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特式教堂：上帝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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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集文稿

大家好，我是范景中。

我们已经花了不少时间讲书籍艺术，特别强调了像维克霍夫这样的美术史大师，如何从研究手抄本《维也纳创世纪》中提出罗马艺术的纲领。我们还记得他对自然主义与错觉主义的区分。希腊的自然主义艺术，详尽地研究大自然的细节，每每让人调整眼光，以适合于相关的距离。因此完成的图画尽管采用一点透视，但仍然不是一次的观看行为，而是对每次都要调节变化的多次观看行为所得到的印象的综合。自然主义艺术家再现的是一种经过重新构造的实体，是一种浮雕的风格。因此它是触觉的，它的造型是线性的。错觉主义艺术家则要创造单一的视觉行为，他不是去塑造坚实的形体，而是将不同颜色不同亮度的斑点并置在一起。他不是把一幅完整的画作呈现在我们眼前，而是用一些线索刺激观者曾经有过的视觉经验，依靠观看者的投射来把握图像。

这种自然主义和错觉主义的对立。在另一位艺术史大师李格尔手里，就是近看和远看的对立，是触觉和视觉的对立。到了形式分析大师沃尔夫林笔下又成为线条与块面的对立。德语国家的美术史家喜欢用这种两极对立的术语分析作品。此处要说明的是，一部《维也纳创世纪》竟引发了如此巨大的学术成果，令人想来，不可思议。而手抄本的艺术在西方美术史中是被归入小艺术范畴的。今天我们要讨论的是大型的艺术，时间在12世纪，与我们前面讲过的手抄本插图《圣母领报》在同一时期，那是哥特式教堂产生的时代。

海因里希·沃尔夫林

回忆我自己的艺术经历，爱好上西方艺术，就是看了哥特式大教堂图片后受到的震撼。我曾经多次徘徊在天津西洋建筑群中去寻找哥特式教堂。当我1994年在科隆出了火车站，真的站在了一座黑色的尖尖的石山面前时，心灵不禁再一次受到了强烈的震撼。这些都是视觉经验的。如果有人要问我，何为哥特式教堂我会很快告诉他，判断一座哥特式教堂，要看下面这几项风格特征，即飞扶壁、尖拱、玫瑰窗、动态的线条等等。然而要如何理解它，在知识的基础上去品味它，那就不这么容易了。

近年来，中央美院的李军教授写了一篇精彩的文章，题目是《理解中世纪大教堂的五个瞬间》，我略作调整，简单地介绍一下。

1900年的科隆主教堂

第一个瞬间是民族主义式的。1550年西方的第一位美术史家也是手法主义画家瓦萨里，把中世纪看成黑暗时代。他在“名人传”的导言中抱怨，古罗马的光荣全让哥特人给糟蹋了。他们毁灭古代建筑，把拱建成尖的拱形，使意大利到处都充斥着这种令人憎恶的建筑。1772年，在瓦萨里驳斥哥特风格近200年后，德国年轻的诗人歌德站在高耸的斯特拉斯堡大教堂前，也被教堂的壮丽震撼的目瞪口呆。歌德说，它给人一种集“成千上万的和谐细节于一体”的“巨大印象”，就如“一棵壮观高耸、浓荫广布的上帝之树，拔地而起，千枝纷呈，万梢涌现，树叶多如海中之沙，向着四面八方的国土宣告它的主人——上帝的荣耀。”请大家记住这个关于哥特式大教堂的著名比喻，“上帝之树，拔地而起”。瓦萨里从民族的角度抨击哥特式，歌德却相反，他颂扬哥特式。不论如何，这都是民族主义式的。

斯特拉斯堡大教堂

第二个瞬间，由圣德尼教堂和巴黎圣母院的修复师，法国著名的建筑史论家维奥莱-勒-杜克所开启。他把哥特式和古典式建筑做对比，让我们理解哥特式的风格特征。他认为古典建筑是以立柱为中心，从下往上发展的系统，其基本原则是衡量与立柱之间垂直的承重。我们已了解古典的柱式建筑，例如帕特农神庙，它就是这样的承重系统，而哥特式则是以拱顶为中心的一个从上往下发展的系统，其基本原则在于整体结构的承重，它的尖形拱券或对角肋拱，正是这一体系的各种力学关系在拱顶最集中的表达，构成了所谓的哥特式拱顶。它与组合束柱、拱顶的边缘的横拱和边拱一起形成了一个逻辑系统，将侧推力直接传递到系统中的每一个特定承重因素上，而其他的侧向推力，则由附加的飞扶壁、扶壁垛等等来分解和承担。这是一种结构技术论的观点。由于维奥莱-勒-杜克曾经担任过圣德尼教堂和巴黎圣母院的修复工作，所以他的看法颇为珍贵。

巴黎圣母院

伟大的美术史家潘诺夫斯基更关心哥特式教堂的精神意义，因此他把我们带到了第三个瞬间。这个瞬间的出发点是任何以创造美为宗旨的事业，都以象征意图为其真正和唯一的出发点。因此，他记述哥特式教堂的书名称就叫《哥特式建筑和经院哲学》。他把研究的视野集中在巴黎地区方圆160公里和1140到1270年的时空范围之内，来探讨期间出现的艺术和神学的平行现象。他说在这片天地里，“神职人员与俗众人士、文人墨客与法学专家、知识分子与手工艺人以几乎平等的身份对话”，联结他们的基础则是“心理惯习”。在这些人中，建筑师也受到了空前绝后的难以达到和超越的崇高社会地位。因此他把这些建筑家也尊为“某种经院哲学家”。尽管第一个把哥特式建筑和经院哲学联系起来的人，是德国建筑家森佩尔撰写的《技术和结构的艺术或实践美学中的风格》，但森佩尔反感哥特式艺术，而另一位表现主义的美术史家沃林格尔也曾指出，哥特式建筑的内部是神秘主义，外部是经院哲学，但他强调的是经院哲学的心理学。潘诺夫斯基眼中的经院哲学，则要回到他1946年出版的《叙热院长记圣德尼修道院教堂及教堂的艺术珍宝》。叙热院长是第一座哥特式教堂的设计者，集和平主义的外交家、思想者和建筑师三种形象于一身，观念中渗透着新柏拉图主义对光明的形而上学的关照。关于照亮叙热设计的圣德尼教堂的辉煌之光，潘诺夫斯基写下了精彩的文字，潘氏也在光的神学中看到了哥特式建筑的真正意义。

圣德尼教堂

第四个瞬间的代表是沃尔夫林的学生，德国美术史家保罗•弗兰克，他在临终前刚刚出版的《哥特式建筑》，巧妙地把结构技术论者的基石——肋拱——从结构功能转化为审美功能。在他看来，与其说交叉肋拱创造了哥特式的结构体系，不如说它是哥特式建筑背后引发审美特性的动力。首先“在空间方面，它将整个拱顶区分为四个相互依存的空间部件。其次在视觉方面，肋拱的对角线阻碍了罗马式正面观看的产生，并使观者在观看其他形式时，他可以按对角线方向站立，同时体验到空间的退缩，而非处在平面之中。最后在力学方面，四分肋拱顶，从14世纪初开始，已经完全失去了重量和撑扶感，从而变成了纹理，变成了一种美化拱顶单元的装饰线条的无尽涌流。然后，这三项原则全部从拱顶扩散到建筑的其余部分，使建筑的整个立面变得既玲珑通透，又轻盈纤巧，并且按对角线方向组织结构，同时在空间上保持开放。”

圣德尼教堂拱顶

这是就肋拱拱顶引发的特征来定义哥特式风格，但这还只是外观的。在弗兰克尔看来，哥特式建筑的本质乃是由于它是耶稣之象征的教堂形式。首先教堂呈十字架布局，其次教堂是由上述审美特征构成的艺术。因为它只有成为艺术，才能成为耶稣定义的形式象征。在这种作为耶稣之象征的哥特式大教堂内，个人和社会作为部件与上帝融为一体，就像教堂内的每一部件与教堂的整体融为一体，构成了哥特式教堂的总体象征。这样，部件的艺术风格才得以实现。在这第四个瞬间中，我们领略到了哥特式艺术实质上是精神式艺术。

沙特尔大教堂中庭拱顶

在第五个瞬间中，出身于斯特拉斯堡的法国美术史家罗兰·雷希特推翻前人的成就，对哥特式教堂做了全新的阐释，他的论述很复杂，很难概括。我们可以读新出版的马跃溪先生译本《信仰与观者：哥特式大教堂艺术》（应为《信仰与观看：哥特式大教堂艺术》）。我这里只引述两段，雷希特说：

自瓦萨里以来，一切哥特式艺术解读体系都寻求将建筑位列于各门艺术之首。如果说这样的观点不无道理，那么它却全然忽视了其他具有决定意义的重要因素，没有那些因素的支持，这一叫做哥特式的艺术就不可能诞生。那些因素相互补充，共同促进，它们分别是：圣体圣事的发展，关于基督受难的神秘主义思想的流传，视觉艺术地位的上升和与此相关的文字主导地位的丧失。在那些因素所构成的背景下，建筑语言必然得到重新审视和调整。由于具象语言的更新，关于基督受难的神秘主义理论获得了一套再现模式，并且这一模式不断得到开发和完善。此外，由于建筑的发展，上述理论又得以在完全由圣餐仪式的透视法所支配的空间中安享其位。

一个形式总是依循某种互动关系指向另一个，不给人的眼睛任何休息的机会。图像以前所未有的密集度和复杂性呈现于观者眼前。凭借自身可见的形态，它们演绎着圣经中的训导，特别是道成肉身及其悲剧的结局，也就是受难这个使丑恶、残忍、仇恨和痛苦登上作品画面的主题。所有被排除在新柏拉图主义所谓的美之外的事物，都在救赎的宏大历史篇章中找到了一席之地。

哥特式教堂框架示意图

基督本身就是上帝。哥特式教堂是上帝的居所，我们从这五个瞬间既看到了理性的分析，又听到了神秘的声音，我们可能还记得上帝之树的那个笼统的印象，下一次我们就谈谈具体的哥特式大教堂。

（图片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课后互动

理解了哥特教堂的“五个瞬间”，你对这一建筑形式有了什么新的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