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 神女（下） 黄金易得，珠花无价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神女》。

福建书生米生风流倜傥豪放不羁，他因为听到音乐感兴趣，贸然到一家根本不认识的高官家拜寿，他自己不知道，他拜寿的对象不是凡间人，而是神界人士，他更不知道在他遭遇诬陷失掉功名后，两次向他伸出援手的，正是他祝寿的那家躲在玻璃屏风后边的神女。

当他拜寿的人家傅公子来请求他帮助将要遭受灾难的父亲时，米生不肯为一个一次饮酒之交的人去干谒显贵。他这时似乎并没想到傅公子跟他仰慕的女郎是一家。

第二天，米生独坐，有丫鬟进来，一看，正是当年清明节在山上赠银子给他的。米生惊奇地站起来。丫鬟问：“您忘记赠珠花的事啦？”米生说：“哪儿有的事，哪儿有的事，我不敢忘。”丫鬟说：“昨天的傅公子，就是娘子的同胞哥哥。”米生听了暗喜，他为什么暗暗欢喜?可有了跟绝代佳人交往的机会了。却故意说：“这倒难令人置信，如果娘子亲自来跟我说一句，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然，不敢奉命。”

接着，小说里有一段米生和神女相见的生动情态描写，我们先用白话介绍这段情节：“丫鬟出了门飞驶而去，到了半夜，丫鬟敲门进来说：‘我家娘子来了。’话没说完，女郎神情凄惨地进门，向壁而哭，一句话也不说。米生拜倒在地，说：‘如果不是小姐搭救，小生哪儿有今天？您只要对我有派遣，敢不惟命是听！’

女郎说：‘被人求助的人常常会骄横待人，求人帮助的人常常会畏惧人。我连夜奔波，生平哪儿受过这样的苦？只是因为我今天得求人帮助，得害怕人，还有什么话可说！’米生劝慰说：‘小生之所以不马上答应，其实是怕过了这事我见您就难了。让您深夜顶着风露奔跑，确实是我的罪过！’说完，他走向前，拉住女郎的袖口，悄悄抚弄女郎的纤纤美手。

女郎气愤地说：‘你真是个卑劣小人！不念当时帮助你的恩义，却想乘人之危。我认错人了，我认错人了，我不该来见你。’说完忿然而出，登车要走。米生追出来谢罪，长跪在地，挡着不让她的车走。”

这段原文写得出色，我们听听原文：“青衣出，驰马而去。更尽复返，扣扉入曰：‘娘子来矣。’言未已，女郎惨然入，向壁而哭，不作一语。生拜曰：‘小生非卿，无以有今日。但有驱策，敢不惟命！’女曰：‘受人求者常骄人，求人者常畏人。中夜奔波，生平何解此苦，只以畏人故耳，亦复何言！’生慰之曰：‘小生所以不遽诺者，恐过此一见为难耳。使卿夙夜蒙露，吾知罪矣！’因挽其祛，隐抑搔之。女怒曰：‘子诚敝人也！不念畴昔之义，而欲乘人之厄。予过矣！予过矣！’忿然而出。登车欲去。生追出谢过，长跪而要遮之。”

米生跪在地上，拦住女郎的车不让走，丫鬟也帮着求情，女郎在车上对米生说：“实话告诉您，我不是凡人，是神女。家父是南岳都理司，偶然得罪地官。地官要向玉皇大帝告状，没有本地人间相应官员福建巡抚的印信，这个危难就没法解决。如果您不忘旧义，用黄纸一幅，求巡抚盖章。”说完，车子启动，走了。

原来如此！傅家跟玉皇大帝同根同脉。傅家老翁担任南岳都理司，这是道教神的名字。道教以天官、地官、水官为三官。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困。傅家老翁得罪了地官，而跟“南岳”对应的人间官员正巧是福建巡抚，所以，先是傅公子，后是神女，来要求米生找巡抚求情。蒲松龄在处理这些仙界关系上，也经过仔细考证。

这段神女和米生相见的情节把神女写活了。神女虽然是神仙，但她体现的是古代出身高贵、修养深厚的女性的美好品德。她美丽聪慧、端庄自重，善解人意。当初，她躲在屏风后边，暗中观察了这个没有任何瓜葛却登门给父亲拜寿、似乎莽撞却有几分可爱的民间书生，对他产生好感，当时大约也仅仅是好感。

当她在路上遇到米生，知道他遭遇冤狱，失掉功名后，马上从头上拔下珠花，让米生当作恢复功名的用度。她善良平和又侠肝义胆。第二次和米生相遇，知道米生不舍得用她的珠花，她羞得脸飞红，知道米生喜欢的是珠花的主人。神女两次帮助米生，从来没露出骄人之态，从没显示有恩于人的优越感。当她不得不登门求米生救父亲的时候，她理智地说出了人与人相处常有的状态“受人求者常骄人，求人者常畏人。”

似乎神女不仅是位社会学家，知道学使门中不可以白手出入，她还是心理学家，懂得人际交往中的人情。当米生情不自禁用动手动脚的方式向她示爱时，她立即正颜厉色怒加训斥。既洞明世事，又娇羞，既对米生的感情明察秋毫，又谨慎地保护自己的尊严。这是个丰满的人物。我们从神女，以及蕙芳、翩翩、《罗刹海市》里边的龙女，还可以观察到蒲松龄在创造幻想的女性形象时，似乎自己有个界定。

仙女绝对不可像狐狸精那样，在两性关系上随便，她们有大家闺秀的特点，聊斋神女都得跟凡间书生经过明媒正娶才会有进一步亲密关系。这一点很有趣。在这个故事里写神女跟米生的交往，蒲松龄写得很有层次，先让读者猜想到神女在屏风后边的美丽影子，接着，让米生看到她的纤纤美手，然后，代表着她个性和魅力的珠花出现，第二次对米生的资助，让丫鬟出来执行， 告诉米生傅公子就是她的哥哥，也是丫鬟。

神女身上有种神性美，神秘美，空灵美，还有我们姑且叫高贵美和矜持美吧。这些复杂特点就把神女和我们曾经讲过的同样是仙女的翩翩、蕙芳、龙女完全区别开来。

米生不是一直不肯干谒权贵吗？他为了自己的功名都不去求学使，为了自己的尊严，巡抚的门也不登，现在为了神女，他什么都能做了，诚惶诚恐地做，挖空心思地做。米生送走神女回到家，假托要驱邪，需要巡抚盖章。巡抚却说这种巫盅之事，不应该动用大印。

米生花重金贿赂巡抚心腹，心腹答应相机行事，却一时找不到机会。米生回到家，神女丫鬟已等在门口。米生把实话告诉她。丫鬟垂头丧气地走了，好像怀疑米生没有尽心尽力。米生追上丫鬟说：“回去告诉娘子：这件事办不成，我以身命殉之！”

米生回到家，整夜翻来覆去，想不出办法。恰好巡抚的宠妾要买珠子，米生把神女的珠花给宠妾送去。宠妾大喜。偷出巡抚大印，给米生盖到黄绸子上。米生揣着黄绸回家，丫鬟恰好又来听信。米生笑道：“幸不辱命。然而几年来我贫贱乞食都不忍卖的珠花，为你家主人舍弃！”米生把实际情况告诉丫鬟，说，“丢多少黄金，我都不可惜！请给娘子带个话：珠花须要她重新补偿。”

几天后，傅公子登堂感谢，送黄金百两。米生立即翻脸，说：“我之所以帮令尊的忙，是因为您妹妹无私帮助我。不然，就是送我一万两黄金，我也不会改变名节！”傅公子一定要留下黄金，米生声色益厉地拒绝。傅公子满面惭愧走了，米生说：“这事还不算完！”

第二天，丫鬟奉神女命，给米生送来百颗明珠，说：“这可以补偿珠花吧？”米生说：“我看重珠花，并不是看重上边那贵重的珍珠。假如当日送给我价值万金的珠宝，我卖了它当富家翁就是。我珍藏密收这朵珠花，甘心贫困度日，为什么？因为珠花是娘子戴过的，是娘子亲手交给我的。娘子是神人，我哪儿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只要我能报娘子的洪恩于万一，死无憾！”

丫鬟把明珠放到桌子上，米生像朝拜皇帝一样拜完，让丫鬟带走。

米生既不要黄金也不要明珠，他想要什么？当然不是再要一朵神女头上戴过的珠花，他想要什么？米生不直接说，聪明的神女还有她的家人还不是心知肚明？

又过几天，傅公子来了。米生命家人准备酒菜。傅公子的随从进入厨房自行烹调，二人相对纵饮，欢若一家。有客人送给米生糯米酒，傅公子喝了觉得很香，连喝百盏，面颊发红，对米生说：“您是位耿介高尚人士，愚兄弟不能早知，眼光远比不上妹子。家父感谢您的大德，无以相报，欲以妹子附为婚姻，就怕您因为不是同类不同意。”

米生又高兴又害怕，不知怎么回答。傅公子告辞，说：“明夜七月初九，新月与钩辰星同时出现，天帝有少女下嫁，是吉日良辰。你准备迎新娘吧。”

第二天晚上，傅公子果然把妹妹送来。一切无异常人。三日后，神女自兄嫂以及婢仆，皆有馈赏。她最贤慧，事嫂如母。

跟我们刚刚讲过的《刘夫人》类似，小说写到这个份上，人物形象已经塑造成功，但小说构思的情节还没完，珠花还得完成它的贯穿始终的责任，于是有了米生很不情愿纳妾。

过了几年，神女不生孩子，兄嫂劝米生娶妾，米生不干。米生兄长到江淮做生意，给弟弟买个年轻小妾带回来。小妾姓顾，小名博士，长得清秀婉丽。米生夫妇都喜欢她。看到她发髻上插朵珠花，酷似当年故物，摘下来看，果然不错。问是哪儿来的？顾姬回答：“过去有巡抚的爱妾死了，她的丫鬟偷出来卖，我家老人觉得便宜，就买回来。我父母死前，把我寄养顾家，是我姨妈，姨妈总想把我的珠花卖了。我投井觅死，才保存下来。”

米生夫妇感叹：“十年之物，复归故主，岂不是命。”

神女又拿出一朵珠花，说：“此物久无偶矣！”亲手为顾姬簪于髻上。顾姬退下，问：夫人是什么家庭出来的？家人都不说。

顾姬悄悄对米生说：“我看夫人不是凡人。她的眉目间有神气。昨天给我簪花时我近看个仔细。夫人的美丽出于肌肤之内，不像是普通人靠脸色如何、五官位置如何判断美丑。”米生笑她瞎琢磨。顾姬说：“你不要透露，我做个试验，如果夫人真是神仙，我有什么愿望，没人的地方烧香恳求，她就知道了。”

神女绣袜精工，顾姬喜欢但不敢开口要。就在闺中焚香祝祷。神女早上起来，忽然拿出自己的绣袜，派丫鬟送给顾姬。米生乐了。神女问：笑什么？米生告诉：这是顾姬做的试验呢，看你是不是神仙？神女笑着说：“聪明的丫头！”

小说最后的结局很温馨。米生活到八十岁，神女的模样还像没出嫁的姑娘。米生病了，神女命人制作个大棺材。米生死了，神女不哭，等家人离开，她进入棺材，死了。家人把夫妇一起埋葬，至今传为“大材冢”。

《神女》既是美丽的爱情故事，又对社会黑暗做巧妙揭露，既写人神交往，又做官场素描。米生风流倜傥、耿直自爱，不拘小节，重情重义。他可以对素不相识的老翁登堂祝寿，却不肯对权势赫赫的祖父门人巡抚登门求情；他宁肯不要功名，也要保留神女珠花，却又为帮助神女自愿丢弃珠花；在米生身上，“情”占最重要位置，“情”在心中，功名、权势都靠边站。而为了情，他又可以去行贿求情，甚至走巡抚爱妾的门子。

神女美丽端庄、聪慧练达、施人不傲，求人不馁，既堂堂正正，落落大方，仁爱助人，柔情似水。米生和神女是经过长期交往才走到一起的。而“走”的过程，正是揭露、鞭挞黑暗时世的过程。神女赠米生的珠花，在整个小说的结构当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像戏剧舞台上《桃花扇》的主题导具是桃花扇，珠花身上凝结着男女主角的爱情、社会的恩恩怨怨、兴亡交替。

聊斋驰想天外，我们刚刚讲完了美丽的人神之恋，就得看一下地狱里的冤鬼了。下次讲的《三生》是一部读书人的血泪史。

原文

生拜曰：“小生非卿，无以有今日。但有驱策，敢不惟命！”女曰：“受人求者常骄人，求人者常畏人。中夜奔波，生平何解此苦，只以畏人故耳，亦复何言！”生慰之曰：“小生所以不遽诺者，恐过此一见为难耳。使卿夙夜蒙露，吾知罪矣！” 因挽其祛，隐抑搔之。

女怒曰：“子诚敝人也！不念畴昔之义，而欲乘人之厄。予过矣！予过矣！”忿然而出，登车欲去。生追出谢过，长跪而要遮之。青衣亦为缓颊，女意稍解，就车中谓生曰：“实告君：妾非人，乃神女也。家君为南岳都理司（1），偶失礼于地官（2），将达帝所；非本地都人官（3）印信，不可解也。君如不忘旧义，以黄纸一幅，为妾求之。”言已，车发遂去。

【注释】

（1）南岳都理司：道教神名。

（2）地官：道教以天官、地官、水官为三官。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困。

（3）本地都人官：与南岳对应的人间官吏，即福建巡抚。

适院署有宠姬购珠，生乃以珠花献之。姬大悦，窃印为生嵌之。怀归，青衣适至。笑曰：“幸不辱命。然数年来贫贱乞食所不忍鬻者，今还为主人弃之矣！”因告以情。且曰：“黄金抛置，我都不惜：寄语娘子：珠花须要偿也。”

逾数日，傅公子登堂申谢，纳黄金百两。生作色曰：“所以然者，为令妹之惠我无私耳；不然，即万金岂足以易名节哉！”再强之，声色益厉。公子惭而去；曰：“此事殊未了！”翼日，青衣奉女郎命，进明珠百颗，曰：“此足以偿珠花否耶？”生曰：“重花者，非贵珠也。设当日赠我万镒之宝（1），直须卖作富家翁耳；什袭（2）而甘贫贱，何为乎？娘子神人，小生何敢他望，幸得报洪恩于万一，死无憾矣！”青衣置珠案间，生朝拜而后却之。

【注释】

（1）万镒之宝：价值几万两黄金的宝贝。一镒为二十四两。

（2）什袭：一层一层地包裹。

【注释】

（1）苦糯：一种米酒。

（2）新月钩辰：新月与钩辰星同时出现，是吉晶良辰。钩辰，星名。

答云：“昔有巡抚爱妾死，其婢盗出鬻于市，先人廉其值，买而归。妾爱之。先人无子，生妾一人，故所求无不得。后父死家落，妾寄养于顾媪之家。顾，妾姨行，见珠，屡欲售去，妾投井觅死，故至今犹存也。” 夫妇叹曰：“十年之物，复归故主，岂非数哉。”女另出珠花一朵，曰：“此物久无偶矣！”因并赐之，亲为簪于髻上。

姬退，问女郎家世甚悉，家人皆讳言之。阴语生曰：“妾视娘子，非人间人也，其眉目间有神气。昨簪花时得近视，其美丽出于肌里，非若凡人以黑白位置中见长耳。”生笑之。姬曰：“君勿言，妾将试之；如其神，但有所须，无人处焚香以求，彼当自知。”

女郎绣袜精工，博士爱之，而未敢言，乃即闺中焚香祝之。女早起，忽捡箧中出袜，遣婢赠博士。生见之而笑。女问故，以实告。女曰：“黠哉婢乎！”因其慧，益怜爱之；然博士益恭，昧爽时，必薰沐以朝。

后博士一举两男，两人分字之。生年八十，女貌犹如处子。生抱病，女鸠匠为材，令宽大倍于寻常。既死，女不哭；男女他适，女已入材中死矣。因并葬之。至今传为“大材冢”云。

异史氏曰：“女则神矣，博士而能知之，是遵何术与？乃知人之慧，固有灵于神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