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七)中

在人间(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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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常从傍晚出发,一整夜都跋涉在喀山公路上,有时还冒着秋雨,走在深深的泥泞中,身上背着漆布袋子,里面装着捕鸟工具和诱鸟笼子,一只手拿着桃木棍子;在秋天的黑夜里又冷又害怕,非常害怕!……道路两旁屹立着被雷打过的老白桦树,湿漉漉的树枝从我头顶上伸展出去。左边山脚下,在黑色的伏尔加河面上行驶着几艘末班轮船和驳船,桅杆上闪烁着稀疏的几盏桅灯,它们仿佛正在驶向无底的深渊,蹼轮拍打河水,汽笛发出呜呜的响声。


在生铁般的土地上建起了几幢路边村庄的农舍。一群来势汹汹的饿狗向脚下冲过来;更夫敲着梆子惊恐地喊道:


“谁在那儿?说句夜间不该说的话,是魔鬼带来的人吧?”


我很害怕我的捕鸟工具被没收,所以身上总是带着几个五戈比的铜板,以备送给更夫。福基纳村的更夫跟我处得很好,见到我时,他总是惊叹道:


“你又来了?啊哈,你是个勇敢的、不安分的夜来客,是吗?”


他的名字叫尼丰特,是小个子,白头发,像个圣徒,他常常从口袋里掏出萝卜、苹果,或一把豌豆塞到我手里,说:


“拿去,朋友,是我送给你的小礼品,你好好地尝尝吧。”


然后他便送我到村口。


“你走好,上帝保佑你!”


我来到森林里时已经快天亮了。我把捕鸟工具安装好,把诱鸟的笼子挂好,然后躺在林子的边缘,等待着白天的来临。这时一片静寂,四周的一切都好像凝固在深深的秋眠中了。透过灰蒙蒙的雾气,勉强可以看见山下面的广阔草地。这一大片草地被伏尔加河断开,越过河伸展开去,直至渺茫的云雾中。远处,在草地那边的森林后面,一轮初露光芒的太阳冉冉升起,在黑色的鬃毛般的树梢上放出亮光,一种奇异的、动人心弦的运动开始了:雾从草地上越来越快地升腾起来,被阳光映成了银色;紧接着从地面上出现了灌木丛、树木、干草堆,草地好像在阳光下融化了,变成一种棕黄色带金色的东西,向四面流泻开去。瞧,太阳就要触到岸边静静的河水了,似乎整条河都动了起来,向着太阳沐浴的地方流去。太阳越升越高,欢快地祝福和温暖着光秃秃的寒冷的大地,地上却散发着甜蜜的秋天的气息。清澈的天空使大地显得十分宽阔,无边无涯。一切都向远方流去,引诱它到蓝色的最远的地方去。在这个地方,我看见过几十次日出,而每一次都在我面前诞生一个新的世界,另一个新颖的美丽的世界……


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喜欢太阳,喜欢太阳这名字,喜欢这名字的甜美的音符和藏在音符里的音响。我喜欢闭上眼睛,让灼热的光线照晒我的脸。当阳光像剑一样穿过围墙的空隙或树枝中间时,我就伸出手掌去捕捉它。外祖父特别景仰“不崇拜太阳的米哈伊尔·切尔尼科夫斯基大公和贵族费多尔”107。我觉得这些人都是和茨冈人一样又黑又阴沉的恶人,他们也像贫穷的莫尔多瓦人那样老是患眼病。每当太阳在草场上升起时,我便高兴得不由得笑起来。


在我的上空,针叶林发出簌簌的响声,绿叶尖上滴着露珠。在树木的阴影下,在有花纹的蕨薇叶片上,早晨的寒露像银箔似的闪闪发亮。颜色变红的草被雨水打倒了,垂在土里的草茎一动也不动,可是当明亮的阳光照着它们的时候,就会发现,草叶在轻轻地颤动——这也许就是其生命的最后挣扎吧。


鸟雀们醒了。灰色的煤山雀像一个个绒毛球似的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上;火红的交喙鸟用其弯弯的嘴啄食着松树梢上的松子;松树末梢上有一只白色的山雀摇晃着身体,摆动着长长的船舵般的羽毛,用黑珠子似的眼睛,不信任地斜视着我布下的网子。不知何故,一分钟前还处在沉思中的整个森林,突然间响起了千百种鸟雀的叫声,充满了大地上最纯洁的生物的忙碌。人世间最美之父——人,正是按照它们的形象创造了爱尔菲108、司智天使109、六翼天使110以及整个天使群来安慰自己。


捕捉小鸟我有点儿不忍心,把它们关在笼子里我心里也有点过不去。我更喜欢欣赏这些鸟雀。可是猎鸟的热情和挣钱的欲望却战胜了同情之心。


鸟雀们有许多狡猾的动作让我发笑:一只浅蓝色的山雀认真又仔细地观察了捕鸟器,知道那儿对它有危险,便从旁边走进去,安全而又灵活地从捕鸟器的横杆上啄食种子。山雀很聪明,不过它们过于好奇了,这就害了它们。那些傲慢的灰雀笨一点,它们成群地走进网里,就像吃得酒足饭饱的小市民走进教堂一样;当它们被罩住时,却很惊讶,转动眼睛,用厚实的嘴啄着鸟爪子。交喙鸟走进捕鸟器时,沉着而又庄重。绕树鸟则是一种不知名的怪鸟,这种鸟会长时间地站在网前,摆弄着长长的鸟嘴,把身子支在厚实的尾巴上,像啄木鸟一样,在树干上跳来跳去,并且总有一些山雀陪伴着它。在这种烟灰色的小鸟身上有一种可怕的地方:它好像很孤独,谁也不喜欢它,它也不喜欢任何人;它跟喜鹊一样,喜欢偷一些卑微而发亮的东西并藏起来。


到中午时我便停止捕鸟,经过森林和田野回家去,如果走大路穿过村子的话,那边的小孩和小伙子们就要来抢我的鸟笼,把我的捕鸟工具毁坏、砸烂。这种事我已经历过了。


晚上回到家时我又累又饿,不过我觉得这一天之后我长大了,获得了新的知识,人也变得更有劲了,这股新的力量使我能够平静而又不怀恶意地倾听外祖父的恶言嘲笑。外祖父看见我这种态度,也开始讲道理并严肃地说话了。


“别干毫无意义的事情了,别干了!没有一个捕鸟的人是有出息的,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这我知道!你该给自己找个好的职业,到那里去发展自己的才智。人不是为一些无聊琐事活着的。人是上帝的种子,应该结出好的谷粒来!人好比卢布,周转得好,一个卢布可以变成三个!你以为生活轻松吗?不,很不容易啊!世界对人来说,就是黑夜,每个人都得自己照亮自己。上帝让每个人长了十只手指,而人人都想用自己的手去捞取更多的东西。所以要显示力量,而人没有力量,就得狡猾;谁要是又小又弱,他就将上天国无路,下地狱无门!你好像是跟大家生活在一起,其实别忘了,你是孤独一人。所有的话你都要听,但你任何人都不要相信;你表面相信,背后可要反复掂量。要少说话。房子和城市都不是用嘴造成的,而是用卢布和斧头建造的。你既不是巴什基尔人,也不是加尔梅克人,他们的全部财产,只有虱子和羊群……”


他可以这样地对你唠叨一个晚上。这些话我都背下来了。我虽然喜欢听这些话,但它们的意义我却有些怀疑。从他的话里可以听明白:有两种力量妨碍着人过随心所欲的生活,那就是上帝和人。


外祖母坐在窗前纺花边线。纺锤在她灵巧的手中转得嗡嗡响。她默默地听着外祖父说话,听了很久,后来忽然说道:


“一切都会像圣母所说的那样。”


“什么?”外祖父大声嚷道,“上帝,我并没有忘记上帝,我了解上帝!傻老太婆,难道傻瓜都是上帝种在地上的吗?”


我觉得世界上生活得最好的似乎是哥萨克和军人。他们的生活——简单而快乐。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一清早就出现在山谷后面我们房子的对面,像白蘑菇似的分散在空地上,做起了复杂而又有趣的游戏。他们灵活、壮实,身穿白衬衣,手里拿着枪,在野地里跑来跑去,消失在沟谷里;突然一声号响,他们又出现在野地里,伴随着凶猛的战鼓声,高喊着“乌拉”,竖起枪刺,朝我们的房子冲过来,好像他们马上就要把我们的房子像稻草垛似的冲倒了。


我也喊着“乌拉”忘乎所以地跟他们跑在一起。凶猛的鼓声激起我一种炽热的愿望,去破坏一切东西,去捣毁围墙或把小孩子痛打一顿。


休息时,这些士兵请我抽马哈烟,让我看他们的重武器,有时某个士兵还把枪刺对准我的肚子,故意凶狠地叫喊:


“刺死你这只蟑螂!”


枪刺闪闪发亮,像一条活的蛇,盘卷着,要咬人似的,真让人有点害怕。不过更多的是快活。


一个莫尔多瓦的鼓手,他教我用鼓槌敲鼓。开始时他把着我的双手,硬把鼓槌塞进我手指中间,弄得我手指发痛。


“你敲呀,一、二。一、二!特郎——达——达——汤!敲吧!左边轻,右边重;特郎——达达——汤!”他睁着鸟儿一样的眼睛,威严地大声喊着。


我和士兵们在野地里跑在一起,一直到操练结束,然后一边听着他们嘹亮的歌声,一边打量着他们和善的面孔,穿过全城直送到他们兵营里。这些面孔个个都那么新颖,就像刚铸出来的五戈比的铜币。


一些相同的人结成一种坚实的群体,形成一支统一的力量,他们欢快地在大街上走过,使人产生一种乐于同他们相交的感情,就像乐于沉到河里去,走进森林里去一样,投身到他们的群体中去。这些人什么都不怕,勇敢地面对一切,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主要是——他们都是纯朴、善良的人。


不过有一天在休息的时候,一位年轻的下士给了我一支很粗的烟卷。


“你抽一抽吧,这是一支难得的烟卷,我没有给过任何人,可你是个好小伙子,太好了!”


我点火抽起了烟。他后退了一步。突然一股红色的火焰灼得我眼睛发花,烧伤了我的手指、鼻子和眉毛。灰色的带咸味的烟雾呛得我又打喷嚏又咳嗽;我眼睛看不见,十分害怕,站在原地直跺脚。士兵们把我团团围住,快活地哈哈大笑。我往家里走,他们的呼哨声和笑声就像牧人的鞭子发出的噼啪声跟在我的后面。我的被烧伤的手指痛得很,脸皮刺痒,两眼流泪;但是使我伤心的还不在于疼痛,而是那种沉重的说不出的惊讶: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这种事为什么会让这些善良的小伙子感到开心呢?


回到家里,我爬到阁楼上,在那里坐了许久,回想着我人生道路上多次遇到的所有无法解释的残酷。我特别鲜明而生动地记得的就是那个来自萨拉普的矮个子士兵——他好像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问道:


“怎么样?明白了吗?”


不久后,我又遇到了一件更沉重更令人吃惊的事情。


我经常跑到哥萨克的兵营里去,这些兵营就在彼切尔区附近。哥萨克和那些兵好像有所不同,倒不是因为他们骑马技术好,穿得比人漂亮,而是他们说话跟别人不一样,唱不一样的歌,舞也跳得特别好。他们经常在晚上把马洗擦好之后,就在马厩旁边围成一个圆圈。一个矮小的红头发的哥萨克把头发一甩,就用高亢的声音像吹铜号似的唱起来。他紧张地挺直身子,轻轻地唱着关于静静的顿河和蓝色多瑙河的悲歌。他双目紧闭,就像红雀闭上双目一样。这种鸟常常唱歌唱得忘乎所以,从树枝上掉下来摔死。这个哥萨克敞开衬衣的领口,露出铜嚼环似的锁骨,于是他全身就像是一尊铜铸的雕像,他两腿站着,身体摇晃,好像大地在他脚下摇动一样。他摊开双手,闭上眼睛,引吭高歌。这样他就好像不再是一个人,而成了号手的喇叭、牧羊人的笛子。有时我觉得他会马上摔倒在地,像上述那只红雀一样死去,因为他唱歌已耗尽了自己的全部心灵和力气了。


伙伴们有的双手插在衣袋里,有的把手搭在宽阔的背脊上,在他的四周围成一个圈子,严厉地望着他的古铜色的脸,注视着他那轻轻挥动着的手。他像教堂里的唱诗班那样,庄重而又平和地唱着歌。他们所有的人——不论是留胡子的还是不留胡子的,在这种时刻都跟圣像一个样,跟圣像一样威严,一样远离人们。这首歌像大路一样很长,也像大路一样平坦、宽阔,而且富于智慧。听着此歌,你会忘掉一切,忘记世上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忘记自己是小孩还是老人。歌唱者的歌声渐渐消失,可以听到那些军马的叹息声;它们思念着草原的辽阔,思念那秋夜如何静静地、无法阻止地从田野离去。而你的心脏却膨胀起来,由于充满了某种非同寻常的感情,由于对人类对对大地伟大的无言的爱,它马上就要爆炸了。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深红出浅黄

    外祖父经常语出惊人:“世界对人来说就是黑夜,每个人都得自己照亮自己”

  • 峥峥_hv

    真好,还有原文字,感谢!

  • 听友348233291

    好听

  • 听友56156649

    配乐很好听

  • 我们一起加油哦这个

    好听

  • 艺绣苑

    主播的声情并茂诉说着古老的俄国他乡的可怜的小童有外公,外婆性格的鲜明对比,音乐声诉说着剧情引人入胜为主播和作者点赞

  • 718orvaehu7caek8azcr

    ggg

  • 雾海漫游者

    其实外祖父很多话是有道理的。只是他脾气暴躁,口气也冷嘲热讽,让人听不进去。从伏尔加河的纤夫能做到有四处房产的染坊行会头头,怎么可能没有人生阅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