔得太近,只有一个多月。很多不甚富足的人家,忙活完冬至之后,手头儿有点紧,所以会把元日过得比较“抠门儿”。于是有了“肥冬瘦年”的成语。
所以后来冬至的衰落,除了昼至短、天甚冷,庆贺“阳气始生”的气候指征不够显著之外,离元日太近也是一个因素,就像“一山不容二虎”一般。因此后来,端午和中秋的逐渐崛起,绝非偶然,它改善了“大节”在时间分布上的均匀性,起到了节日分布的时间校正作用,并更具文化质感。当然,这只是某个节日兴衰的缘由之一,而非唯一。
如果将岁时节日划分为岁时和节日两个历史阶段的话,岁时主要是人与自然的互动,节日是人与社会的互动。秦汉之前以自然岁时为主,秦汉之后以人文节日为主。
但岁时作为民众对自然时间的认知,长期影响着节日民俗。直到今天,岁时一词也依然指称节日文化。
为什么呢?因为农耕社会,自然节律主导着生活节律。所谓时,往往特指农时;所谓岁,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日程组合体。所以农耕社会的岁时,是契合自然季节时令的文化体系。
现今的一些类节日,如人为约定的“520”、商业设计的“双十一”,已经不再有农时层面的考量,乃是社会属性的变化使然。
快节奏的现代社会,社会分工越来越细,很少有完全“自给自足”的独立个体。环环相扣、精准咬合的复杂社会体系,岁时节日,已经不再有至斋、静处或者“隐伏避盛暑”的时间,也不可能“百官绝事”。现代岁时节日,更强调动态行为,更强调主题化,如团圆、感恩、向善等等。而且常日里就饮食丰盛、娱乐丰富、出游便捷的年代,人们对此已经完全没有了以往对节日的那种翘首以待的期盼。包括节气也是如此,现在立足于土地的人越来越少,人们已不再依赖节气耕耘稼穑,如果没有一种24节气与现代人刚性关联的方式,24节气会变得越来越陌生。
现在很多人回溯古代礼俗,觉得精致而古典,希望部分地移植到现代节日之中。如同秦以后的节日习俗由天道偏向人文一样,传统礼俗也是与时俱进的。可以借鉴,但未必需要复制汉唐礼俗同样的形式感。个人觉得,现代节日礼俗,静处、品读、禅思的方式可以适当多一点。现代社会,平时已经够热闹的了。慢节奏地端详物候,都可以是一种贴近自然的岁时之礼。
好,今天这一讲就讲到这儿。这一讲说的是月令、节气到节庆,中国古代岁时节日的演变脉络。
我们在阅读古代岁时典籍的时候,感觉很多的节日民俗细节往往是地方性或者阶段性的,有着清晰的时空限定。所以读起来觉得新奇,因为自己从未体验过这样的风俗。虽然我们过的是同一个节日,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过法,真正举国性质的节日民俗并不多。
所以,能够流传至今,被全民普遍认知、广泛认同并陶然以乐的每一个节日民俗,必定是经历千淘万漉的优秀文化遗产。
欢迎您继续收听《宋英杰讲二十四节气》。
有时间就重温一下。谢谢宋老师。
劉锅锅 回复 @梅妮土273364107: 一.
每年的每个节气都来重温。请问听众里面有第二个吗?
看来宋老师跟我一样,不喜欢喝酒,不喜欢醉醺醺的过节日。
文字对不上,老师们
张百万168 回复 @淘真心灵: 对不上的是喜马拉雅搞的垃圾的AI文稿,宋老师的每一节课都有自己写的文稿,还有插图,非常棒!
非常详细有趣,买了书继续看
宋老师的声音洪亮,有磁性。
这一节内容好丰富,真精彩。
讲的太好了
岁时节日使一岁之时有了缓急、起伏、浓淡、丰俭、张弛、行止忙闲……诸多节奏变化,使生活有期待,耐寻味、平而不淡
早上好!宋老师,感谢你!
气象先生宋英杰 回复 @小白兔的影子: 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