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文化篇-宽容政治的终结

57. 文化篇-宽容政治的终结

00:00
17:10

一.思维导图



二.文稿原文


各位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赵冬梅,欢迎收听“冬梅讲国史”。今天我们继续讲王安石变法和北宋政治。上一讲我们已经讲过,从理财的角度看,王安石变法的成功是毋庸置疑的。理财的成功为神宗的开疆拓土、制礼作乐提供了雄厚的财力支持。但是,由神宗亲自主导,也是他最重视、投入精力最多的西北拓边事业,却是一败再败,损兵折将,消耗国力、民心,却看不到希望的终点在哪里。最终,骄傲的皇帝在心力交瘁中抑郁而终,只活了三十八岁。


神宗朝过后的北宋政治,就像是被暴风雨洗劫过的果园,红色的果实稀稀朗朗,损伤已经造成,而且很难逆转——王安石变法改变了北宋前期两项最重要的政治原则。第一是国家与社会的利益平衡原则,国家治理,包括各项政策的制定和推行,都要综合考虑朝廷国家和社会的利益,在国家与社会之间寻求平衡,“出政发令之间,一以安利元元为事”。(中央发出的每一条政令,制定的每一项政策,都必须是要对老百姓有好处的,使老百姓得安定,得利益。)这条原则是如何打破的,我们在上一讲中已经讲过了。道理其实很简单的,当国家政策以理财增收为第一目标,“安利元元”就只能是虚伪的幌子了。


第二是统治集团内部的相处原则,要允许并鼓励不同意见的表达,容忍“异论相搅”,让不同意见在朝堂上充分表达,互相激荡,形成思想的竞争,皇帝兼听而独断,充分听取各方意见后做出符合朝廷国家整体利益的决定,这就是宽容政治原则。宽容政治原则是利益平衡原则得以维持的基础。利益平衡原则体现在具体的政策措施上,单独来看的话,打破之后似乎不难修复,只要调整政策就可以了。相比之下,宽容政治原则却是破坏容易修复难。因为在皇帝制度之下,皇权至高无上,只要不打破君臣秩序,就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对皇权实施强制性约束。宽容政治的实现,归根结底靠的是皇帝的思想觉悟和道德自律,而要把皇帝的思想和道德维持在一个相对的高位,则需要统治集团特别是它的高层对宽容政治的高度共识。说白了,宽容政治原则就是一个由理性编织的无形的笼子,其目的就是防止皇权的野马无疆。而王安石变法则把皇权从这个无形的笼子里放了出来。


关于王安石的指导思想,有著名的“三不足”之说,所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或者说流俗)不足恤”,可能并非出自王安石亲口,但却很难说是对手的诬陷之词,因为它的的确确反应了王安石推行新法的决心,也与我们所能看到的王安石言行一致。“三不足”的意思,可以进一步解释如下:第一,“天变不足畏”,是说“天地和人,了不相关,日食月食地震这些,都有规律,不值得畏惧。”第二,“祖宗不足法”,是说“祖宗留下来的传统和制度,不一定都好,能改就改,不值得遵循守护。”第三,“人言不足恤”,是说“平庸的人喜欢默守陈规、畏惧改变,跟他们只能分享成果,不能共同谋划创造。他们的议论纷纷,不足采纳。”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然而一旦诉诸政治实践,却将创造一个无所畏惧、恣意妄为、张牙舞爪的权力怪物。在皇帝制度之下,士大夫能够用来约束皇帝的,只有天意人心、祖宗法度和儒家思想这三样无形武器。而不管是天意人心、祖宗法度还是儒家思想,都要靠“人言”表达,靠批评发声。让皇帝摆脱对天意人心和祖宗法度的敬畏,再给所有的批评意见都贴上“流俗”的标签,嗤之以鼻,那么,还有什么能够约束大权在握的皇帝呢?


我们来看王安石是怎样引导神宗打消了畏惧,一步一步走向无所畏惧的。青苗法是遭到批评最多的新法。神宗私底下向王安石表达了犹豫,他问王安石“这样做是不是会丧失人心”,他甚至请求王安石对青苗法加以调整,“以合众论”。王安石的反应是什么?王安石斩钉截铁地告诉神宗:“所谓得人心,是因为合乎天理公义……所以,只要我们的做法合乎天理公义,就算是招致了四国叛乱,那也不能叫做丧失人心;相反的,那些不符合天理公义的做法,哪怕有全天下的人歌功颂德,也不能算是得人心。”一句话,只要我们做的是对的,哪怕全世界都反对,又有何妨?!王安石又说:“陛下方以道胜流俗,与战无异,今稍自却,即坐为流俗所胜矣!”道,就是真理,正义,正确的路线。陛下正在用道(真理)与流俗决胜,这就跟打仗一样。今天我们稍微退后一点点,那立刻就会坐以待毙、被流俗打败了!真理与流俗之间你死我活的战斗,怎么可以退缩呢?!一步都退不得。


对于王安石和神宗的作风,司马光痛心疾首,他在给王安石的信里、给神宗的言事书里,反复讲过一个故事。这就是“子产不毁乡校”的故事。春秋时期,子产在郑国主持国政,改革的力度极大,郑国人很反感他,聚集在乡校里批评他。有人给子产建议:“拆了乡校得了,省得一帮人叽叽喳喳天天在那儿挑毛病。”子产反问:“为什么要拆了乡校呢?!…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他们所赞成的,咱们就继续推行;他们都反对的,咱们就修订改正。)乡校里的人是咱们的老师啊,为什么要拆了学校呢?!”子产明白,“作威以防怨”,诉诸暴力来拆毁学校,制止批评,肯定是会立竿见影的。但是子产更明白,老百姓的怨气就像是洪水,一直堵着它,不让它释放,早晚会出现大规模的溃堤,而大规模的溃堤造成的伤亡损失是无法弥补的;因此,“不如小决使道”,平时就开出口子来疏导它。乡校的批评议论,子产是“闻而药之”,把它当做治病的药来服用的,良药苦口利于病。


“子产不毁乡校”是宽容政治的典范。这个故事,以王安石之博学,他当然是知道的。而且,就在王安石执政前六年写就《处州学记》中,也曾经用到这个典故,批评那些刚愎自用的统治者,他这样写道:“周道衰微,秦朝君臣不懂得屈己以学的道理,而乐于自以为是。厌恨批评者,于是烧诗书、杀学士,扫除天下的学校,可是反对者越来越多,秦终于不能取胜。这是为什么?”王安石自问自答说:“先王之道德出于性命之理,而性命之理出于人心,诗书能循而达之,非能夺其所有而予之以其所无也。”对这句话,我们做最简单的理解:诗书,指儒家经典。儒家经典所记载的是真理,而真理来自人心,儒家经典既是真理的载体,又是通往真理的道路。秦烧了诗书,背弃了真理,可是人心对于真理的渴求还在,所以,秦最终被人心所抛弃。王安石又说,有这样想法的,不止是秦朝君臣,早在孔子的时代,就有想要拆毁乡校的了。“子产不毁乡校”的故事就这样出现在了王安石笔下,他关注的正是那些建议拆毁乡校来压制批评的人。而他自己,当大权在握之后,却对神宗说那些反对的声音都是流俗,真理掌握我们手中,陛下要拿出战士的勇气来,坚决反击一切反对派!


有一个问题,神宗没有问王安石,但是我们可以问上一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所掌握的,就是真理呢?”王安石的逻辑,从他保留下来的文章中,我们大致能够推断出来。圣人用心体悟真理,制定政策,治理国家,圣人的思想被忠实地记录在经书之中。通过经书,王安石体悟圣人的思想,获得真理,制定政策,治理国家。王安石的思想和政策都来自经书,因而是无比正确的,应当用它来统一整个国家的思想。后来事实上,神宗也的确把王安石主持制定的儒家经典新解释——“三经新义”统一下发到官学,作为科举考试的考试标准,统一了读书人的思想。既然王安石思想是正确的,那么,所有反对王安石思想的人就都是错误的,是没有必要理会的“流俗”。那么为什么秦朝的时候烧诗书、杀学士、刚愎自用,就错了呢?因为他们烧的是诗书啊,背离了诗书,就背离了真理,背离真理还不肯听纳批评,当然是自取灭亡。而我们,既然真理在握,又何惧流俗,虽万万人,吾往矣!


对于批评者,王安石和神宗的打击是毫不容情的。相对于后来赤裸裸的政治清洗、政治迫害而言,神宗时代对反对派的打击还算是温和的,基本上是赶走了事。但是,专制主义的蛮横任性却已经清晰可见。王安石推荐李常为谏官,本来是希望他为新法鼓与呼,结果李常却对青苗等法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吕惠卿私下找到李常,威胁他说:“君何得负介甫?我能使君终身不如人。”这样近似于流氓的威胁,至少在我看到的文字记载上,这是北宋政治中的第一次。斯文扫地了。跟王安石本来就有过节的开封知府郑獬想要面见皇帝,挑战王安石的法令,结果趁着两个宰相不在家,王安石自己动手,越俎代庖,签署了郑獬的调令,釜底抽薪,没等郑獬开口就把他拿掉了!前任宰相富弼,因为拒不推行青苗法竟然在退闲之后遭到贬官处分。为了平息反对的声音,首都设置了“逻卒”,“察谤议时政者收罪之。”开封变成了一个不能随便说话的城市。北宋政治进入“危辱时代”。


新政治迅速培养了一批“新官僚”,他们服从、高效、没心肝,只关心上之所欲,不关心下之所苦。王安石和神宗是把官僚们当作纯粹的工具来对待的,只要他们听话,能够忠实地执行中央政令。曾经有人建议神宗谨慎地选择州县长官。神宗回答说:“天下州长县令一千多人,怎么选的过来啊。只有我们在朝廷立法,让他们下去遵照执行。符合法令的就算对,违背法令的就算错。用这个法子,才算有准儿。听起来真有道理,但是,神宗显然忽略了一点,各地的情况差别那么大,怎么可能什么都靠朝廷立法呢?官员,特别是地方长官,是应当有他自己的施政空间的。神宗特别指示,反对地方官员的主动施政。汉代有一个著名的儒者官僚黄霸,非常善于治民,能够积极主动地想办法解决问题,黄霸为颍川太守,“治为天下第一”。神宗却说:“像汉代的黄霸这样的官员,妄为条教,以干名誉,这是应当治罪的,汉代反而给他提级赏赐他,这是不对的)。夫家自为政,人自为俗,先王之所必诛。”黄霸在颍川在做法,跟王安石当初在鄞县当县长的时候的做法,是多么的相似!王安石兴修水利、发放低息信贷,有哪一项是中央政令规定了的呢?又有哪一项是中央政令能够规定得了的呢?!可是在当时的政治中,王安石却能够受到上级的褒奖,得到提拔。北宋前期的宽容政治成就了王安石,但是王安石却联手神宗破坏了宽容政治。


司马光对新法最为痛心疾首的,除了害民,还有害政。害政这一条,在司马光的心里是更为深刻的痛,然而却常常被研究者忽略。神宗过世之后,哲宗即位,太皇太后当政,司马光还朝主政,获得了修复宽容政治的可能性,然而,司马光主政十八个月,不但没有扭转政局,反而加剧了矛盾,宽容政治终于不可挽回。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下次再讲。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孙玄同

    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就非常容易走偏

  • Linda_小岛

    今天出门没带耳机,上班路上迫不及待地边看文案边走路,然后……撞柱子上了……文案同样精彩,连黑体都那么恰到好处

    铃儿响叮当_叮当 回复 @Linda_小岛: 你们都是那么早就发现这个节目了~

  • 李元元_1e

    赵老师 我想问假设没有王安石变法破坏北宋的政治风气 北宋是否能抵挡住金兵的铁蹄呢?我个人感觉一个集体歧视军人的国家是注定要灭亡的;又或者如果神宗的开疆拓土取得了战争红利 会怎样呢?

    赵冬梅老师 回复 @李元元_1e: 好问题啊,你说呢

  • 谦而益谦

    “只关心上之所欲,不关心下之所苦”。对照一下,想想

  • 老邪_yj

    作者应和王安石有仇,王安石没有那么不堪。儒家没有那么好,司马光好吗?干事和不干事之间的矛盾,一千年之后依然。

  • 北斗天盾_HX

    用今天人的观念去评价王安石和神宗恰当?

  • 城主_68

    我想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讲我们文化传统里的先天缺陷,那就是缺乏科技创新的基因。司马光与王安石的争执,前提就局限在灌溉农业文明里的所有收获之上限,必然是一个你多我少的固定蛋糕,而从来没有人想从更高维度来创造更大的蛋糕。中国在一个固化的自我循环的农业文明里一次次颠覆重生,明显而不自知地受制于大时间跨度的气候变动,达到了这一文明形态里的最高水平。惜从未奋力一跃,去探索更多的未知世界………

  • 欢颜77

    除了对这一章观点不完全赞同,其它内容都喜欢

    赵冬梅老师 回复 @欢颜77: 那您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宽容的人啦

  • 小舟江上行

    当今人已经把历史了解的那么清楚了,很多东西可以参照,但是还会犯类似的错误,我觉得这不是认知的问题,而是自认为他们可以超越前人吧

  • 萝卜特弹

    之前在“罗辑思维”上听到的有一期就是专门讲“王安石变法”的,里面罗胖提到的一个观点我以为挺对的,那就是“王安石变法”之所以最后失败,根本原因在于他推行的新法,仅适用于“自下而上”的改变,即以百姓自愿为前提的改变、从基层开始做起而逐级改变直至当权者;而不能用于“自上而下”的强制执行,否则就会事与愿违、背道而驰。

    Linda_小岛 回复 @萝卜特弹: 我以为,在这个专题上,非宋史研究者不能一针见血,因为他们的分析,理性有余,同理心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