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饮者亦分三品】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喝出酒中的各种滋味

本期文稿 

咱们上次说了这么多和酒有关的政治历史风云，那今天咱们追本溯源，探讨一下这个酒字到底什么意思。《说文解字》上解这个字真是意味深长，“酒，就也”，是个音转字，迁就的就，什么意思呢？“所以就人性之善恶也”，就是说酒这个东西呀，是对人性情的顺应，如果本性善良，酒就会把它的善良酝酿得更博大，更深远，如果本性为恶，酒就成了助纣为虐的东西，酒迁就人的性情，人的性情也是在酒里被铸就的，不少人一辈子沧桑跌荡都伴着酒。黄庭坚的诗说得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少年时候朋友聚在一起喝酒，那是一种意气风发的快乐，后来大家各奔东西，颠沛流离，经历许多世世坎坷，中年聚酒把酒无言，你想想这个酒里面有多少容量啊。

三闾大夫屈原，他真正的坚持是什么状态呢？“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最我独醒。”别人就劝他，说众人都醉了，你为什么不吃点酒糟，跟大家一样随波逐流呢？屈原说我做不到，这其实是一个清醒者的苦恼，有酒而不容自己酣畅。在一个浊世里，不许自己糊涂，秉持着这种坚持的清醒，宁可投身汨罗，也不让自己糊里糊涂的醉下去。

古人说过一句话，“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清人涨潮又接了下一句，“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世界上要是没有舞文弄墨的闲情寄托，没有手弹对弈的妙趣，没有美酒流连的忧伤欢喜，那我这辈子不一定非得来此人生啊。我们今天说说这杯酒，映出多少性情。

大家一定会想起来魏晋，因为多少年的战乱浩劫，有很多名士在一个动荡的世道里都沉湎于诗酒的放浪，最著名的文人之一阮籍，他其实是做到了以酒避祸，以酒逃避政治，开了这样一个先河。当时司马氏家族已经实际控制了政权，已经不是当年的曹魏时代，所以独揽朝政就大杀异己，阮籍还是心属曹魏的旧营，对司马氏的专权心怀不满，他也回天无力，他也逃不出一个物理空间的世外桃源。但是他有酒啊，所以司马家族的人经常请他喝酒，他表面上也是每席必到，每次都酣然大醉，醉得不醒人世，大家印象里这个素描呀，就是他永远都在醉着，而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就是闭门读书，登山临水，其实他还是挺痛苦的，他自己在各处走的时候，乘小轿架马车，走到山林穷尽处痛苦而返，那种抑郁不得志啊，甚至无法言说。

后来司马昭给自己的儿子提亲，有意要拉拢这些名士，就到阮籍家向他女儿求亲，希望跟他结成亲家，这个儿子可是后来的晋武帝司马炎呢，这在当时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大事呀，等于是为太子求亲呀。阮籍那心里肯定是不认可的，但是他敢逃吗？没地逃。敢推吗？不敢推。所以唯一的逃避就是酒，提亲的人上门来，发现阮籍醉了，舌头硬着，脑子也不清醒，只好打道回府。第二天再来阮籍还醉着，天天醉，一醉两个月，司马昭一看明白了，这就是不愿意。大家想想那种痛处，一个人天天醉酒，真受到巨大伤害的不仅仅是肝，更伤的是心啊，那种愁苦挣扎，所以呢他这叫做酒隐，就是酒中完成自己的隐逸。阮籍后来当时也还是百转千回的这种愁苦的，去世的时候也是郁郁寡欢的，但是竹林七贤在酒中的风范留下来了，像刘伶这样人自封是酒侯，只要是有这个酒就放浪形骸。

当然，我们理解他们的痛处，可是比他们更高一番的境界是什么人呢？我们都会知道隐逸的鼻祖陶渊明，因为他给我们开了这样一方田园，陶渊明爱琴，爱书，当然也爱酒，他是有酒圣之称的呀。他经常说“吾常得醉于酒，足以。”有酒常醉，就知足了。所以呢，这样的一个人是不顾世情的，我们曾经在讲琴里面说他每一次跟别人喝酒，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流，我醉欲眠卿可去，自己喝多了就哄别人。但其实他们家穷的连喝酒都不一定常常能够保证，但是大家都敬重他，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风神，当时有很多名士是想给他送酒的，但是那个时代哈，大家还是敬重这样真正有气象，有自己操守的名士，送酒都小心翼翼的。因为呢，大家觉得哎呀，给人家送酒这不是说人家穷，这不是伤人面子嘛，其中名士王弘就一直找不到机会给他送酒，王弘可是东晋刘松之交的名臣，他的曾祖父就是东晋的开国功臣王导，这样有身份的贵胄子弟，想送酒但觉得自己现在是个次使，送酒去，人家不接受怎么办呢？所以呢，他就找了一位两个人都熟悉的朋友旁通之，精心安排他在陶渊明必经之路，出门要走的那个路上的亭子里面，摆了一桌酒席。

陶渊明呢，还不常出门，他们就等啊等啊，终于等到有一天出门了，那路过这个亭子，旁通之早早的就候在那，摆着酒席，迎着陶渊明说，哎呀，你看，我今天自己有好酒好菜，我这正缺人对饮聊天呢，你要是有空就过来喝喝酒吧。陶渊明出门也没有什么急事，因为他脚也不太好，所以出门经常是儿子，弟子，拿个小轿担着他，就把他放下了，他就坐在亭子里面喝，这个王弘就躲在不远的地方，已经苦苦的候了很久，所以这个时候王弘假装不经意从路上路过，旁通之又说，哎呦，你看今天巧了，路过那个人也是我的朋友呀，能不能请他一起坐坐呀。这是貌似偶遇的安排，王弘坐下来跟陶渊明喝的很高兴的时候，看见陶渊明穿双破鞋子，说我方不方便给您送双鞋呀，陶渊明就满不在乎，翘起脚来说你先量量我尺寸，王弘经过了这样的打探，又说我那酒喝不完，能不能再给您送点酒啊。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白衣送酒，一位官员，要放下身段，敬仰名士，连送酒都送得如此周全，甚至是如此卑微，你看在酒里的那种敬重，对一个名士气节的恭敬，这是那个时代真正的风骨。

所以呀陶渊明他自己过的那个日子，“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这是一种真正的田园隐逸，酒给他是灿烂了千古的田园，我们今天都说唯有隐者留其名，其实喝酒的人你也分得出上中下品，像李白这样的酒仙，陶渊明这样的酒圣那是饮者中的上品，刘伶那样的酒痴，阮籍那样的酒隐，他们在酒里有蹉跎，有放浪，这是饮者中的中品。可是我们今天见着更多的人只能称为酒徒，酒贼，酒鬼，失德乱性，甚至有人丢了江山，那就是饮者的下品。这才叫做就人性情，同样的酒，在不同人的生命里是不同的道具。有人是在酒里面坚持的，有人是在酒里面放弃的，有人在酒里面坦现生命的本真，有人在酒里躲避内心深处的声音。

当然如果我们论起酒里的诗情，千古莫过于李太白呀，就像杜甫写的那样，“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在酒里，李白的酣畅淋漓，一瞬就是永恒，他自己说“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需酣畅万古情。”这就是他高兴的时候，而他忧伤的时候大家都熟悉，“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此一瞬可以万古欢畅，彼一瞬可以万古悲伤，他借着一双翅膀掠过了那个世道，一边翅膀是他的诗，另一边翅膀就是他的酒，这一辈子酒里面呀，他是“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我们今天都会背他那一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喝下的那个酒那才是真正的风云际会，酝酿了他的诗篇。台湾余光中先生评价李白说的好，“酒入豪肠三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一个人一杯酒，撑起半个盛唐气象，这还不让人心驰神往吗？他在酒里面交下多少至交呀，要不他怎么能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我要是跟朋友在酒里面许下一个誓言，三山五岳倒了都不如我们的誓言重。

当年唐玄宗派去迎接李白的人就是身居高位的贺知章，贺知章是做过礼部侍郎，做过秘书监的，当然他也是一个好酒之人，杜甫的隐中八仙歌也写过贺知章，说“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这个写得飘飘欲仙，摇摇晃晃，写他的神态真是太传神了，贺知章受皇帝的命，去请李白，他以前是读过李白的《蜀道难》的，他以为这样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人呢，一定是一个风采翩翩的人，所以他远远去迎候，一见之下果然不失望，他看到李白的那种磅礴气势，翩翩风采，就惊叹说这不是天上贬下来的仙人嘛，李白谪仙人的雅号就是贺知章送他的。

贺知章替皇帝去接个客人，一个高管身上也没带钱，俩人想着肯定回宫里喝酒呗，谁想到这一见如故，忍不住了，路上就得喝一场酒，两个人上得酒楼，喝的酣畅淋漓，但是一摸腰里没酒钱，怎么办呢，贺知章随身扯下衣服上的金龟，义气豪奢，拍在了案子上当酒资了。要说这个金龟，可比五花马，千金裘价值大多了。唐朝的官员按照品级赐鱼带，鱼带上有不同金属做的龟，四五品官用银龟，三品以上才能用金龟呀，贺知章的金龟是皇帝所赐，居然拍出来做了酒钱，这就是著名的金龟换酒。后来贺知章先去世了，李白痛心疾首，写下了《对酒忆贺监》，“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他说秘书监贺知章啊，你这样一个风流倜傥的名士，我们一见之下你就说我是贬来的仙人，过去咱俩都好杯中的这口酒，但现在你已经是松下尘土了，我又来到了当年金龟换酒处，我只有洒下一掬热泪，来追忆我们当年机缘相遇的赏心乐事了。

现在的酒宴文化也还沿袭着，可是我们在酒桌上认识个新朋友，大家喝酒推杯换盏，不是为了官场的升迁就是为了生意的交换，很多人敬的都是对方的资源。唏嘘情谊少，但功利交换多，表面看是欢声笑语，其实很多人敬的不过是一张名片，这里既没有王弘敬重陶渊明的人格，也没有贺知章和李太白之间惺惺相惜的英雄豪气。你说什么时候咱们能够喝出来这样的酒呢？李白和杜甫也是这样的知交啊，他们两个人从初次相识的时候，李白比杜甫大11岁，已经是名士了，但杜甫默默无闻，并不成为俩成为好朋友，杜甫写诗说，“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晚上喝的大醉，哥俩儿盖一条被子，白天手拉手，走遍千山，杜甫后来写出了这些气势磅礴的七言律诗、绝句。安史之乱之后他少有的欢畅，“白日放歌需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但是他这一辈子更多的时候是“潦倒新停浊酒杯”，自己心意沉沉酒都喝不成，所以说过一句话，“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一辈子能喝的酒是有数的，身外世相，那些勾心斗角，争名逐利，想也想不完，做也做不尽，还不如把握住生前有限的这几杯酒呢。

不论李白还是杜甫，大唐的诗情，其实是在酒里才有这样的通透与酣畅。当然，说中国人白居易也好酒呀，白居易是叫醉隐先生，后来又叫醉赋，后来起个雅号叫醉吟先生。苏东坡也好酒，他“一蓑烟雨任平生”，之后是看见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在酒醉酒醒中看得见整个的这个世相跟人生之间那些微妙的关联，可以说俯仰天地，会心一杯，千古有真迹，往往醉后得，美酒跟中国人人生的故事，那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不一而足，“醉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其实说到今天，我们红酒黄酒，白酒都不少，但是谁能在浅醉微熏中触摸到自己的魂魄呢？如果人真是明白了酒就性情，坚定对自己性情的陶冶，那每个人这一辈子都会喝出酒中的各种滋味。

各位亲爱的朋友，谢谢你们的陪伴，从去年我们开始讲经典，开始讲中国文化，到今天这最后一讲，我已经在喜马拉雅上跟大家聊了一年多的时光，我们可以重新回顾一下，我们从一开始讲的，是从《论语》到《孟子》，《大学》、《中庸》的内容有所涉及，也涉及到一点点阳明心学，总而言之我们基本上是以《论语》为蓝本，来谈中国儒家的安身立命和社会人生。那么接下来呢，我们用了相当长的时间讲《道德经》，里面有间或地夹杂一些《庄子》的内容，那是在寻觅人与自然之间的天人合一。如果说儒家让人懂得了角色的安身立命，那么道家就让我们明白了生命与自然的天人合一，角色感是自我实现，那么天人合一是自我超越，最后的是几讲，我们讲了中国人的山林游离，讲了我们茶中的滋味，讲了我们琴与诗书之间的关联，最后我们也讲了诗酒的流连。

其实到今天我还是恋恋不舍，我也知道在讲述的这些内容中有诸多的遗憾，有诸多不尽兴的地方，希望大家能够原谅，能够指点，希望大家能够继续给我留下一些宝贵的意见，因为不久的将来，我们还会在新的专题里面相遇，谢谢各位朋友陪伴的这段好时光，我期待着当我们开始一个新的话题的时候，还能够遇见这些知交故友，把你们的期待给我留下，祝愿大家秋高气爽，天天快乐，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