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真生 生平自爱，不敢妄作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真生》。

中国古代一直有点金术传说和许多点金术故事，最著名的传说，是八仙之一的吕洞宾有点金术，而蒲松龄借助一个和点金术有关的故事，创造了用“真”和“贾”为人物命名的故事，风趣地写到真和假互相交替、互相消融、互相取代的辩证关系。《红楼梦》有两句名言：“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这是《红楼梦》纲领性语言。

红学家们认为，在真假上做文章，是伟大小说家曹雪芹对中国小说史的重要贡献，研究《红楼梦》真真假假这个命题的文章连篇累牍。其实，在曹雪芹出生之前，蒲松龄已经在《聊斋志异》里边用真真假假做了篇妙文章，所以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是世界短篇小说之王蒲松龄影响伟大的长篇小说巨匠曹雪芹的一个方面。我们先具体看一下《真生》写的是个什么故事，它有什么哲理意义，为什么说它影响到《红楼梦》的真真假假。

长安贾子龙，偶然经过一个小巷，看到一位风度不凡的书生，询问后，知道是咸阳在此借居的真生。他第二天就投递名片拜访，回答真生外出。连去三次都没见到。他派人观察：趁真生在家时拜访，真生还是不见。贾子龙闯入房间把他搜出来，促膝交谈，很知心。贾子龙派小僮买来酒。真生善饮，会开雅致玩笑，贾子龙更高兴。

酒快喝完时，真生从箱子拿出个无底玉杯，把酒倒进去，一会儿就满了。用小酒杯把酒舀到酒壶里，无底杯的酒一点不减少。贾子龙很奇怪，硬要学这法术。真生说：“我之所以不愿意见您。因为您贪心未净。这是仙家的秘密法术，怎能教给您？”贾子龙说：“冤枉！我哪儿贪心啦？我偶然有这样想法，只不过因为贫穷而已。”两人哈哈一笑分手。

这是真生和贾生第一次见面，真生其实是得道仙狐，因为他是从狐狸修练成仙，在仙界算出身低微，所以他做人低调，也就是真的，但他的真有时候又难免掺假，那就是真生向贾生炫耀他的酒杯，引起贾生的贪心。真生明确地说，贾生贪心，他不乐意跟他交往。贾生的贪心还会进一步表现，构成小说的有趣情节。

从此真生和贾生两个人往来亲密无间，不拘形迹。每到没钱的时候，真生就拿出块黑石头，吹个咒在上边，用黑石头磨瓦砾，立刻化为白银，送给贾子龙用。每次给的银子，都恰好合乎贾子龙当时需要，一点也剩不下。贾子龙要求多给点儿。真生说:“我说你贪婪，如何，如何！”贾子龙想：公开找真生要点金石，他不会给。不如乘真生醉了睡着时，把点金石偷来再要胁他。

有一天，真生喝醉躺下。贾子龙悄悄搜查他的衣服找点金石。真生发现了，说： “你真丧心病狂，不可交朋友！”跟贾子龙告辞，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真生发现贾生待友不真，是假的，跟他分手。这是第一次真假较量。

一年后，贾子龙在河边看到块石头很像真生那块点金石，就捡回家珍藏。过了几天，真生来了，一副失意神情。贾子龙问：你怎么啦？真生说：“你前些日子在我那里看到的是仙人点金石。我曾跟随仙人抱真子游玩，他喜欢我正直，把点金石送给我。我喝醉酒丢了它。占卜是在您这里。请还给我。一定报答。”

仙人抱真子，不见于神仙传等书的记载，看来是蒲松龄编的。贾子龙笑着说：“我生平不敢欺骗朋友，确实如你占卜，石头在我这里。不过了解管仲贫穷的，莫过于鲍叔。我就像当初的管仲那样贫穷，你这个鲍叔看看怎么办？”

贾生在谈话中用了《史记·管仲列传》的典故，管仲和鲍叔都是春秋时齐国人，两人关系极好。他们曾一起做生意，鲍叔知道管仲家里穷，管仲把利息多分给自己，鲍叔也理解不见怪，管仲把鲍叔看作知己，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后世就用管仲和鲍叔的关系说最好的朋友关系。贾生用这个典故说明自己像管仲一样贫穷，希望真生能像鲍叔一样体谅资助。

真生提出还了点金石送一百两银子。贾子龙说：“一百两银子不能算少，但你教给我口诀，我亲自试一下如何点金，就没遗憾了。”真生怕他言而无信。贾子龙说：“您是仙人，难道不知道贾某不是失信朋友的人？！”贾生信誓旦旦地说了一句假话，骗得诚实的真生相信了他，把口诀教给贾子龙，贾看看台阶下的大石头，想用它试验。真生拉住胳膊不让他做。

贾子龙拿了半块砖放到捣衣石上说：“磨这半块砖不算多吧？”真生表示同意。贾子龙却不磨砖磨大捣衣石！贾生再次做假。真生变了脸色想和他争夺。捣衣石已化为白金。这一段是真生和贾生再次交锋，真生真诚地对待贾生，贾生却欺骗真生，而且这样的欺骗不是单纯的欺骗，是会影响到真生的命运甚至给他造成毁灭性灾难的欺骗。

贾子龙把点金石还给真生。真生叹道：“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话说？随便把福禄给人，必遭天谴。如果你乐意让我躲过上天惩罚，请你施舍一百个棺材、一百件棉衣，愿意吗？”

真和假的辩证关系突然扭转，假门假式的贾生突然不再搞虚情假意了，他表现出真诚，而且他不仅是表现真诚，他确实真要这样做。贾子龙说：“我之所以想得到钱，原本不是打算窖藏。你还认为我是守钱奴？”真生高兴地离去。贾子龙得到巨金，一边做买卖一边施舍。不到三年，真生要求的施舍数目完成。

真生忽然来了，握住贾子龙的手说：“您真是讲信义的人！分手后，我被福神奏明天帝，削去仙籍。蒙您广泛施舍，我得以功德消罪。希望您自勉，不要停止行善。”贾子龙问真生：“你是天上什么神仙？”真生说：“我是有道之狐。因为出身低，经不起罪孽牵累，所以生平自爱，一丝一毫不敢胡作非为。”贾子龙摆酒，两人像过去一样欢饮。贾子龙活到九十多岁，真生还常到他家。

《真生》写人与狐仙交往，暗含“真假”哲理意味。而“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是《红楼梦》纲领性语言。早在曹雪芹出生之前，蒲松龄已创造了用“真”和“贾”为人物命名的故事，风趣地写到真和假互相交替、互相消融、互相取代的辩证关系。

真生，真诚的书生，深知自己出身微贱，以狐的身分入仙，事事谨慎；贾生，虚假的书生，一次次想从朋友手中骗取发财的法术。但是，真的未必全然是真，假的未必全然是假。真的可以因炫才受到仙界惩罚，假的又因为讲信用得到好报。真中有假，假中有真。

怎么样处理现实生活的真实遭遇和自己创作的小说，也就是处理“真”、“假”，而且用谐音把自己的思考在小说中表达出来，是曹雪芹喜欢采用的艺术手段。《红楼梦》“真”、“假”的关键笔墨是甄士隐和贾宝玉都见过的对联。

《红楼梦》第一回说，当年姑苏城十里街仁清巷住着位甄士隐，过着与世无争的自在生活。有一天他午睡时，梦中随着一僧一道----即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到了太虚幻境，见到石牌坊上有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这是《红楼梦》纲领性的语言，意思就是：“把虚假当成真实，真实也就成了虚假；把虚无当作实有，实有也就成了虚无。”

《红楼梦》还虚构出甄府和贾府，很多红学家认为，西土瓦的“甄”就是真实的“真”，西贝的“贾”就是“虚假”的“假”。《红楼梦》里的贾府是虚构的王府，是假的王府，西土瓦的“甄府”是真实的王府。或者说，带有更多曹雪芹身世影子的王府。在曹雪芹笔下，“假”是对“真”的超越，“假”是对“真”的再创造，“假”是从“真”的粪土上长出的灵芝，是凤凰再生。

正因为曹雪芹“真真假假”的写法，他才能用“儿女之情”写出一部“怨时骂世”、批判整个封建社会、预告其必然灭亡的盖世名著。而拿真假做文章，是《聊斋志异》早就做过的。1992年我在国际红学会上报告“从聊斋到红楼”，谈到聊斋《绛妃》讨风神檄和葬花吟的对应关系等问题，2004年出版的专著《从聊斋志异到红楼梦》提出聊斋从八个方面影响到《红楼梦》。

我一直认为想不从聊斋找红楼的渊源，都难。相信即使《真生》这样决非名作的篇章，也得到曹雪芹细心研究，而且给了他启迪。《聊斋志异》影响《红楼梦》构思的另一个方面，是小说里边出现真人不露相的疯僧颠道脏乞丐，他们到人世间来指点迷津，《红楼梦》里边的一僧一道，跟聊斋这些人物如出一辙，担任同样职责，他们也跟聊斋的僧道一样，在仙境是仙风道骨，在凡间破衣烂衫，癞头跛足。

这一点，在讲《画皮》《丐仙》等时已经讲过，聊斋有杀伐决断的巾帼人物比如说细柳，对王熙凤这类人物有影响也已经讲过。聊斋影响红楼的还有个重要方面，关于宝黛爱情三世情如何受聊斋影响，我将在《香玉》里边讲。

我们下次讲的《神女》是一个神奇的人神相恋故事，既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又有对现实生活的深刻反映。

【注释】

（1）洒如：潇洒自如。

（2）咸阳僦寓者：咸阳人在西安租房子住。

（3）投刺：送名片求见。

（4）玉卮无当：无底玉杯。

《芝田录》：裴度最初被相者判定将来要饿死，后来他在香山寺捡到三条玉带，是一位妇人为救父亲准备的，他还给了妇人。相者再见裴时说：你一定有阴德，现在你前途万里。后世把捡到他人珍贵的东西归还叫“还带之恩”。

【注释】

（1）形骸尽忘：亲密无间。

【注释】

（1）茫然若有所失：带着失意的神情看人。茫为借用字，电脑无原字。

（2）还带之恩：归还珍贵失物的恩情。《芝田录》：裴度最初被相者判定将来要饿死，后来他在香山寺捡到三条玉带，是一位妇人为救父亲准备的，他还给了妇人。相者再见裴时说：你一定有阴德，现在你前途万里。后世把捡到他人珍贵的东西归还叫“还带之恩”。

（3）知管仲之贫者，莫如鲍叔：管仲、鲍叔皆春秋时齐国人，他们年轻时一起做生意，鲍叔知管仲家贫，分钱时多要，不以为贪。这句话的意思是，你是知道我贫穷的，你怎么帮助我？

【注释】

（1）砌石：台阶。

【注释】

（1）逭：逃避。

长山某，卖解信药（1），即垂危，灌之无不活；然秘其方，即戚好不传也。一日以株累被逮。妻弟饷狱食，隐置信焉。坐待食已，乃告之，某不信［二］，少顷，腹中溃动，始大惊，骂曰：“畜产速行！家中虽有药末，恐道远难俟，急于城中物色薜荔为末，清水一盏，速将来！”妻弟如教，迨觅至，某已呕泻欲死，急服之，立刻而安，其方自此遂传。此亦犹狐之秘其石也。

【注释】

（1）解信药：解除砒霜毒的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