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六)上

在人间(六)上

00:00
14:35

在沙拉普尔,马克西姆离开了轮船。他跟谁也没有打招呼,不声不响地、严肃而又平静地离开了。那位快活的女人冷笑着跟在他的后面,而那位姑娘则跟在女人的后面,没精打采,两眼红肿。谢尔盖在船长室门前跪了很久,吻着门板,用脑门撞击着它,大声号叫着:


“原谅我吧,不是我的过失,这是马克西姆……”


水手们,餐室人员,乃至一些旅客都知道他在撒谎,但还是劝慰他说:


“求饶吧,求吧,会原谅你的!”


船长撵他走,甚至踢了他一脚,致使谢尔盖摔了个跟头。不过船长终于还是原谅了他。于是谢尔盖立刻从甲板上跳起来,端起茶盘去送茶,像狗一样,用讨好人的眼色看着大家。


一个从岸上雇来的当过兵的维亚特省人取代了马克西姆的位子。这个人骨瘦如柴,小脑袋,红眼睛。厨师的助手马上派他去宰鸡。这个小兵宰了两只鸡,其余的鸡都跑了,在甲板上乱窜,旅客们开始捕捉它们,有三只鸡飞到船舷外去了。小兵便坐在厨房旁边木柴堆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你怎么啦,傻瓜?”斯穆雷诧异地问他,“难道当兵的也哭鼻子?”


“我是卫戍部队的兵。”这个小兵静静地说。


这一哭可让他倒大霉了。半小时之后,船上的所有人都来取笑他,走近他身边,眼睛直盯着他问:


“是这个人吗?”


接着就是一阵恼人的荒唐的笑声,大家直笑得全身抽搐起来。


小兵起初没看见人,也没听见笑声。他用旧印花布衬衣的袖子把泪水从脸上抹掉,好像把泪水都藏到袖子里去了,但是很快他的红眼睛便充满了怒气,用喜鹊般的维亚特的话绕口令似的说:


“你们干吗瞪大眼睛看着我?啊,我要把你们撕碎……”


这样一来,观众就更开心了。他们有的用手指去戳戳他,有的拽拽他的衬衣,拉拉他的围裙,像捉弄山羊似的跟他闹着玩,一直玩到吃午饭的时候。午饭后有个人把一块挤了汁的柠檬皮套在一个木勺子的把上,然后系在小兵背后围裙上,小兵一走动木勺子就在背上左右摆动起来,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小兵像一只被逮住的小耗子似的忙个不停,不明白是什么引起大家发笑。


斯穆雷默默地严肃地注视着他。厨师的脸绷得都像娘儿们的脸了。


我可怜小兵,便问厨师:


“可以把木勺子的事告诉他吗?”


他默默地点点头。


当我把大家发笑的原因告诉小兵后,他很快地摸到了勺子,扯下来把它摔在地上,用脚踏碎它,接着便双手抓住我的头发,我们便扭打起来。这使观众大为开心,马上把我们围了起来。


斯穆雷推开观众,把我们拉开,先是揪我的耳朵,然后又揪小兵的耳朵。观众看见这个矮小的人在厨师的手下摇晃着脑袋,跳舞似的旋转时,便疯狂地叫喊起来,有的打呼哨,有的跺脚,笑得前仰后合。


“卫戍兵万岁!用脑袋去顶厨师的大肚皮呀!”


看到他们这种野蛮的哄笑,我恨不得向他们扑过去,用劈柴敲破他们的脑袋。


斯穆雷放开了小兵,双手贴在背后,像野猪似的翘着胡子,可怕地露着牙齿,向人群冲过去。


“各就各位——开步走!亚细亚人……”


小兵重又向我扑过来,可是斯穆雷一只手把他抱住并把他拖到抽水机那边,用水浇他的头,像玩布娃娃似的让他那瘦弱的身体旋转起来。


水手、水手长、船长助理都跑来了,人群又聚集起来。比众人高出一头的餐室管事像平时那样,不声不响地、悄悄地站在那里。


小兵在厨房边的柴堆上坐下来,双手发颤,脱掉靴子,打算拧干包脚布,可是包脚布并没有湿,是他的稀疏的头发在滴水。这一举动又使观众笑了起来。


“反正,”小兵声音又高又尖地说,“我要揍死这小子。”


斯穆雷一只手搭着我的肩膀对船长助理说了一些什么,水兵们便驱散了观众。当大家都散开之后,厨师对小兵说:


“该拿你怎么办呢?”


小兵没有说话,一双野性的眼睛盯着我,全身奇怪地抽搐着。


“立——正,歇斯底里的家伙!”斯穆雷说。


小兵回答说:


“别妄想了,这里不是在连队里。”


我发现厨师有点尴尬了,鼓胀的两颊瘪了下去。他啐了一口唾沫,便带着我走开了。我虽然是昏头昏脑地跟着他走,却还老是回过头来看小兵。斯穆雷困惑不解地嘟哝道:


“咳,什么样的一个活宝啊?好吧……”


谢尔盖追上了我们,不知为什么,悄悄地说:


“他要自杀!”


“他在哪儿?”斯穆雷喊了一声,就跑过去了。


小兵站在茶房舱室门边,手里拿着一把很大的刀子。这是一把用来斩鸡头、劈木柴的刀,很钝,刀刃上已有许多口子,像锯齿一样。舱室前面围了许多人,在观望这个头发湿淋淋的矮小而又可笑的人。他那张翘鼻子的脸像一块肉冻似的抖动着,嘴巴疲惫地张开,嘴唇不停地跳动,哼哼哈哈地说:


“你们折磨人……折磨人……”


我跳到一件什么东西的顶上,越过人群的脑袋看见许多人的脸——他们都嘻嘻哈哈地笑着,互相谈论着:


“你瞧,你瞧……”


当他用他那干瘦的孩子般的手把露出来的衬衣掖进裤子里去时,站在我旁边的一个好心的男人叹了口气说:


“都要自杀了,还去整理裤子……”


观众的笑声更响了。显然,谁也不相信这个小兵会自杀。我也不相信。可是斯穆雷瞥了他一眼后,一边用自己的大肚子推开人群,一边说:


“散开,混蛋!”


他一下子把许多人都骂为混蛋,逼近一大群人的身边,对他们喊道:


“各就各位,混蛋!”


这也很可笑,但却似乎又是对的。今天从早晨起,所有的人好像都成了混蛋。


斯穆雷把人群驱散后,走到小兵跟前,伸出一只手说:


“把刀拿来……”


“反正。”小兵说着,刀锋朝外把刀子递过去。厨师把刀子给我,把小兵推进舱里。


“躺下睡觉吧!你是怎么啦,啊?”


小兵没有说话,在床上坐下来。


“他给你拿吃的去,拿伏特加去——你喝伏特加吗?”


“可以喝一点……”


“你要注意,别碰他——取笑你的并不是他,听见没有?我说了——不是他……”


“他们干吗要折磨我?”小兵小声地问道。


斯穆雷没有立即回答,并沉着脸说:


“我又怎么知道呢?”


他带我走进厨房,嘟哝道:


“看吧,真是弱者众人欺!你看见了,怎么样!这回看到了吧!老弟,真要让人发疯……像臭虫一样缠着你——你就完了!他们甚至比臭虫还坏,比臭虫还凶……”


当我把面包、肉和伏特加拿给小兵时,他正坐在床上,前后摇晃着身体,像娘儿们那样小声哭泣着。我把盘子放在桌上,对他说:


“吃吧……”


“把门带上。”


“关门屋里就黑了。”


“关上,不然他们又要来了……”


我走了。我不喜欢这个小兵,他不能引起我的同情和怜悯。这让我心里感到不快,因为外祖母曾多次教导我:


“要同情人,大家都是不幸的,大家都有困难……”


“拿去了吗?”厨师问我,“喂,他在干啥?”


“他在哭。”


“唉……真是草包!他算什么士兵?”


“我并不可怜他。”


“啥?你怎么啦?”


“可是应该怜惜人……”


斯穆雷抓住我一只手,拉到他身边,动情地说:


“不要勉强去怜惜人,可撒谎也不行,你懂吗?不要甘当懦夫,得了解自己……”


于是他推了我一下,补充了一句:


“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来,抽烟吧……”


旅客的这种行为使我感到非常不安和难受。当斯穆雷揪小兵的耳朵时,他们竟高兴地哈哈大笑。他们如此地捉弄这个兵,我觉得有一种无法表达的侮辱和压抑:他们怎么会喜欢这种可恶而又可鄙的事情呢?这里有什么让他们感到快乐和可笑的东西呢?


瞧,他们重又坐在或躺在低矮的帐篷下面,有的喝酒,有的吃饭,有的玩牌,平静而又庄重地谈话,欣赏河上的景色,好像一小时之前那些打呼哨、起哄、戏弄人的家伙不是他们似的,他们仍然像平时一样,安静而又慵懒。他们从早到晚都在船上优哉游哉地溜达,就像阳光照耀下的蚊虫和尘埃那样。瞧,有十多个人在搭板旁边拥挤着,画着十字,从轮船走上码头,又有同样多的人从码头迎面走来,同样都弯着腰,背着沉重的背包和箱子,也穿着同样的衣服……


这种乘客的经常更替却丝毫没有改变轮船上的生活,新的旅客与离去的旅客说着同样的话:土地啦,工作啦,上帝啦,女人啦,而且他们用的词句也是一样的……


“你就——忍耐吧,都是上帝的安排。人啊!毫无办法,我们命该如此……”


这些话听起来很枯燥,令人生气。我不能忍受龌龊的东西,不能忍受恶意的不公平的屈辱和待遇。我坚信并觉得我不应受到这种待遇,小兵也不应受这种待遇,除非他自己想成为可笑的人……


马克西姆被赶下了轮船,他是一个严肃、善良的小伙子,而谢尔盖这个卑劣的人却留了下来。这一切都是不正常的。


“干吗都挤在船边上?”水手长眯着其漂亮而又恶毒的眼睛大声喊道,“轮船倾斜了,快散开,穿厚呢子衣服的魔鬼们……”


魔鬼们乖乖地转到甲板的另一边去了,可是这边他们也像绵羊一样遭到驱赶。


“咳,该死的家伙……”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柠檬嘉va

    这类文学作品就该这样的嗓音和语气播讲,很棒!

  • 听友215321247

    为主播点赞

  • 牧殇_wz

    😆(・∀・)

  • 我们一起加油哦这个

    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