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六)下

在人间(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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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热的夜晚,待在被晒了一天的铁皮遮篷下,闷热难耐。旅客们像蟑螂似的在甲板上爬动,随地躺着。快到码头的时候,水手们便用脚把他们踢醒。


“喂,怎么一个个都横躺在道上呢!快滚回自己铺位上去……”


他们都站起来,睡眼惺忪地被推着回到自己铺位上去。


水手们也跟他们一样,只不过是服装不同罢了,可是他们却像警察一样指挥旅客们。


在这些旅客身上首先可以看到一种静默的胆小的和令人忧虑的顺从性格,当这种性格的外壳破裂后,就会暴露出其残酷的、毫无意义的和几乎总是令人不快的恶作剧,这实在令人感到奇怪和可怕。我觉得,人们并不知道,轮船会把他们带到哪里去,似乎带到哪里去,他们都无所谓。不管在什么地方上了岸,在岸上坐一会儿,他们又要跳上这条或那条船,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他们全都像是迷了路的人,是无亲无故的流浪汉,对他们来说,整个地球都是陌生的,所以他们全都胆小得要命。


有一天午夜后,机器轰的一声,什么东西爆炸了,好像放了一发炮弹似的,甲板上立即盖上了一层白雾,浓浓地从机舱里冒出来,填满了所有的空间。不知道是谁刺耳地大声喊道:


“加夫里洛,拿防锈漆来,还有毡布……”


我在机舱旁边洗碗桌上睡觉。在爆炸声和震动声把我惊醒之前,甲板上是很安静的,机器吱吱地喷着热气,汽锤不时当当作响。但是过了一分钟,甲板上的旅客便吵吵嚷嚷地叫的叫,号的号,顿时变得十分恐怖。


白色的雾气很快变得稀疏了。一些没戴头巾的女人和一些蓬头垢发、瞪着圆圆的鱼眼睛的男人相互磕绊着东奔西突,他们全都背着背包、箱子,跌跌撞撞地跑啊,嘴里念叨着上帝、圣徒尼古拉的名字,并相互扭打起来。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但同时又是非常有趣的景象。我一直跟在他们的后面——看他们要干什么?


我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夜间的惊慌场面,但不知为啥我立刻就明白他们误会了:轮船正常地行驶着,没有减低速度,左边很近的地方点燃着割草人的篝火。夜是那么明净,满月高照。


但甲板上的那些人却跑得越来越快了,连二三等舱的人也跑了起来。有人跳到船舷外去了,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两个农民和一个修道士用木柴把钉在甲板上长板凳撬了下来,把一大笼子的鸡从船尾抛到水里去;在甲板中间船长驾驶台扶梯旁边,跪着一个农民,向从他身边跑过去的人们鞠躬,像狼一样地号叫:


“正教徒们,我有罪……”


“把小船放下来,魔鬼!”一个没有穿衬衣只穿着裤子的老大爷大声叫道,他还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口。


水手们也在跑,抓住人们的领口,打他们的脑袋,把他们推到甲板上去。斯穆雷踩着笨重的步子,大衣上披着一件衬衣,大声地劝导大家说:


“你们真不害臊!你们要干啥?发疯啦?轮船要停了,要靠岸了,瞧,那就是岸!那些跳到水里去的人都是傻瓜,他们已被割草的人救上来了,拖上来了,他们就在那边,看见没有?那里有两只小船。”


他用拳头打三等舱旅客的脑袋,从上往下打,那些人却像麻袋一样,默默地拥到甲板上去。


慌乱还没有停息下来,便有一个披着斗篷的女人向斯穆雷冲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一把餐勺,在他的鼻子底下晃动着,喊道:


“你怎么敢打人?”


一个全身湿漉漉的老爷,一边舔着自己的胡子,一边劝阻女人,恼恨地说:


“别管他,一个蠢货……”


斯穆雷两手一摊,尴尬地眨眨眼睛,问我:


“怎么一回事,啊?她干吗骂我?莫名其妙!我这是头一次看见她呀……”


另一个男人也一边擤着鼻血,一边喊道:


“嘿,这些人呀,真是强盗!……”


整个夏天我在船上看到两次惊慌。这两次都不是由于直接的危险引起的,而是由于害怕可能发生的危险造成的。第三次是旅客们逮住了两个小偷,其中一个扮成朝圣的香客。旅客们背着水手暗地里地把两人私刑拷打了差不多整整一个小时。当水手把小偷带走时,旅客们就骂水手:


“贼贼相护,有谁不知呀!”


“自己是骗子,所以要纵容骗子……”


两个小偷被打得不省人事。等到把小偷交给码头上的警察时,他们已经站不起来了……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它使我非常不安。我不理解这些人——他们是恶人还是善人?是温和的人还是鲁莽的人?又为什么如此残忍、贪婪凶狠,那么无耻温顺呢?


这事我问过厨师,但他却吐出浓烟遮住自己的脸,恼恨地说:


“唉,你何必去管这些闲事呢!人嘛,就是人……有些人聪明,有些人呆傻。你就念你的书吧,别嘟嘟哝哝啦!在书本里,所有正确的东西都应该有说明……”


他不喜欢教会的书和圣徒传。


“嘿,这是给神父和他们的儿孙们读的……”


我想做点让他高兴的事——送他一本书。在喀山码头上我花五戈比买了一本《一个士兵拯救彼得大帝的传说》。不过当时厨师喝醉了,在生气,我没有把礼品送给他,而是自己先读了这本《传说》,我非常喜欢它,一切都写得如此朴质、明白易懂,有趣而且很简练。我深信这本书一定会让我的老师满意的。


可是当我把书给他时,他却默默地用手掌把它揉成一团,扔到船舷外去了。


“瞧你送的什么书,傻蛋!”他沉郁地说。


“我像教狗一样教你去掉野性,你还是贪婪野味,啊?”


他跺起脚叫起来:


“这是什么书呀?书里胡说八道的东西我都念过了!你以为书里写的都是真的吗?好,你说呀!”


“我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当一个人被砍下了脑袋,他就会从楼梯上掉下来,其他的人就再也不会爬到草棚上去了,士兵们并不是傻瓜!他们会点把火,把草棚烧掉,溜之大吉!懂吗?”


“懂了。”


“明白了就好!彼得皇帝的事我知道,没有这回事,你走吧……”


我知道厨师的话是对的,但我还是喜欢这本小书,我又一次去买了这本《传说》,重新读了一遍。很奇怪,我终于确认了它真是一本坏书,这使我有点难为情。后来我对厨师变得更加注意,更加信任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越来越懊丧地说:


“唉,要怎样教育你才好呢!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也感觉到了这里不是我待的地方。谢尔盖对我极坏。我多次发现他从我桌上偷茶具,瞒着餐室管事暗地里交给旅客。我知道这是偷盗行为。斯穆雷常常提醒我:


“当心,不要让自己桌子上的茶具给堂倌拿走了!”


对我不好的事情还有许多。我常常想,船一靠岸就逃走,跑到森林里去。是斯穆雷留住了我:他对我愈加温和了。此外是轮船的不停的航行也深深地吸引着我;轮船要靠岸,我就不高兴,总期待着好像立即会发生什么事情,那时我们就要从卡马河漂到别拉雅河、维亚特卡河去,要不就沿伏尔加河漂去,我将会看到新的河岸,新的城市,新的人们。


但是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我在船上的生活却意外地而且可耻地中断了。一天晚上,当我们正从喀山开往尼日尼去时,餐室管事叫我到他那儿去。我进去后,他随即把门关上,对沉着脸坐在铺着毯子的板凳上的斯穆雷说:


“他来了。”


斯穆雷粗暴地问我:


“你给谢尔盖餐具了?”


“他趁我没看见,自己拿的。”


餐室管事小声说:


“你没有看见,但你知道。”


斯穆雷朝自己的膝头打了一拳,然后搔着膝头说:


“等等,别着急……”


接着他沉思起来。我看着餐室管事,他也看着我。可是我觉得在他的眼镜后面似乎没有眼睛。


管事静悄悄地活着,走路没有声音,说话低声低气。有时候他那褪了色的胡子和空洞的眼睛也会从什么地方偶然露一下,但立即就消失了。睡觉前他总要在餐室的圣像和长明灯前跪很长的时间。我从红桃爱司形的锁孔里看见过他,但却没有看到他是怎样祈祷的,他只是站在那儿望着圣像和长明灯,边叹气边摸胡子。


斯穆雷沉默了一会儿后问我:


“谢尔盖给你钱了吗?”


“没有。”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他不会撒谎。”斯穆雷对餐室管事说。管事却小声回答说:


“反正都一样,您看着办吧。”


“我们走吧!”厨师喊了一声,走到我桌子旁边,用手指轻轻在我头上弹了一下说,“傻瓜,我也是傻瓜,我本该关照……”


到了尼日尼,餐室管事给我结了账。我得到将近八个卢布。这是我赚到的第一笔大钱。


斯穆雷向我告别时,抑郁地说:


“好了,瞧,如今你可要睁大两只眼睛留神了——懂吗?马马虎虎可是要不得啊……”


他塞给我一个镶着花珠子的荷包。


“拿去,这个给你!这是个很好的工艺品,是我的教女绣的……好吧,再见了!读书,这是最好的事!”


他把我挟在腋下,稍稍提起来,吻了一下,便稳稳地把我放在码头的垫板上。我感到很难过,既为他,也为我自己。看着这个身材高大却又笨重而孤单的人,正推开那些脚夫回到轮船上去时,我差点儿放声大哭起来……


后来我又碰到过多少像他这样善良、孤单、受尽生活折磨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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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牧殇_wz

    好听!

  • 深红出浅黄

    斯木雷粗犷外表下有颗温柔善良的心。咏叹调的背景音乐响起的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