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忧乐一壶酒】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中国人与酒的故事

本期文稿 

各位朋友大家好，我是于丹，关于生活方式，一晃儿我们就聊到了最后一个话题，那就是中国人酒文化。中国人爱说“万事可忘,难忘者铭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这辈子有很多事都可以过眼云烟，自己心里面刻骨铭心的东西忘不了，很多东西都能看淡，但是唯有美酒三杯，不论是欢喜还是烦恼，你都会想要去寻觅它。中国有个说法，酒是杜康发明的，因为“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但其实酒怎么是一个人造出来的呢?天造地设，在整个的时间长河里面慢慢的酝酿发酵才出来的。其实酒的发展过程是一个不断提纯的过程，酒的度数越高，就里面的含义越来越丰富了，早期的酒呀，叫醪，其实是一种甜酒，制造过程挺短，相当于现在的甜酒糟，等到蒸馏法发明了以后，酒变得清清亮亮了，这个度数就越来越高了。李白在《襄阳歌》里说，“百年三万六千日， 一日须倾三百杯。”除了他豪情海量，其实和酒的度数特别低也是有关的，人喝的也就是一种微醺的酣畅，那个时候酒的度数是到不了现在这么高的。

说起来，中国人这一辈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酒出现的频率太多了，孩子出生家里就会摆酒庆贺，从满月酒到抓周酒，酒一直都伴随人生，升学要办拜师宴，婚嫁要喝喜酒，江浙一代就有这个习惯，孩子出生的时候，如果生的是女儿，就给她酿一坛黄酒埋在地下，出嫁的时候取出来叫女儿红，如果是男孩酿一坛好酒，封在地下，考学成功的时候开封就叫状元红。更有趣的是迎接生命的时候喝酒，等到老人过世，入土为安的时候也要喝酒，因为结婚生子是红喜事，寿终正寝是白喜事。

再看看一年四季流转，好多节庆也离不开酒呀，春节的时候喝屠苏酒，祈祷来年的时候平平安安，吉祥如意。到了元宵节的时候也要喝酒，三月三上祀节喝酒，清明更得喝酒，这一天因为很多的人是不动火的跟寒食节同过，所以吃了冷食，需要发热出汗，避免积食，酒后乘兴登高，放生豪呼，慎终追远，所以这个时候大家都是举酒的。端午节喝雄黄酒这不用说了，大家都知道白娘子是因为喝多了雄黄酒现了原形。再往后，咱们也快到中秋节了，一定要喝桂花酒，为什么月亮上树影婆娑，吴刚一斧子一斧子砍那棵永远砍不倒的桂树，桂花的佳酿，不就是吴刚捧出桂花酒嘛。

九九重阳，登高远眺，得喝菊花酒呀，要不怎么李清照会说“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那个时候就是喝菊花酒呀，想一想人生往来逆旅之间离不开的就是忧乐这一壶酒。可以说酒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让人诗思烂漫，意气飞扬，酣畅淋漓，笑傲千古。可是酒也是世界上最坏的东西，它可以让人烂醉如泥，可以无法自持，或者是酒后乱性，酒后失言。大家知道还有一种鸩酒，混合剧毒，这是可以杀人的。有人说从猴子变到人，需要漫长的历史过渡，但是从人回到猴子只需要一瓶酒。你看酒里头有多少人生，有多少故事呀。

历史中，有好多政治兴衰跟酒有关的故事，大家都知道的商纣王就特别喝酒，战国时候的齐威王也好酒，不光自己饮酒，也经常给大臣赏赐。有一次在宫里面设酒宴，给自己的贤臣淳于髡敬酒，淳于髡是一个说话特别幽默，能善于讲故事讽谏的人。齐威王就问他，说你的酒量如何呀，淳于髡说我的酒量说不准，有时候喝一斗就会醉，有时候喝一旦也才刚刚好。齐威王就很奇怪，哎呦，有时候一斗酒就醉了，那怎么还能喝十斗，也就是一旦呢？说你到底有多大酒量呀？淳于髡就不慌不忙地跟他说，喝酒这事得看心情，为什么一斗酒醉呀，比如说您赏赐给我，文武百官都在旁边看着，我战战兢兢，唯恐说错了话，失言获罪，我心思那么重，警惕性那么高，肯定一斗酒也就醉了，也就是说提醒自己不能喝了。如果文武百官一块会饮，那稍微轻松点，但是大伙儿都同朝为官，互相有猜忌，所以我也提防点，虽然警惕下降点，但喝到两斗酒也就醉了，如果不是同朝的官宦，就是我好久未见的朋友聚会，大伙儿开怀畅饮，喝个三四斗吧，我差不多才会醉。但是如果是我的下属们，摆酒设宴，伺候着奉承着我，我心情欢畅，我喝个五六斗也未必醉呀。当然如果夜深人静，一席人纵情欢饮，酣畅淋漓，有歌女助兴，那我七八斗一直喝下去，没准我就能喝到一旦酒了。齐威王算是一代名君，听明白了淳于髡弦外之音，他明白酒这个东西呀，有的时候会让人神经麻痹，其实还需要提高自己的警惕，告诉自己有节制，别轻易的醉，所以他以后喝酒就变得有节制了。

酒有时候还是能凝聚人心。秦穆公是春秋时期有作为的君王，他曾经吞并了西边的十二国，称霸西绒。《左传》上记载，秦穆公为了扩张领土去讨伐晋国，大家知道秦晋之好这个说法，原来两个国家是友好邻邦。秦穆公的大军来到黄河边，声势浩大，意气风发，秦穆公就要在这誓师，有人就递给他一杯美酒，但是浩浩荡荡的大队军士手中都没有酒呀，如果自己独饮怎么鼓舞士气呢，束手无策之际，大臣蹇叔提了一个特别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建议，让秦穆王把这一杯酒倒进黄河，大家一起舀起河水，君王和将士就算是同饮了一杯酒，也是同饮了一河酒，这一点点酒意，就像火种一样点燃了三军士气，乘兴东进就大获全胜。你说这喝的是酒吗？毋宁说是水，这个时候酒就是个符号，就是个豪情和信念。

秦穆公跟酒的缘份还有更深的，有一次他出行的路上，发现自己车右边驾辕那匹马跑丢了，车没法往前走了，就派人找，结果发现歧山的山根地下有一群山野之人，不光抓了穆王的宝马，还把马给宰了，正烤马肉吃呢，那秦穆公手下的人都知道他爱马，特别钟爱这匹骏马，现在居然被人给杀了，怎么办呀，那就只能把这些山野之人抓起来，向秦穆公交代。秦穆公是春秋五霸之一的贤明君王，他跟这些山野之人说，马再好也是牲口，我再爱马也不能因为爱惜牲口伤人的性命，你说马肉那么粗，大伙儿就这么烤着吃恐怕很难消化吧，这样吧，马反正也死了，我再送你们点美酒，用这个酒，就着你们的马肉，索性吃个痛快。你想想这样的举动，等闲之辈哪能做得到啊。都说春秋无义战，那么动荡纷争的时代，国和国之间小诸侯国嘛，动辄就互相征伐，晋国大旱的时候，秦国很慷慨，给过他们粮食，第二年秦国大旱，跟晋惠公求粮遭到拒绝了，秦穆公就急了，两国又打起来了。因为连年大旱，秦国就兵力不振，到汉源大战的时候就敌强我弱，眼看着被晋军给杀得伤亡特别惨重，这时候突然就杀出来一支来历不明300多人的队伍，拼死顶到了秦军阵前，把晋军杀得溃不成阵。这些人哪冒出来的，谁都想不到，这就是当年秦穆公赐过美酒，烤了他的马吃的那批山野之人，这些人回去呀，口耳相传，认为遇着了一位真正的明君贤主，看见秦穆公有难的时候他们奋勇相助，谢的就是当年的不杀之恩和赠酒之情。

喝酒不是小事呀，喝酒可以讽谏，可以得人心，甚至可以定江山。这样的酒，你说是不是越喝越明白呢，当然也有一些酒呀，要越喝越糊涂，尽管有的人假装醉意，大家读三国演义，都会熟悉一个章回，就是曹操与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曹操这样一位胸怀远大的人，二十几岁就立志平定天下，他名以上辅佐汉献帝，其实是挟天子以令诸候，自拥丞相，手下有兵力数十万，不少英雄都归附他了，刘备当然刘皇叔，秉承着汉室宗姓，虽然志存高远，可一开始势单力薄，带着俩结拜兄弟寄人篱下，他知道曹操生性多疑，只能韬光养晦，每天就在后园挑水种菜，做点小事，掩人耳目。

有一天曹操邀请刘备到府上饮酒，这个时候梅子由青转熟，他们青梅煮酒，饮到酣畅的时候，听见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曹操就乘着酒兴说，天上起了龙卷风，咱们就说说龙吧，龙是什么呀，在天地之中能伸能隐，就像当世英雄啊，你说说看，当今乱世能撑得上英雄的有几个人呢。刘备就揣测着说，袁术算英雄吧，袁绍算英雄吗？刘表该算是英雄了吧，孙策算不算呢？当今纷纭人物一个一个的列，曹操而不答，突然指着刘备说，你说的这些人都算不得英雄，真正的英雄天下只有你我二人，刘备一听，以为自己英雄大志被曹操识破了，心里大惊，趁着天上一个闪雷，手里的筷子啪达就掉地下了，借着这个雷声，乘着这个酒意，刘备就自我掩饰说，天啊，这么大雷吓死我了，哆里哆嗦的把筷子捡起来。这个时候你说他是喝酒喝糊涂了吗？这内心得是多清醒，能装糊涂啊。曹操呢一直觉得刘备这个人气度不凡，但看他喝酒并不豪迈，一个惊雷筷子都能吓掉，所以真的产生了一种错觉，说这也不过就是一个庸常之辈。看这两个人一个是借酒试探，一个是假醉掩饰，这也是酒里的英雄际会。

其实看看今天在酒桌上，有些人喝多了酒，没能耐也会逞能，趁着酒兴说自己一些空想的凌云壮志，可是有几个人能像刘备这么韬光养晦，留一段英雄气概，以酒演一种含蓄运界呢。你看喝酒有清醒有糊涂，有放浪形骸，也有这种有效控制。所以呀，控制好的酒，在人生里不失为一样精彩的道具。大唐的时候裴度做过国相，有一天傍晚公务完结，大家伙正聊天呢，突然有人来急报，不得了，相印被偷了，遇到这种事咱们大伙儿什么反映呀，立刻得封闭相府吧，马上对所有人搜查吧，禁止任何人出入吧，这都是常人做法，但是裴度不一样，摆开宴席，招呼大伙儿，喝酒喝酒，假装不知道这件事，属下只能按他的吩咐去做呀，就看见裴国相神色泰然，大家把酒欢歌，到夜幕沉沉，喝到酣畅要散的时候，有人悄悄来报，相印自己又回来了。大家心里挺疑惑，说这怎么回事呀，裴度这才解释说，太平盛世不会出什么大事，无非是哪个小官吏偷了相印悄悄的盖个什么文书，办点自己的私事。如果咱们要是大张旗鼓，夜晚搜查，他一时情急，要么就把印给扔河里了，要么直接就给毁了，这个大印要真没了，事才真是闹大了呢，所以大伙儿在这一喝酒，让他办完那点私事，赶紧的把东西归回原初，这就是不计小节。你看裴度的智慧和雅量，就后来流传下这个故事，叫裴度失印，是用酒表现出的一种缓冲，一种从容。

这几个故事呀，可以说都是跟政治谋略相干的，其实在酒里，有的时候还能够朝代更迭，社稷变迁，那可真是大事的风云际会呀。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就在酒里能够让武将放下自己手中的权力，这可是历史上真实发生的。大家也知道赵匡胤原来是后周的大将，在周世宗去世以后，继位的小皇上才7岁，主弱臣强，赵匡胤就有了军事政变的最好时机。有一次他受命出征，拥有重兵的他走到陈桥，止步不前，部下会意，给他黄袍加身，这就是著名的陈桥兵变。赵匡胤就成为了开国的宋太祖，那么他得了天下，心才放下一半，因为他就是拥兵自重夺的这个天下，可他手底下还有这样的下属拥着重权，不到半年，已经有两员大将反叛了。所以呢，宋太祖摆了一席豪奢的酒宴，把石守信他们一批手握重兵的老将，恭恭敬敬的请过来，酒过三巡宋太祖开口了，说如今虽然创建了大宋的江山，但是我总担心有人夺权，你们说该怎么办呢？石守信他们一听，这自己就有危险了呀，赶紧表态献忠心，说咱们现在不是乱世呀，太平盛世气象，都很安稳，不会出现您担心的事的。

赵匡胤说我知道你们没有反叛之心，可你们的下属，要有一天也弄件黄袍给你们披上，这种事情谁能预料呀，因为你们在这位置上啊，此言一出，大家面面相觑，惶惶然，说什么都不是了。看见这些将帅战战兢兢，宋太祖又安慰他们说，其实人世间太平总难得，你说要能置点产业，守着一份富贵，像今天这样手捧美酒，在自己的园子里踏踏实实的喝上几杯，那不也是人生致乐呀。这酒一喝，这话一说，傻子都能听得懂皇上的意思，第二天赵匡胤就收着很多辞呈，石守信这些老臣纷纷请辞官位，让出兵权，告老还乡，宋太祖顺水推舟，赠给他们丰厚的金银财宝，美女良田。开国打天下的功臣，一旦要拥兵自重，功高盖主那就命悬一线了，古往今来都是这样。自春秋吴越之争以后，为什么大夫范蠡要去泛舟五湖，同僚文种挽留他当官的时候范蠡就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那就不能贪恋权力呀。宋太祖聪明，一杯酒换来了大宋几百年的安生，尽管有点积贫积弱，武力上一直不强，这跟一开始的杯酒释兵权是有关的。

谁说酒里成不了大事呀！酒里有江山的更迭，酒里有政权的变化，涓涓青史会发现很多大事都和酒相连，酒能毁人，也能成就历史，人和酒之间有多少激荡人心的传奇呀。喝酒对中国人来讲，不是一件小事，翻翻历史，会看见酒里面真是有太多的典故，太多的传奇，我们今天先来说这种大时代风云际会的酒，到下一次咱们再说一说诗酒流连，中国文人的性情和我们生活里面可以喝的那些酣畅淋漓的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