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神女》。
这是一个神和人的爱情故事。和一般爱情故事不同的是,它没有走一见钟情、苦苦追寻的常规常路,它既写动人的爱情故事,又对社会黑暗做巧妙揭露。米生和神女经过长时期交往才走到一起,而“走”的过程,又是小说揭露从官场到科场的腐朽、鞭挞黑暗时世的过程。连远离人世的神女都知道学使门中不可以白手出入,对“清水衙门”学府是多巧妙尖锐的讽刺。
而作为短篇小说最重要成就,《神女》这个小说塑造了一人一神两个丰满鲜明的人物,民间书生米生秉性豪放为人耿直,钟情痴情,神女聪慧明理自尊自重。作为成熟的短篇小说构思艺术,小说出现了一个所谓主题导具,一朵珠花。一朵小小的珠花维系着一神一人的关系和感情。
米生和神女因珠花结缘,米生不肯为自己的功名使用沾着神女香泽的珠花走关系,却为救神女父亲牺牲了珍爱的珠花,最后珠花又神奇地回到已成为夫妇的米生和神女身边。珠花成为编织严密复调小说的一条红丝线。也像二龙戏珠那个珠,而一人一神的“龙”一直盘旋着它,演义出从人间到神界的悲欢离合。这样的构思显示出蒲松龄掌控小说简练而严密的结撰技巧。这个故事如果改编影视,可以叫它个“珠花情缘”。
现代文艺理论喜欢说:文学是人学,好的小说总是会把塑造人物性格放到首位,而性格又决定命运。小说开头写,福建米生为人豪放,偶而进府城,喝醉了经过一座高门大户,听到里边传出音乐声。问路人,路人说,里边正开寿筵。米生感到奇怪:开寿筵为什么看不到门口有多少客人?
再一听,里边笙歌繁响,米生很喜欢这音乐,想好好听一听,也不问这是什么人家,更不管自己跟人家有没有关系,就在街头买上贺礼,到门前交上“晚生”名帖,登门拜寿。米生是个风流倜傥的人,不讲世俗的礼法,自己喜欢什么事,就毫不犹豫地冲动地去做。他做的这件事是常人不会做,俗话叫“无厘头”,你跟人家素不相识,为什么要祝寿?因为他发现个似乎不合情理的现象,既然大吹大擂地祝寿,为什么门庭冷落?那我就进去瞧瞧怎么回事。居然就买上礼物,贸然祝寿。
其实,人家大吹大擂祝寿,是人家自己的事,跟你米生一毛钱关系也没有,而且人家是神仙,自然没有多少世俗人给他祝寿;人家是高官,自然没有多少中下层的人来祝寿。米生不知道这个内情,他想进去,就进去了。而这个莽撞行为,导致了他跟神女实际相识。我说实际的相识,是因为神女看到了他,他没看到神女。
世上永远有旁观者清的事。有旁观者见他衣冠朴素简陋,问:“你是这家老人的什么亲威?”旁观者问得有道理,人家高门大户,当然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人,你衣着简陋,总得有亲戚关系才能登门吧?米生说:“什么亲威也不是。”旁观者告诉他:“这家从外地来,侨居于此,不知道多大的官?非常高傲,你既然不是什么亲威,想求他做什么?” 旁观者说的常人的观点,凡是登有钱有势者的门,必定要求他什么事。
而米生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米生后悔了,但名片已投进去。两个青年迎出来。华服耀眼炫目,风度翩翩,气质高雅。他们向米生作揖,请他进去。米生进去,看到一位老翁南向坐,东西列几桌酒席,六七个客人都像贵族身份。见到米生,站起来行礼。老翁也拄着拐杖站起来。米生站了许久,想给老翁行礼祝寿。老翁却始终不离开座位。两个青年解释说:“家父年老体衰,行礼困难,我们兄弟代谢高贤屈驾光临。”
米生说了几句话感谢。主人为他增加一桌,与老翁的酒席紧连。老翁座位后边设一琉璃屏,把内眷遮起来。请注意这两句似乎随意的句子“座后设琉璃屏,以幛内眷。”虽然是神仙,但也讲究男女有别,用屏障把女性挡了起来,但这个屏障显然是能从里边看到外边,而外边是看不到起里边的,而米生与老翁接席,也就是说他的酒席就在屏风旁边。
这样一来,当米生跟这家人的男士交谈时,他的一切表现,他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躲在屏风后边的神女已经对米生做了细致观察。这是后来神女主动跟他相识的前缘。而米生不知道。小说家这些似乎随意的叙述,都埋着后边情节发展需要的因素。
鼓乐齐鸣,米生没法跟其他客人交谈,始终也没弄明白,这家主人是什么人?酒宴快结束时,两个青年用大杯劝酒。米生已经喝了不少,看到其他客人都喝了,他也喝光。连喝几大杯,大醉倒地,觉得有人往脸上喷冷水,一下子醒来,客人已经走光,一个青年拉着他的胳膊把他送出门。过了几天,米生再经过那个地方,那家人已经迁走了。
不认识人家就登门拜寿,喝酒还喝了个大醉,这是米生做的第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埋下了神女与他相识的缘由。接着,米生做了第二件不同寻常的事,跟不认识的磨镜的人喝酒。磨镜的人是下层人民啦。米生从府城回来,经过集市,一个人从酒店出来,招呼他喝酒。他一看,不认识。管它认识不认识,喝就喝!进去一看,同村人鲍庄在。
米生问鲍庄:拉我喝酒的什么人?鲍庄说:他姓诸,市场上磨镜。米生问诸某:“你怎么认识我?”诸某说:“前日给那个老翁上寿,你认识他吗?”米生说:“不认识。”诸某说:“我跟他们家最熟。老翁姓傅,不知道是何省何官。米先生给他祝寿时,我正在台阶下,所以我认识了你。”
根本不认识的贵家可以一起饮酒,根本不认识的市中磨镜者也可以一起饮酒尽欢。米生真是不拘形迹。而这段饮酒,起到两个作用,一个作用是交待了米生给祝寿的人家是高官,姓傅。另一个作用是起到让米生革除功名的作用。
三个人喝到晚上才分手。而鲍庄夜里死在路上。鲍庄的父亲不认识诸某,指名控诉米生是凶手。验尸发现鲍庄身上有重伤,米生革除功名以谋杀罪判死刑,受尽酷刑,鲍庄到底为哪个所杀,作者一直未交待,也不需要交待。因为诸某总抓不到,没法查证,审案的官员只好把米生暂时押在牢中。
过了一年多,朝廷钦差大臣查明米生的冤情,把他放了。米生家中田产荡尽,秀才功名被革掉,他希望恢复秀才的功名,就带上行李到府城。天快黑时,走累了,在路旁休息。远远看见一辆小车过来,两个丫鬟一左一右跟随。车已经走过他,车中人忽然命“停车!”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有个丫鬟过来问:“请问您是米先生吗?”
米生惊奇地站起来说:我是。丫鬟又问:“你为什么穷成这个样子?”米生把自己遭遇冤案的事告诉丫鬟。丫鬟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米生说:我要到府城想办法恢复秀才功名。丫鬟回到车前汇报,一会儿回来,请米生到车跟前去。
米生来到车前,一只纤纤美手掀起车帘,米生瞥了一眼,是位绝代佳人。她对米生说:“您不幸遇到无妄之祸,听了为您叹息。现在提学使衙门可不是空着手就可以出入的。我在路上也没有什么可以赠送你……”说着,从发髻上拔下一朵珠花,交给米生,说,“这东西可以卖一百两银子,请收藏起来。”米生下拜,想问:您是哪家贵人的小姐?他行礼的功夫,绝代佳人的车已迅速启动,跑远了。
米生遇到的女郎如神龙,东鳞西爪,若隐若现。既是神女又是贵家少女:侍女前导,纤手搴帘,是不谙世事的娇女情态,而赠珠花谈学使,又对社会有深刻认识。这是蒲松龄借神女之口讽刺学界恶风。米生拿了珠花,想不通遇到的是什么人?看看珠花,上缀夜明珠,不是一般珠宝,他珍藏而行。他珍藏的是贵重的珠花吗?不,他珍藏的是戴珠花少女的香泽和关怀。
到了府里,米生交上申诉状。学使衙门果然上下狠命勒索钱财,不然就不给他恢复功名。他拿出珠花看了又看,就是不舍得卖了换钱行贿。米生非爱珠花,乃爱赠珠花之人,米生对神女的感情写得隐隐约约。他求恢复功名无果而返。回到家里,连自己的家都没了,只好依赖兄嫂,幸好长兄对弟弟很好,替他管理各种事项,米生虽穷,却能继续读书。
既然没有恢复功名,那就只能重新另考。第二年,米生到府城参加秀才考试,误入深山。恰好清明节,游人甚众。有几个女士骑马来,里边一位女郎,就是当年米生遇到的车中人。看到米生,停住马,问:“你到什么地方去?”米生说:我参加秀才考试呢。女郎惊奇地说:“你的秀才身分没恢复?”米生神情惨然地从怀中掏出珠花,看来,这朵珠花成了他随身携带的最爱物品了。
他说:“我不忍心舍弃珠花,所以到现在我还是童生。” 女郎心有灵犀,知道米生不是钟情珠花,他钟情的是送珠花的人!女郎羞红了双颊,嘱咐米生坐在路边等着,缓缓骑马走了。米生等了好久,一个丫鬟快马奔来,把一个包裹交给米生,说:“娘子说啦:‘现在主管秀才考试的学使门庭若市,赠白金二百两,作为进取之资。’”女郎再次讲出了对学使衙门的看法,似乎她是哪家报纸的特约记者,专门采访教育部门。
米生推辞:“娘子给我的恩惠够多啦!我自己考秀才没问题。这么多银子,我可不敢接受。只请告诉娘子姓名,我回去画个娘子小像,焚香供奉,就心满意足。”丫鬟不听,把包裹放地下就跑了。米生从此有钱用了。但他仍然不屑于走门子。后来他完全靠写文章,考了第一名秀才。把车中美人送的钱交给长兄,长兄善居积,三年后米生旧业尽复。
此时的福建巡抚恰好是米生祖父的门生,对米家优恤甚厚。米生兄弟算得上名门大族。但米生向来清高耿直,虽然认识巡抚这样的高官、还是通家之好,他也从来不登门拜访,更不向巡抚走门子,托人情。
米生先是不肯用珠花走学使的门子,后是有了二百两银子仍然不用银子去买功名,靠自己写文章重新考上秀才,绝对不肯夤缘托关系,巡抚是他祖父的门生,而巡抚跟学使是上下级关系,他也绝对不利用这一层关系。米生的孤高自许,爱惜羽毛通过这些情节生动地表现出来。米生个性的另一个方面豪放并粗疏,他一直珍藏着女郎的珠花,却从来没有仔细想想,女郎为什么要关怀他?一位深闺少女如何认识他?
有一天,有客人骏马轻裘到米家拜访,家人不认识。米生出来一看,这不是当年贸然登门祝寿认识的傅家公子?米生作揖,请傅公子进家,互相述说离别之情。米生命人安排酒席。傅公子说:我很忙,不喝了。说完却不走。酒席摆好,傅公子请米生单独谈谈,米生把他领到书房,傅公子扑地就拜。米生惊奇地问:“什么缘故?”傅公子悲惨地说:“家父将遭遇大祸,得找福建巡抚帮忙。这事非您出面不可。”
米生竭力推辞,说:“巡抚虽然跟我家是世交,但因为私事求达官贵人,是我生平不屑于干的。”傅公子趴在地上悲哀哭泣。米生声色俱厉地说,“小生和公子,不过是一起喝过一次酒而已,你为什么要强迫我丧失气节?”傅公子羞愧得很,起来告别,走了。米生不乐意因一饮之交而丧节求显贵,再次表现了耿介的个性。
那么,米生拜寿的傅家到底是什么人物?米生和神秘姑娘的故事会怎么样向前发展?
原文
米生者闽人(1),传者忘其名字、郡邑。偶入郡,醉过市廛,闻高门中箫鼓如雷。问之居人,云是开寿筵者,然门庭亦殊清寂。听之,笙歌繁响,醉中雅爱乐之,并不问其何家,因就街头市祝仪,投晚生刺(2)焉,或见其衣冠朴陋,便问:“君系此翁何亲?”答言:“无之。”或言:“此流寓者,侨居于此,不审何官,甚贵倨也。既非亲属,将何求?”生闻而悔之,而刺已入矣。
【注释】
(1)闽:福建。
(2)晚生刺:自称“晚生”的名片。
无何,两少年出逆客,华裳炫目,丰采都雅,揖生入。见一叟南向坐,东西列数筵,客六七人,皆似贵胄;见生至,尽起为礼,叟亦杖而起。生久立,待与周旋,而叟殊不离席。两少年致词曰:“家君衰迈,起拜良难,予兄弟代谢高贤之见枉也。”生逊谢而罢。遂增一筵于上,与叟接席。未几,女乐作于下。座后设琉璃屏,以幛内眷。鼓吹大作,座客不复可以倾谈。
筵将终,两少年起,各以巨杯劝客,杯可容三斗;生有难色,然见客受,亦受。顷刻四顾,主客尽釂,生不得已,亦强尽之。少年复斟;生觉惫甚,起而告退。少年强挽其裾。生大醉逿(dàng)(1)地,但觉有人以冷水洒面,恍然若寤。起视,宾客尽散,惟一少年捉臂送之,遂别而归。
【注释】
(1)逿:倒在地上。
后再过其门,则已迁去矣。自郡归,偶适市,一人自肆中出,招之饮。视之,不识,姑从之入,则座上先有里人鲍庄在焉。问其人,乃诸姓,市中磨镜者也。问:“何相识?”曰:“前日上寿者,君识之否?”生曰:“不识。”诸言:“予出入其门最稔。翁,傅姓,但不知何省何官。先生上寿时,我方在墀下,故识之也。”
日暮,饮散。鲍庄夜死于途。鲍父不识诸,执名讼生。检得鲍庄体有重伤,生以谋杀论死,备历械梏;以诸未获,罪无申证,颂系之(1)。年余,直指巡方,廉知其冤,出之。
【注释】
(1)颂系之:不用刑具关押。比较宽容地对待。颂,宽容。
家中田产荡尽,而衣巾革褫(1),冀其可以辨复(2),于是携囊入郡。日将暮,步履颇殆,休于路侧。遥见小车来,二青衣夹随之。既过,忽命停舆,车中不知何言。俄一青衣问生:“君非米姓乎?”生惊起,诺之。问:“何贫窭若此?”生告以故。又问:“安之?”又告之。青衣去,向车中语;俄复返,请生至车前。车中以纤手搴帘,微睨之,绝代佳人也。
【注释】
(1)衣巾革褫:功名革除。秀才犯罪须先由学官革除功名,然后才能逮捕。
(2)辨复:被革除功名者证明无罪可以恢复功名,谓“辨复”。
谓生曰:“君不幸得无妄之祸,闻之太息。今日学使署中,非白手可以出入者,途中无可解赠”,乃于髻上摘珠花一朵授生,曰:“此物可鬻百金,请缄藏之。”生下拜,欲问官阀,车行甚疾,其去已远,不解何人。执花悬想,上缀明珠,非凡物也。珍藏而行。至郡,投状,上下勒索甚苦;出花展视,不忍置去,遂归,归而无家,依于兄嫂,幸兄贤,为之经纪,贫不废读。
过岁,赴郡应童子试,误入深山。会清明节,游人甚众。有数女骑来,内一女郎,即曩年车中人也。见生,停骖,问其所往。生具以对。女惊曰:“君衣顶(1)尚未复耶?”生惨然于衣下出珠花,曰:“不忍弃此,故犹童子也。”女郎晕红上颊,既嘱坐待路隅,款段而去。
【注释】
(1)衣顶:秀才的冠服。
久之,一婢驰马来,以裹物授生,曰:“娘子言:‘今日学使之门如市,赠白金二百,为进取之资。’”生辞曰:“娘子惠我多矣!自分掇芹非难,重金所不敢受。但告以姓名,绘一小像,焚香供之,足矣。”婢不顾,委地下而去。生由此用度颇充,然终不屑夤缘,后入邑庠第一。以金授兄,兄善居积,三年,旧业尽复。
适闽中巡抚为生祖门人,优恤甚厚,兄弟称巨家矣。然生素清鲠,虽属大僚通家,而未尝有所干谒。
一日,有客裘马至门,都无识者。生出视,则傅公子也。揖而入,各道间阔。治具相款,客辞以冗,然亦不竟言去,已而肴酒既陈,公子起而请间;相将入内,拜伏于地。生惊问:“何事?”怆然曰:“家君适罹大祸,欲有求于抚台,非兄不可。”生辞曰:“渠虽世谊,而以私干人,生平所不为也。”公子伏地哀泣。生厉色曰:“小生与公子,一饮之知交耳,何遂以丧节强人!”公子大惭,起而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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