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双灯 情缘自有定数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个特别的聊斋故事，它不怎么有名，却很有意思，很好玩。它似乎写的是情缘自由天定，但是仔细琢磨，我们却能发现世界短篇小说之王写小说的秘诀，比如说人物的命名如何操纵人物的命运。

这个故事叫“双灯”，是一个人狐恋故事。聊斋人狐恋故事经常以女主角名字为题，比如《婴宁》《红玉》《辛十四娘》，而这一篇写人狐情缘的故事，却以“双灯”为题，是少见的例外。所谓“双灯”就是一对灯笼。奇怪不奇怪？

我本来不太注意这篇故事，引起我注意的是一次当代文学学术会议。2010年中国作协举行著名诗人柯岩八十大寿及创作研讨会。柯大姐打电话邀请我们夫妻参加。

柯岩的先生是《回延安》的作者贺敬之，他们夫妻是我们夫妻的长者好朋友，我特别高兴的是，这两位当代大诗人，居然还是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马瑞芳说聊斋的忠实听众，贺敬之和柯大姐曾经打电话对我说到他们听我讲聊斋的感想。

我感到特别荣幸，因为我当年上中学时，就背诵贺敬之的诗！而柯岩大姐《周总理你在哪里》更是不迳而走的著名诗歌。在跟他们交往的过程中，我发现，两位当代大诗人，他们能够写出那么好的诗歌，当然因为他们的聪明才智，因为他们的生活底子扎实，更因为他们的学养深厚。

柯岩在那次研讨会上谈到她阅读中国古典文学的体会，特别提到《聊斋志异》非常不起眼的作品《双灯》，她说蒲松龄写的这两盏灯笼，从她的少年时代就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听了柯岩大姐的讲话后想，小说真是不在立意重大，而在意境。

《双灯》诗情画意的意境，使得少女时代读聊斋的大诗人柯岩，八十高龄还记着小说里的细致的情节。蒲松龄用“双灯”命名小说是想营造一种朦朦胧胧的诗意吗？小说确实写到美丽的狐女由双灯引来，来得突兀而美丽，最后由双灯引去，走得衣袖飘飘，一来一去，确实充满美感。使得人过目不忘。

先看看这个非常简单的聊斋故事，这个根本就是克里空的故事居然写明是发生在我的家乡青州。青州又叫益都。蒲松龄写：益都盆泉魏运旺，家中原来是世族大家，后来穷了，没法供他读书。二十来岁，不再上学，跟着岳父学卖酒。请注意小说男主人公的名字，他叫魏运旺。魏晋南北朝的“魏”，运气的“运”，兴旺的“旺”，这个名字暗藏机关。

有天晚上，魏运旺一个人在酒楼上，听到脚步声，他起来听。声音渐渐近了，似乎有好几个人，一会儿，两个丫鬟挑着两个灯笼，来到他床前。后边一个青年书生领着一位美丽少女，站在他床前微笑。魏运旺非常奇怪，知道来者是狐狸精，很害怕。

青年说：“不要猜疑。我妹妹跟你有缘分，让她来服侍你。”魏运旺看看书生，穿着彩绣辉煌的貂皮大衣，他自惭形秽，满脸羞涩，不知道说什么好。书生领着丫鬟走了，把少女留下。魏运旺仔细看女郎，娇美若仙，很喜欢，但是自己又穷又没地位，不敢说调情的话。

少女看看他，笑了，说：“君非抱本头者，何作措大气？”意思是“你又不是啃书本的人，干么要做穷酸秀才的样子？”走到床边，把手伸到魏运旺的怀里。魏运旺这才敢笑，两人就相好了。晨钟还没响，两个丫鬟就来把少女领走，订下晚上的约会。

到了晚上，少女果然来了，说：“傻小子什么福气？不花费一文钱，得如此佳妇，还是每天晚上自个儿送上门？”魏运旺庆幸没人，摆上酒跟女郎一起喝，两人做猜枚游戏。十次有九次是少女胜。少女说：“不如我来握棋子，让你猜，如果让你握着我猜，你永远没有赢的时候。”

两人整晚上都玩这游戏，将要睡觉时，少女说：“昨天晚上你的被褥又涩又冷，太难受啦。”招呼丫鬟抱被子来，在床上铺好。都是又香又软的丝绸。一会儿，两人宽衣解带，少女的口红散发出浓郁的香气。魏运旺觉得当年汉成帝在赵合德的温柔乡里也不过如此。

半年后，魏运旺回家，正在月光下跟妻子聊天，忽然看到女郎穿着华丽的衣服坐在墙头，挥手招呼他。魏运旺过去，女郎伸手拉他上墙，翻墙而出，拉着他的手说：“今天和您分手啦。请送我几步，以表达这半年的相爱之情。”

魏运旺惊奇地问：“怎么回事？”女郎说：“姻缘自有定数，还用说吗？”两人说着，到了村外，原来的两个丫鬟挑着两个灯笼等着呢。两人走到南山高处，女郎跟魏运旺告别，留也留不住。魏运旺呆呆地站着，看女郎走远。只见双灯明灭，渐渐看不到了。他失落地回到家。这天晚上南山上的灯光，村里人都看到了。

《双灯》写的是带点儿“杯水之欢”的男女情爱。没留下名字的狐女大方热情，开口解颐，个性鲜明，活泼有趣。她给魏运旺提供了温柔乡里的享受，什么也不要求魏运旺给她。我一直在琢磨，一个卖酒的人，没什么“背景”也没多少才智，既没有宁采臣那样的铁骨铮铮为人，也没有俊男马骥的出众相貌，却夜夜有美女自己送上门，到底为什么？凭什么呀？

最后我想出来了，就因为他有个好名字！“魏运旺”魏晋南北朝的“魏”得改成为什么的“为”，他这么有艳福，就是“为了运气旺”啊。小说有各种写法，这样出人意料的构思，妙不妙？

而蒲松龄用姓氏操纵人物的命运，有些学者提出一些你乍看怎么也想不出来的解释，比如，我们上次讲过的辛十四娘，有的学者提出来，蒲松龄用谐音命名方法，辛，辛苦的辛，其实是心脏的“心”，七八九十的“十”，其实是认识的“识”，四五六七的“四”，其实是士子的“士”，士兵的“士”，这样一来，辛十四娘就成了“心识士娘”，也就是一个能够认识判断读书人好坏的女郎。这样的解释是不是有点儿道理呢？

二十年前我在聊斋人物命名规律的论文中提到，聊斋人物命名规律非常讲究。蒲松龄经常让他笔下的人物名字就是命运。比如，有个故事写到，某人说他会相面，大家不信，把一位贵妇混到许多人当中，对这个自称会相面的人说：“吾等众人中，有一贵人，能识之否?”

这个自称会相面的人从容横指空中说：“贵人头上有云气环绕”。众人不由自主看贵妇，自称会相面的人就指指那个女子说“此真贵人也”。这人很懂得心理学，他知道他一说贵人头上有云气，大家就会去看那个隐藏的贵妇。所以刁滑是这个短小说的精髓，是人物姓氏、也是篇名，这个故事题目叫《刁姓》。

还有个极其短小的故事写一对做生意的老夫妻，老翁八十一，老太太七十八，无子嗣，梦神人相告：“念汝贸贩平准，赐一子。”七十八岁的老太太果然生了个子。这真叫金不换啊，整个情节就是高龄得麟儿，天佑良善，无怪乎小说篇名和主人公都叫《金永年》。

我甚至觉得，蒲松龄就是用数字命名小说人物，也是有一定的寓意。比如：

王六郎，淄川方言“六六大顺”，所以他有幸从落水鬼升迁城隍。

田七郎，是壮士。对“七”可以有两解，一是，孔夫子贤弟子称七十贤人，《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二是，中国俗称铮铮汉子为七尺男儿，沈约《齐太尉王俭碑》：“倾方寸以奉国，忘七尺以事君”，所以名字中有“七”有男子汉大丈夫之意。

再看几位不同身份、不同姓别而名字中有“九”字的聊斋人物，他们不约而同在人生灾难中蹉跌滚爬，简直和《西游记》九九八十一难之说暗合。比如：

公孙九娘，姓公孙，春秋时诸侯君主的孙子多以“公孙”为姓，意思是王公贵族嫡孙。大家闺秀公孙九娘在“碧血满地、白骨撑天”场景登场，在“坟兆万接，迷目榛荒”背景含恨湮然而灭。她的苦难深重于任何聊斋故事女主角，她是家国仇民族恨。所以她是“九”娘。

聊斋贤妾邵女，也叫邵九娘，美丽而聪慧，但是一旦为妾，百无一是，被嫡妻百般凌辱，直到以赤铁烙面，是受尽“嫡庶有序”纲常磨难的贤妾．她的名字里也有个“九”字。

聊斋男同性恋代表人物黄九郎，是个面首，是官场群丑玩物，丧尽人格．像花魁女、杜十娘妓女的男性同行。他的名字也有个“九”字。这样推测是不是有点儿钻牛角尖呢？

中国古代小说自上古神话始，至清初，作品如汗牛充栋，写法如百花齐放。“词客争新角短长，迭开风气递登场。”蒲松龄博学慎思，在艺术创作道路上披荆斩棘，开源拓流，像《双灯》这种以姓名谋篇的手法，是蒲松龄毕生艺术寻求结出的硕果，它是中国古代短篇小说构思模式的新品种，是蒲松龄对中国小说艺术的重大贡献。

在中国古代小说家中，蒲松龄是第一位全面、周密、巧妙讲究人物命名的作家，曹雪芹是第二位。我们下次讲的内容就不是人，是兽中王《赵城虎》。那也很有意思。今天就讲到这里。

【原文】 

魏运旺益都之盆泉人，故世族大家也。后式微（注1）不能供读。年二十余，废学，就岳业酤（注2）。一夕，独卧酒楼上，忽闻楼下踏蹴声，魏惊起，悚听。声渐近，寻梯而上，步步繁响。无何，双婢挑灯，已至榻下。后一年少书生，导一女郎，近榻微笑。魏大愕怪，转知为狐，毛发森竖，俯首不敢睨。书生笑曰：“君勿见猜。舍妹与有前因，便合奉事。”魏视书生，锦貂炫目，自惭形秽，靦颜不知所对。书生率婢子，遗灯竟去。魏细瞻女郎，楚楚若仙，心甚悦之，然惭怍不能作游语。女郎顾笑曰：“君非抱本头者，何作措大气（注3）？”遽近枕席，暖手于怀。魏始为之破颜，捋裤相嘲，遂与狎昵。

晓钟未发，双鬟即来引去。复订夜约。至晚，女果至，笑曰：“痴郎何福，不费一钱，得如此佳妇，夜夜自投到也。”魏喜无人，置酒与饮，赌藏枚（注4），女子十有九赢。乃笑曰：“不知妾约（注5）枚子，君自猜之，中则胜，否则负。若使妾猜，君当无赢时。”遂如其言，通夕为乐。既而将寝，曰：“昨宵衾褥涩冷，令人不可耐。”遂唤婢襆被来，展布榻间，绮縠香耎。顷之，缓带交偎，口脂浓射，真不数汉家温柔乡（注6）也。自此，遂以为常。    

后半年魏归家，适月夜与妻话窗间，忽见女郎华妆坐墙头，以手相招。魏近就之，女援之，逾垣而出，把手而告曰：“今与君别矣。请送我数武，以表半载绸缪之义。”魏惊叩其故，女曰：“姻缘自有定数，何待说也。”语次，至村外，前婢挑双灯以待，竟赴南山，登高处，乃辞魏言别。留之不得，遂去。魏伫立彷徨，遥见双灯明灭，渐远不可睹，怏怏而反。是夜山头灯火，村人悉望见之。    

注释： 

（1）式微：衰败。

（2）就岳业酤：跟随着岳父卖酒。

（3）君非抱本头者，何作措大气：你不是一个抱着书本的人，为什么要做书呆子的样子？

（4）藏枚：猜枚，一种游戏。一人手握棋子、铜钱、石子，令另一人猜有多少。

（5）约：握。

（6）真不数汉家温柔乡：汉家温柔乡，典故出自《飞燕外传》，汉成帝得赵飞燕之妹合德，大悦，说自己生活在温柔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