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鲁迅,今天是第五十五期。
我们今天主要读两篇文章,《论“第三种人”》和《又论“第三种人”》
第五次文艺论争
两篇文章分别发表于《现代》杂志和《文学》杂志两大30年代最重要的文学期刊。尤其是施蛰存主编的《现代》,因为边界的倾向,一直与“第三种人”划不清界限,后来也被人称之为30年代的现代派。
但鲁迅批判“第三种人”的文章也发表在《现代》上,说明《现代》杂志当时其实是中立开放的,并不只是一个圈子同仁刊物。
30年代的六次文艺论争,除了第四次,瞿秋白、茅盾等人争论文艺大众化以外,其余五次都有鲁迅,而且每次都是主角。关于“第三种人”的论争是第五次,当时看是鲁迅一方获胜。事后反思,则未必。
最早引发这场论争的,是胡秋原。在《阿狗文艺论》中,他批国民党支持的民族主义文学是“法西斯帝文学,是最丑陋的警犬”。
中国自汉以来的儒教一尊主义,欧洲中世纪之绝对教权主义,结果都造成了文化之停滞与黑暗。文学与艺术,至死也是自由的,民主的......将艺术堕落到一种政治的留声机,那是艺术的叛徒。艺术家虽然不是神圣,然而也决不是叭耳狗。以不三不四的理论,来强奸文学,是对艺术尊严不可恕的冒渎。
针对民族文艺运动宣言中文艺运动需要中心意识的主张,胡秋原说,
用一种中心意识独裁文坛,结果只有奴才奉命执笔而已。
胡秋原还写了一篇《勿侵略文艺》:
我并非否定民族文艺,同时,我更没有否定普罗文艺。因为“我并不能主张只准某种艺术存在而排斥其他艺术,因为我是一个自由人。
所以,胡秋原不仅批民族主义文学,也在批评钱杏邨他们的左派理论。
“自由人”的招牌一打,冯雪峰等人代表左联的立场认为,
胡秋原曾以“自由人”的立场,反对民族主义文学的名义,暗暗地实行了反普罗革命文学的任务。
此时,作家苏汶也加入了笔战。他在文中说,
在知识阶级的自由人 和 不自由的、有党派的阶级争着文坛霸权的时候,最吃苦的却是这两种人之外的第三种人。
这是“第三种人”的最早的出处。这里的“第三种人”指的是作家。
但是苏汶使用这个概念的策略是不大成功的。因为“第三种人”的概念后来在鲁迅等人笔下反复出现,一般泛指在两派争论中左右为难,想在“中间”的文人,比如胡秋原、苏汶、施蛰存、戴望舒等。
50年代的现代文学史,把作家分成三类——革命作家、进步作家、反动作家。很多进步作家当时可能也都是想做“忠实于自己艺术”,不做“留声机”,不做“艺术的叛徒”的所谓“第三种人”,但是很快就发现他们不可能或者不可以做。
做“第三种人”是否可能?
鲁迅的《论“第三种人”》,核心论点就是说做“第三种人”是不可能的。
然而文艺据说至少有一部分是超出于阶级斗争之外的,为将来的,就是 第三种人 所抱住的真的,永久的文艺。
其实,这“第三种人”的“搁笔”,原因并不在左翼批评的严酷。真实原因的所在,是在做不成这样的“第三种人”......
生在有阶级的社会里而要做超阶级的作家,生在战斗的时代而要离开战斗而独立,生在现在而要做给与将来的作品,这样的人,实在也是一个心造的幻影,在现实世界上是没有的。要做这样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他离不开,焦躁着......
所以虽是“第三种人”,却还是一定超不出阶级的。
反对“第三种人”的论争,真正的后果是左联向广大中间立场的作家们发出了呼吁和信号:要么革命,要么反动,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在《论“第三种人”》里,鲁迅只是讲了做“第三种人”的不可能,但没有说是否可以。鲁迅还特别强调了,左翼也需要同路人。
左翼作家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兵,或国外杀进来的仇敌,他不但要那同走几步的“同路人”,还要招致那站在路旁看看的看客也一同前进。
在《又论“第三种人”》中,鲁迅回答了戴望舒的忧虑。
戴望舒说法国文坛也有“第三种人”,像纪德这样的作家,他仍然可以忠实于自己的艺术。而中国的革命作家,却愚蠢到指这种人都是资产阶级的帮闲者。鲁迅不同意戴望舒的说法。鲁迅为左翼辩护说,
“为艺术的艺术”在发生时,是对于一种社会的成规的革命。
意思是早期的“为艺术的艺术”是好的,左翼对于
“忠实于自己的艺术的作者”,却并未视同一律。
而鲁迅特别指出,中国的“第三种人”复杂得很。
所谓“第三种人”,原意只是说:站在甲乙对立或相斗之外的人。但在实际上,是不能有的。人体有胖和瘦,在理论上,是该能有不胖不瘦的第三种人的,然而事实上却并没有,一加比较,非近于胖,就近于瘦。文艺上的“第三种人”也一样,即使好像不偏不倚罢,其实是总有些偏向的......左翼理论家是有着加以分析的任务的。
在那个时候,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没有中间道路可走,不靠左就靠右。
鲁迅与施蛰存
关于“第三种人”,鲁迅和左联的理论是有其道理的。
但实际的效果,却是批评了施蛰存、胡秋原、苏汶等人,也警告了更多的像"巴老曹"那样的进步作家:文坛的斗争激烈,非左即右,没有简单地忠实于自己艺术的中庸道路。
被批成“第三种人”的苏汶,当时说了这么一段话,他说,
因为做了忠实的左翼作家之后,他便会觉得与其作而不左,倒还不如左而不作。
这在当时其实是不符合事实的,萧军、萧红、沙丁、艾芜、张天翼、吴组缃等人的作品,都是左翼文学的丰硕成果。但是,很多左翼的作家在50年代以后,巴金、茅盾,叶圣陶、张天翼、曹禺等等,作品反而少了。所以“左而不作”,这是后来的事情。
“第三种人”的论争,态度还是比较平和的。据说,论战文章发表之前都交给对方先看过。鲁迅有一封信,给周扬的一封信,还特别警告说,
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
当时有一位左派的诗人,写了诗句讽刺对方的姓氏:
“当心,你的脑袋一下就要变做剖开的西瓜!”
鲁迅说,这样的写法不好。
自然,中国历来的文坛上,常见的是诬陷,造谣,恐吓,辱骂,翻一翻大部的历史,就往往可以遇见这样的文章,直到现在,还在应用,而且更加厉害。
所以鲁迅非常反对这种恐吓、辱骂倾向。
我想,鲁迅他说的“现在”讲的是30年代,他都没看到今天的网络上的愤青的骂人的话。
但鲁迅也未见得能够完全避免。
施蛰存说,有一次他提倡青年人要多读《庄子》、《文选》,所以意思是多读古文才能写好现代文。鲁迅很不满,称他“洋场恶少”。非常尖刻。
这算不算辱骂呢?大家自己的判断。
据后来鲁迅给朋友的信里说,他其实不是反对《庄子》《文选》,他是觉得施蛰存的古文不够好。
施先生后来在华东师大做教授,带的学生都是古典文学的,而且常常变化。
我也在华东师大读过研究生,那时候向施先生请教问题,施先生就说“现代文学的问题不要来问我”,可见他是生气的。
但是在民国的时候,很多人一般都觉得,鲁迅捧过的人红了,鲁迅骂过的人也红了。很多人就是因为鲁迅的打油诗,才知道有一个人叫施蛰存。
我们下期继续。
预习通知
下期主讲文章《偶成》,出自杂文集《南腔北调集》。
谢谢许老师!9月1号学校(大学,我读本科)开学了,课程很紧密。到现在(5号)才跟上,哎,羞愧。老师,刚进校园,我有些许落落感(可能是遗落感),可能还没从暑假中调整。我有些许迷茫——有时会多些思考——我明白切不可“胡思乱想”。呵呵 希望能继续受益。老师之前不是提过鲁迅和周扬等人的恩怨嘛,希望老师能具体讲讲(好像是那篇文章——《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希望老师也能讲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我等抓紧读。谢谢,谢谢许老师!愿许老师安康!
喜欢做事立场分明,如果能穿越到那个年代,想当鲁迅先生的跟屁虫 青年人多读古书是件极好的事,印象中有个围棋大师叫吴清源,自幼读中国儒、道的典籍,又精研易道和中庸,下棋了得。他的心态和定力都是中国古书起的作用,多读古书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谢谢老师
令狐冲就是第三种人,在成人童话里,才能携了盈盈归隐。
艺术总是要有独立的风骨的,奴才再好用,主子也不会尊重奴才的。买了一套施蛰存先生的《唐诗百话》,准备一首首讲给小孩子听
謝謝許子東老師。
第三种人应该有的
先抢个沙发再说~,
沙发~
“一尊”两个字,唉,我又想多了。
风刷着脸 回复 @ForSirius: 定于
“现代文学的事不要来问我”………许老师讲这句话的时候,很有画面感,仿佛看到一位老先生坐在沙发上,对着毕恭毕敬的许老师,一边抽着着烟,一边很不耐烦地看了许老师一眼,嘴里就滑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