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文化篇-金朝政治的野蛮化

一．思维导图

二．文稿原文

各位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赵冬梅，欢迎收听“冬梅讲国史”。今天我们说说金朝对于传统中国政治文化的影响。金朝的影响，简单的说，就是使得中国的政治文化从文质彬彬走向了野蛮残暴。

北宋曾经出现了帝制时期儒家政治的最好成绩，政策追求国家与社会之间的利益平衡，批评纠错机制运行有效。这种政治生态，在神宗朝王安石变法之后逐渐消失，国家挤占社会，专制取代宽容，批评纠错制度犹在，却已经沦为权势的利爪尖牙。靖康南渡之后，宋朝国家在北方政权的强大军事压力之下艰难图存，生存与安全成了南宋政权第一位的追求，尽管宋高宗亲自定调，把北宋灭亡的原因一直上溯到王安石变法，但是，王安石对南宋政治的影响却是实实在在的，原因很简单，因为王安石能解决问题，在理财方面特别有一套，而南宋比北宋更需要钱。南宋政治表面上与王安石决裂，骨子里却是王安石-神宗政治的延续，皇帝与权相结合，把普通官僚的参议朝政空间挤压到近乎于无，皇权的专制加强，理财与理财之臣得到重用，官僚的工具性继续增强，更加理想主义和讲究道德的士大夫——比如朱熹和他的弟子——在政府中找不到位置，无可奈何地转向了思想的沉潜与社会的改造，由此造成了一个“因祸得福”的连带结果——高雅文化进一步下移，向民间社会推广。这个过程发生在南方。

与此同时，北方则经历着完全不同的历史过程。来自东北白山黑水之间的落后民族女真建立的大金政权，在短短十二年内席卷整个北方，建国十年，消灭北方草原霸主辽，建国十二年，把北宋赶出开封，赶到了秦岭淮河以南。女真人这种摧枯拉朽、横扫一切的力量，大约只有一个世纪以后的蒙古人才堪媲美。按照文明发展水平，金既落后于辽，更远远地落后于宋。金对辽、对宋，是野蛮对文明的征服。我学宋史，所以常常有人问我，为什么宋打不过金。原因当然很复杂，有一点，我要特别提醒各位，那便是，在冷兵器时代，打仗如同小孩儿打架，倘若野蛮民族是组织良好的、团结一致的，尤其是在野蛮民族旭日初升的时候，那么，文明几乎无胜算。当然，宋朝自有其自身的问题，比如，它的兵权分割设置太精美，以至于丧失了初衷——忘了军队本来的作用是打仗；又比如，宋朝其实是一个没有长期战略的国家，北宋置身于多政权并立、互相竞争的国际态势之中，却从来没有人长期致力于国际关系、武装力量建设等问题的研究。宋朝人处理这类事件的方式，一方面是“得过且过”的“被动应付”，一方面是“急功近利”的“小打小闹”。穷兵黩武会伤害国家和社会，然而一个国家在战略上只有“眼前的苟且”，没有远方和未来，才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居安思危，在和平时期尊重武力，保持对敌国外患的警惕，加强国防建设。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可惜的是，不止宋朝，传统中国的各个朝代几乎都没能做到这一点。其中原因，我认为，可能与我们民族传统中不善分析的思想方式有关，传统的中国人不太能区分国防力量的建设与穷兵黩武这两件事情，而是把它们混为一谈，所以在实践上就是要么谈兵色变，要么穷兵黩武。

1127年，金赶走了宋，占领了秦岭淮河以北的广大地域，这其中包含了唐宋的古都长安、洛阳和开封，还有孔子的故乡山东。在中国历史上，这不是第一次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南北朝时期，拓跋族建立的北魏政权也曾统一北部中国。但是，这一次还是有它非常特殊的地方。南北朝时期的北方民族，在入主中原之前，大多长期生活在华夏边缘甚至内地，受华夏文明影响较深，对华夏文明具有较高的理解力和接受力，所以才有北魏孝文帝的迁都、改汉姓、易汉服、娶汉女。而女真人的情况则完全不同，他们原本臣服于辽，生活地域与宋并不直接接壤，在入主中原之前，女真人对华夏文明的了解主要是通过辽，而辽本身是一个汉化程度比较低的王朝。所以，女真人对华夏文明的认识是非常肤浅的，理解和接受的能力都相当有限的。而女真文明刚刚走出原始社会，自身的发展程度是非常落后的。女真人以武力定天下建立统治，又凭借政权的力量按照自己的理解改造了北方的政治文化。这就是北方所经历的过程。

那么，这个过程是怎样发生的呢？我们选取几个具有代表性的历史瞬间，来看一看女真人对华夏政治的改造过程。

第一个历史瞬间发生在1122年，女真人打下了辽的南京（今北京）。“刚刚进入燕京皇宫的时候，阿骨打和他的几位大臣并肩坐在大殿的门槛上，接受了辽朝燕京守将的投降。阿骨打还问有多少把黄罗伞盖，打算跟几位大臣一人来一把。” (《三朝北盟会编》卷一二引《北征纪实》)这个段子让宋朝人笑了很久。这是一个老文明对一个新文明的嘲笑。倘若从夏朝建立开始算，到宋朝为止，华夏的政治文明已经三千多岁了。而女真人刚刚走出原始社会，他们落后而淳朴，贵族之间还是相对平等的。诸位看历史书，看到1115年阿骨打称帝建国，那么诸位可知道，阿骨打最初的“政治中心”怎么称呼？上京会宁府？错！正确答案是 “皇帝寨”。除了“皇帝寨”，金朝初期还有“国相寨”和“太子庄”。“皇帝寨”一直到1123年才升为“会宁府”，建为上京。

“山寨版”的女真皇帝对于华夏政治文明中的君臣等级，明显缺乏认识。金朝的贵族们曾经对第二个皇帝完颜吴乞买实施杖刑——打屁股。这个段子也是宋朝人讲的。“金国设置仓库收集储存财物，贵族们一起发誓，约定这些钱物只能打仗用。可是，完颜吴乞买却擅自挪作他用了。各位谙班勃极烈就报告了粘罕，请求惩处皇帝违背誓约的罪责。”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个滑稽瞬间，“群臣把皇帝从宝座上扶下来，带到宫殿院子里，打了二十板子。打完了，群臣又把皇帝扶回殿上，给皇帝行礼谢罪。”（《三朝北盟会编》卷一六五引赵子砥《燕云录》）完颜吴乞买就是灭亡了北宋的金朝皇帝，这个段子不知道宋人是否还笑得出来。这个时候的女真皇帝仍然是贵族群体中平等的一员。政治的原始状态与国家版图的扩张，已经严重脱节。原始的平等适用于规模较小的政治体，要治理一个庞大的国家，女真人必须引进先进的国家制度。

挨了打的完颜吴乞买开始吸收辽制宋制，建设集权于皇帝和中央的国家制度。到了第三代皇帝金熙宗，“出则清道警陛，入则端居九重”，已经具有中原皇帝的一切威仪。但是，在宋朝士大夫洪皓看来，金朝对中原文明的吸收却是徒有其表的。“在‘中朝制度’的门面之下不改野蛮贪残的风气，而腐化堕落却随着文明的进程日甚一日。” 1129年，洪皓奉命出使金国，遭到扣留，直到1143才获释归宋。洪皓在金居留15年，亲身经历了金朝政治文化的巨大转变，他感受到的主要是野蛮落后。

金熙宗所颁布的《皇统新律》，“大氐依仿中朝法律”，“有创立者率皆白便”，这些创自女真习俗的新法条大多直白，比如“殴妻至死，非用器刃者不加刑”（殴打正妻至死，只要没有用兵器就可以免于处罚）。为什么要如此规定？因为女真贵族小老婆众多，唯恐正室妒忌。这一条，与华夏传统“妻者，齐也”的原则是完全对立的。当时汉人“莫不唾骂，认为按照这个法律，做人家老婆连个奴隶都不如了！”1139年，金朝主要仿照唐制建立了新型的国家机器，“首建官于台省”。洪皓发现，在金朝新建的国家机器中，谏官、御史都是“备员”，徒有虚名的，“不弹击，鲜有论事者”（很少有讨论政事的）。地方上也没有监督监察机制，所以，官吏贪赃枉法毫无忌惮，有权有势的女真贵族更是横行霸道，民不堪命。华夏民族以三千年政治智慧创造出来的批评纠错机制，还处在文明幼年的女真人根本无法完全领会，只学得皮毛，不能得其真髓。

崇尚暴力与野蛮的民族，仍然习惯用野蛮的暴力方式来解决问题，女真统治者对待官僚的态度如同对待奴仆，动辄施以鞭杖之刑。金朝第四代皇帝海陵王曾经对大臣宣称：“古者大臣有罪，贬谪数千里外，往来疲于奔走，有死道路者。朕则不然，有过则杖之，已杖则任之如初。如有不可恕，或处之死，亦未可知。汝等自勉！”（《金史》卷七六《萧玉传》）1169年，南宋的楼钥出使金国，到临淮县（今江苏盱眙县附近），听说临淮县尉被鞭八十；到相州（今河南安阳），又有一位马校尉向他诉苦，说：“此间与奴隶一等，官虽甚高，未免棰楚，成甚活路”（《北行日录》）。“官虽甚高，与奴隶一等”，这是华夏文明中前所未有的。1169年是金世宗大定九年，金世宗是金朝历史最出色皇帝，号称“小尧舜”。小尧舜治下，尚且如此，这说明什么？在女真人的政治思想中，野蛮是理所当然、毋庸置疑的。就像建国之初，诸位谙班勃极烈可以打完颜吴乞买皇帝的屁股，如今皇权独尊，皇帝当然可以打大臣的屁股，长官自然也可以打下属的屁股。官员失去了完整独立的人格，又怎么可能行使对皇帝、对上级的批评谏诤之权？！

金朝治下的北方政治，崇尚暴力、强调服从，走向了野蛮化残暴化。相比之下，南宋的皇权虽然专制，但是文明的风骨还在。通常情况下，硬打，文明是打不过野蛮，而一旦进入和平交往状态，文明对野蛮还是会有榜样和引导的作用。但是，南宋似乎并未很好地发挥华夏文明的榜样作用。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就国家地位而言，南宋长期处于下风。宋朝习惯于用财物换和平。北宋给辽的叫“岁币”，这是完全对等的关系。给西夏的叫“岁赐”，这是不平等的关系，宋在上，夏在下，宋作为一个天朝上国给夏赏赐。根据1141年签订的宋金绍兴和议，南宋给金的叫做“岁贡”，这是另外一种不平等，宋在下，金在上，宋是附属国，金是宗主国。这种关系通过1164年的隆兴和议得到了改善。总体而言，宋对金，虽然文明程度、经济文化发展水平都先进得太多，但是，在文化竞争中，宋对金影响有限。金朝逐渐发展出一种本朝认同，认为我们大金所拥有的才是华夏正统，你看，就连孔子的故乡不也在我们的治下吗？这让南宋人感到了一种深刻的文化危机。而蒙古人的崛起，元朝的建立则彻底实现了北方文化对华夏文明的统一和重新定义。

谢谢大家。

三、名词解释：

1. 勃极烈：勃极烈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建立的倚重国相级别的高级官员统治国家的制度。1115年1月，完颜阿骨打建国称帝。1115年7月，完颜阿骨打将女真族当时由都勃极烈、国相、各勃极烈参与的相对较庞大的议事会，改组为皇帝朝政和少数国相级别的高级核心官员共议国事的勃极烈制度。

2. 楼钥：楼钥（1137～1213年），字大防，又字启伯，号攻媿主人，明州鄞县（今浙江宁波）人。南宋大臣、文学家，楼璩第三子。隆兴元年（1163年），进士及第，授温州教授，迁起居郎兼中书舍人。韩侂胄被诛后，起为翰林学士，拜吏部尚书，迁端明殿学士。嘉定初年，同知枢密院事，升参知政事，授资政殿大学士，提举万寿观。嘉定六年（1213年），卒，谥号宣献，赠少师。有子楼淳、楼濛（早夭）、楼潚、楼治，皆以荫入仕。大定九年（1169年），随舅父汪大猷出使金朝，按日记叙述途中所闻，写成《北行日录》。

延伸阅读：

江湄：《从出使辽金行记看宋人“华夷之辨”》，《文汇报》，“中国社会科学网”，2017年04月14日 09:27 （网络搜索可看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