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八)下

在人间(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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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我的记忆里,生活到底是越来越枯燥,越来越严厉了,它好像永远在我每天所看到的那种形式和关系里牢牢地凝固了,感觉不到,除每天不可避免地出现在眼前的东西之外,还可能有什么更好的东西。


但是有一次这些士兵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使我非常感动。


院子中的一所住宅里住着一个本城最好的裁缝铺的裁缝,他不是俄罗斯人,很文静、谦虚,他的妻子个儿矮小,没有孩子,她一天到晚都在看书。在嘈杂的院子里,到处都是酒鬼。这两口子无声无息地在这里住着,毫不引人注目,从不接待客人,自己也从不外出,只有在节日才去看看戏。


丈夫从早晨一直到晚上很晚都在上班,妻子像个未成年的小姑娘,每星期上图书馆两次。我常常看到,她摇晃着像个跛子那样迈着小步走在堤坝上,像中学生那样,用皮带捆着书,一双小手戴着手套,显得朴素、欢快、清新、洁净。她长着一张鸟一样的脸,眼珠子转得很快。她全身都很漂亮,就像一个摆在梳妆台上的瓷娃娃。士兵们都说,她右边缺少了一根肋骨,所以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很奇怪。不过我倒喜欢她这个样子,这样一下子就可以把她同院子里的其他太太——军官太太们区分开来。军官太太们虽然嗓门很高、服装华丽,臀部垫得高高的,却仍然显得陈旧,好像她们在黑暗的杂物间里,在各种无用的废物堆中待的时间太长了,并且被人遗忘了。


院子里的人认为这位裁缝的娇小的妻子是一个神经病,说她是因为念书失去了理性,以致不能料理家务,她丈夫得亲自到市场上去买食品,亲自吩咐厨娘做午饭和晚饭。厨娘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非俄罗斯女人,性情阴郁,一只眼睛是红的,并老是湿漉漉的,另一只眼睛则眯成一条粉红色的细缝。可是太太自己呢——人们都说太太连猪肉和小牛肉都分不出来。有一次她去买香芹菜,却可笑地买了洋姜回来。你们想想看,多糟糕啊!


在这所房子里,他们三个都是陌生人,好像是偶然地落到这个大养鸡场的笼子里来了,使人想起那些山雀,由于怕冻,便从气窗口跳进了一家又闷又脏的住所里。


忽然勤务兵们告诉我,那些军官老爷想出了一个主意,要跟娇小的裁缝妻子玩玩令人难堪的恶作剧:他们轮流地几乎每天给她写一张求爱的纸条,称赞她如何美丽,她给他们带来多大的痛苦。她便给他们回信,请求不要打扰她;至于她引起他们的伤心,则表示歉意,并求上帝帮助他们打消对她的爱慕。军官们接到这样的字条后便聚在一起朗读,嘲笑这个女人,然后又用另一个人的名字给她写信。


勤务兵们一边把这故事讲给我听,一边笑骂裁缝的妻子。


“倒霉的傻瓜蛋,瘸婆娘。”叶尔莫兴低声说,西多罗夫也小声地附和着说:


“所有的女人都喜欢人家去骗她。她们全都明白……”


我不相信裁缝的妻子知道人家在笑话她。于是我决定去把这件事告诉她。等她的厨娘去地下室的时候,我沿着黑黑的楼梯跑到这位娇小女人的住宅里。进了厨房,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便走进她的房间里。裁缝的妻子坐在桌子旁边,一只手端着一只粗重的金色茶杯,另一只手拿着一本打开的书。她吃了一惊,把书按在胸口上,小声喊道:


“这是谁?奥古斯塔!你是什么人?”


我以为她会拿书或茶杯向我扔过来,便马上快速地、不连贯地对她说了。她坐在一张很大的深红色的圈椅里,穿一件天蓝色宽大的室内布拉吉,下摆缀着丝绒边,领口和袖口也滚着花边,一头淡黄色的卷发披在肩上,像一个天使。她靠在椅背上,用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我,开始时有点儿生气,后来露出诧异的微笑。


当我把一切都说完之后,却失去了勇气,便向门口走了。她叫了一声:


“站住!”


她把茶杯放在茶托上,把书扔在桌子上,然后叠起双手,用沉厚的成年人的声音说:


“你是多么奇怪的一个孩子……走近一点过来!”


我很小心地走过去。她抓住我一只手,用小小的冰凉的指头摸摸我的手,问道:


“没有人叫你来对我说这种话吧,没有吧?那好,我看得出,我相信,是你自己的主意……”


她松开我的手,闭上眼睛,小声地拖长声音说:


“原来那些肮脏的兵在谈这个!”


“您还是离开这个住宅吧!”我郑重地劝告她。


“为什么?”


“您扛不过他们。”


她愉快地笑了笑,然后问我:


“你上过学吗,喜欢读书吗?”


“我没有工夫读书。”


“你如果喜欢读书,时间总是可以找到的。喂,谢谢你了!”


她把手指里捏着的一个银币伸给我。接过这个冷冰冰的东西我觉得很难为情,但是又不好拒绝她,于是我走的时候把它放在楼梯栏杆的柱子上。


我从这个女人那里获得了一种新的深刻的印象,宛如朝霞在我面前升起,有好几天我都生活在快乐之中,想着那个宽敞的房间和房间里那位穿着天蓝色衣裳的天使般的裁缝的妻子。周围的一切是那么陌生而又美丽,豪华的金色地毯铺在她的脚下,冬日的白昼透过银色的玻璃窗依在她身边取暖。


我很想再瞧见她一次。我要是向她借书的话,会怎么样呢?


后来我真这样做了。我再次看见她坐在原来的地方,也是手里拿着一本书,不过她双颊上围着一条棕色的头巾,一只眼睛肿了。她拿给我一本黑封皮的书,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我拿了书便郁闷地走了,从书里散发出一种杂酚油和茴香的气味。我把书用一件干净的衬衣和纸包起来,藏在阁楼里,害怕被老板一家人没收了,损坏了。


老板家里订了一份《涅瓦》杂志,那是为了得到上面刊载的裁剪服装的样式和某些赠阅品,并不是为了阅读。他们看过那些图片后,便把杂志搁在卧室橱柜顶上。到了岁末便把它们装订起来扔在床底下。那里还有三本《绘画评论》。每当我用水擦洗卧室地板时,脏水便流进这些杂志下面去。老板还订了一份《俄罗斯信使报》,每天晚上,他都一边读一边骂:


“见他们的鬼去,干吗老写这玩意儿!无聊透顶……”


礼拜六,当我去阁楼上晾晒衣服时,才想起了这本书。我把它拿出来,打开包,读了开头的一行:“房子也和人一样,每幢房子都有自己的面貌。”这句真话使我感到惊奇。我就站在天窗旁边继续读下去,一直到身体冻僵才停下来。到了晚上,老板一家人都去晚祷时,我便带着书来到厨房里,埋头读这些像秋天落叶般发黄而且破损不堪的书页。这些书页很快就把我引进另一种生活里去,接触到各种新的名字和新的关系,看到了许多和我以前看厌了的完全不同的善良的英雄和阴险的恶棍。这是克萨维耶·德·蒙特潘112的一部长篇小说。像他的所有小说一样,篇幅很长,人物和事件众多,写一种陌生的急变的生活。这本小说里的一切都写得惊人的简单、明了,好像有一种光,隐藏在字里行间,照出了善与恶,帮助人们去爱与恨,逼使人们紧张地注视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的人们的命运,并立即产生一种坚定不移的愿望,要去帮助这个,阻止那个,从而使人完全忘记所发生的一切是纸上的东西。斗争的起伏,使人什么都忘记了。阅读这一页时,你会沉浸在欢快的感情之中,而阅读另一页时,你又会伤心不止。


我读书读得入迷了,听到大门外的铃声响时,我竟然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是谁在拉铃?为什么拉铃?


蜡烛几乎烧完了,今天早晨我刚刚擦干净的烛台又盖满了蜡油;我应该照料的长明灯的灯芯也从夹具中滑落,灯火熄灭了。我立即在厨房里忙乱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迹,竟把书塞到炉灶底下,并着手修理长明灯。保姆从房间里跳了出来。


“你聋了吗?门铃响啦!”


我赶快去开门。


“睡着了?”老板严厉地问道,他的妻子一面艰难地登上楼梯,一面抱怨说,我让他害得感冒了;老太婆也骂着,跑进厨房里马上就发现那支烧完了的蜡烛,便开始审问我干了些什么。


我好像从很高的地方掉了下来似的,没有出声却全身发软,生怕她发现了那本书。她大声嚷着,说我会把房子烧掉。老板带着妻子来吃晚饭,老太婆便向他们抱怨说:


“等着瞧吧,整支蜡烛都烧完了,房子也会烧掉的……”


吃晚饭时,老板一家四口都摇唇鼓舌地责骂、数落我有意无意的各种过失,甚至威吓我,说我不得好死。不过我很清楚,他们说这些话,不是出于恶意,也不是出于好心,只是因为烦闷无聊罢了!令人奇怪的是,拿他们同书中的人物相比,他们竟是多么空虚,多么可笑。


现在吃完饭了,他们都拖着笨重的身体疲惫地各自回房睡觉了。老太婆气冲冲地诉着苦、惊扰了上帝一番之后,也慢慢地爬上炕不作声了。这时我爬起来,从炉灶底下取出那本书,走近窗口。这是一个明亮的夜晚,月亮直接照进窗里,不过由于字体太小,还是看不清楚。可是我忍不住想要看书。我从架子上取下一只铜锅,用它把月光反射在书上——然而更坏,更暗了,于是我就爬到墙角的一张板凳上,靠近圣像,借助长明灯的亮光站着看书。后来由于过度疲劳,我便趴在板凳上睡着了。是老太婆推了我一下,把我叫醒了。她手里拿着那本书,狠狠地打我的肩膀。她光着脚,只穿一件衬衣,气得满脸通红,凶狠地摇晃着棕红色的脑袋。这时维克多在床上吼了起来:


“妈妈,你就别嚷嚷了!简直没法活了……”


“那本书要完了,他们要把它撕了。”我在想。


喝早茶的时候,他们审问了我。老板严厉地问道:


“你从哪里拿来这本书?”


两个女人也大声嚷嚷,相互抢着说话。维克多疑心地嗅了嗅书页后说:


“有香水味,真的……”


听到我说是神父的书后,他们再次对书检视了一遍。他们又惊讶又奇怪:神父怎么看这种小说呢,不过毕竟也让他们稍稍放心了一点,虽然老板还是教训了我很久,说什么,读书是有害的,危险的。


“正是他们那些读书人,把铁路炸毁了,他们要杀人……”


老板的妻子又生气又害怕地对丈夫嚷道:


“你疯了!你跟他说什么呀?”


后来我把蒙特潘的小说带到士兵那里去,并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西多罗夫把书接过去,默默地打开他的小箱子,从里面取出一条干净的毛巾,把小说包起来,藏在箱子里,对我说:


“别听他们的,你到我这里来读,我对谁也不说!你来了后,若是我不在,钥匙就挂在圣像后面,你把箱子打开,拿去读就行了……”


老板一家子对书的这种态度,立即提高了书在我心目中重要的和令人害怕的秘密地位。至于什么样的“读书人”,在哪里炸毁了铁路,想杀什么人,我并不感兴趣。不过我倒想起了忏悔时神父提的问题,中学生在地下室的朗读,以及斯穆雷关于“正经的书”等那些话,还想起了外祖父讲的关于巫师-共济会会员的那些故事:


“尽善尽美的皇帝亚历山大·巴夫雷奇在位的时候,贵族们听信了巫术和共济会思想,图谋把全俄罗斯的人民出卖给罗马教皇。阿拉克切耶夫将军当场捉住了他们,不管他们是什么爵位,统统流放到西伯利亚服苦役,他们就像蚜虫一样都死在那里了……”


我又想起了“挂满星星的天幕”“格尔瓦西”,以及一些庄严而又可笑的话:


“门外汉们,你们好奇地打听我们的事情!可是你们的弱视的眼睛永远也看不清它们!”


我感觉到自己已经站在某种伟大秘密的门槛上了,并且像发了疯似的活着。我想早一点读完这本书,生怕它在士兵那里丢失了或者被毁了。到那时我怎么向裁缝的妻子交代呢?


老太婆对我盯得很紧,不让我到勤务兵那里去,警告我说:


“书虫子!书会教人变坏的。你瞧那个爱读书的女人是什么样的结果,连上市场买东西都不会,只会跟军官们鬼混,大白天也接待他们。我很清楚!”


我真想大声嚷道:


“你这是谎话,她没有跟人鬼混……”


但是我不敢去保护裁缝的妻子,万一被老太婆猜到这是她的书呢?


有好几天我都心情郁闷,垂头丧气,焦急不安,睡不着觉,担心蒙特潘那本书的命运。有一天,裁缝的保姆在院子里叫住我,说:


“把书送回来呀!”


我选了一个午饭后的时间,趁老板一家子都去休息的时候去见裁缝的妻子。我当时非常尴尬,心里十分懊丧。


她像头一次见到我时那样接待了我,只是服装换了:穿一条灰色裙子,黑色丝绒上衣,裸露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镶有绿松宝石的十字架。她很像一只雌灰雀。


我对她说,我还没有读完这本书,主人们不让我看书。由于委屈和见到这位女子时的欢喜,我当时竟热泪盈眶。


“呸,这些人多么愚蠢!”她紧蹙了一下细长的眉毛说,“你主人还有一张挺有趣的脸呢。你别难过,我来想想办法。我给他写封信吧!”


这话可把我吓了一跳。我赶快向他说明,我曾向主人撒了个谎,说这本书不是从她那里拿的,而是向神父借的。


“不要,不要写信!”我请求她说,“他们会笑话您,骂您的。要知道,这个院子里没有人喜欢您,都在嘲笑您,说您是傻女人,说您少一根肋骨……”


我一口气把这一切都说出来之后,才立即明白过来,这是不必说的话,都是使她难受的话。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并像骑在马上似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胯股。我尴尬地低下了头,恨不得一头钻进地里去。但是裁缝的妻子却往椅子上一坐,快活地哈哈大笑起来,反复地说:


“啊呀,多么愚蠢……多么愚蠢!可怎么办呢?”她自言自语地问道,仔细端详着我,然后叹了口气说,“你是一个很怪的孩子,很怪……”


我朝她旁边的镜子看了一眼,看见一张高颧骨、宽鼻梁的脸,额头上有一块很大的青痣,许久没有剪过的头发,乱蓬蓬地向四面撅着——这就是那个被称为“很怪的孩子”吗?……这个孩子可不像一个纤细的瓷人……


“你当时没有把我给你的那点钱拿去。为什么?”


“我不要。”


她叹了一口气。


“算了,有啥办法呢!如果他们允许你看书,你就来吧,我借书给你……”


梳妆台上放着三本书。我送回来的那一本是最厚的。我郁闷地望着这本书。裁缝妻子向我伸出了粉红色的小手:


“好,再见。”


我小心地碰了碰她的手,便赶快离开了。


人家说她什么都不懂,这也许是对的。瞧,她把二十戈比的硬币称为小钱,真像个孩子。


不过,这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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