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赵城虎 人畜相安，各无猜忌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赵城虎》。这是一个带有童话色彩的聊斋故事。法国汉学家克罗德·罗阿说过，《聊斋志异》是世界上最美的寓言，用这个话来评价《赵城虎》很恰当。

我们中国是崇拜老虎的国家，过去孩子尤其男孩要戴虎头帽，穿虎头鞋。古代文学拿虎做文章很早就有。一般是写虎有人性，虎能赎罪，蒲松龄崇拜的作家干宝的《搜神记》里边有篇《苏易》，写苏易为难产的老虎接生，此后老虎经常给他送肉。

宋代《太平广记》收集宋代之前关于老虎的故事七十多条，有的写老虎像侠客一样不但不吃误入虎穴的人，还把人救出来送回家，有的写老虎用生鹿向人报恩，有的写害人的老虎在官员那里低头认罪。

元代《夷坚志续编补遗》写害人的老虎感到惭愧化成石虎。明代《古今谭概》写吃人的老虎被官员大声叱责，老老实实挨了一百棍棒。从《搜神记》到《太平广记》，虎有人性的写法早就有了，聊斋的《赵城虎》并没有在文学领地冒险开荒，但是聊斋营造了优美而新颖的艺术天地，写出人畜相安、各无猜忌的有趣状况。

法国作家雨果说过：“真正的创造就是艺术想象的活动。”蒲松龄想象力出类拔萃。他想象出以纯粹虎的形状负荷优美的人性。曾经吃人的兽中王，变成可爱的人化非人、虎形义士。老虎吃了赵城老太太的儿子，就像亲儿子一样对待赵城老太太，生而能养，死而尽哀。这个故事是怎么回事呢？

赵城有个七十岁老太太，只有一个儿子。有一天，她的儿子进山，被老虎吃了。老太太悲痛万分，不想活了，哭哭啼啼到县衙告老虎的状。县官笑着说：“老虎难道可以用人间法律制裁吗？”老太太更是在公堂上放声大哭，谁也没法让她住声。

县官斥责她，她也不害怕。县官可怜她年老，不忍心发火，更不忍心对她施加刑罚，就暂且答应：我给你抓老虎。老妇人还是跪在地上不走，一定要县令发出捉老虎的文书才离开。县令无可奈何，只好问衙役：“谁能担任捉拿老虎的任务？”恰好衙役李能喝个醺醺大醉，走到案前说：“我能捉拿老虎。”看到李能拿着抓老虎公文下堂，老太太才离开。

这段情节很离奇，但又有合理内核。老太太失去儿子，不知道老虎不受人间法律约束，要求县官捉虎，这是因为她年老昏聩；衙役李能明知虎不可捉而接受捉虎的任务，因为他喝醉了。离离奇奇，却顺理成章。“义虎”的故事，从一开始就以一系列合理的巧合，变荒诞为入情入理。

李能酒醒后悔了，他以为是县官玩的骗局，暂时安慰老妇，忽悠老太太，不必认真，拿着公文向县官复命。县官生气地说：“你自己说能捉拿老虎，怎容反悔？”李能张口结舌，只好请县官下令征集猎人跟他捕虎。县官集合了许多猎户，跟李能日夜埋伏在山谷，希望打到只老虎，不管它有没有吃老妇的儿子，总算可以向县官交差。

等了一个多月，连老虎影子也没见到，李能因为完不成任务，被县官打了几百板子，冤屈没处说，就跑到东郭岳庙，跪地求告。边诉说冤屈边失声痛哭。不一会儿，有只斑斓猛虎迈着四方步进了庙门。李能一见百兽之王，吓得魂不附体，怕被它吃了。大老虎进门后，像哪家训练有素的宠物狗一样，蹲在庙门正中。既不看李能，也不东张西望，似乎老老实实等候发落。

李能说：“如果吃掉老妇儿子的是你，请低头让我把你捆上。”李能拿出捆罪犯的绳子拴到老虎脖子上。老虎似乎有自疚心，俯首帖耳，听任李能把自己拴起来。李能牵着老虎穿街过市回县衙。街市上看热闹的人山人海。县衙一次特殊审案开场了。

自古至今，能拘捕老虎，岂不是奇闻，赵城县偏偏就把老虎像捆一只羊一只猪一样捉拿归案；审判老虎更难办，因为，老虎，它懂人话吗？它懂人间的法律吗？县官，懂得虎语吗？偏偏，这审案顺利进行了。县官问老虎：“老妇的儿子是你吃掉的吗？”老虎点了点头。

县官又说：“杀人者死，这是从古到今的法令。老妇只有这一个儿子，你给杀了。老妇那么大年纪，活不了多少日子了，你乐意给她做儿子，给她养老送终，我就赦了你。”老虎又点点头。

见县令后，老虎两次点头，第一次是好汉做事好汉当认罪不讳。第二次是一诺千金，答应像儿子一样奉养老妇。赵城虎的“虎而人”意味多么浓厚！外表是不折不扣的猛虎，内心却像敢作敢当、知错改错、勇于担当的侠客。县官下令：把老虎的绳子解开，把它放了！

老妇回家，一个劲地埋怨县官没有杀死老虎给自己儿子偿命。第二天她早上起床，打开门，门口放只死鹿。老妇知道是老虎送来的，既意外又欣慰。她把鹿肉和鹿皮卖了，买柴米油盐糊口。从此以后，老虎常给老妇送野味，老妇靠这些野味，日子过得还蛮丰盛。有时，老虎还叼些金银、布帛丢到老妇的院子里，也不知道老虎是从哪儿弄来的？

就像那句俗套说的：老妇从此过上了安逸生活。可是听众朋友有没有像我一样心里有点不太自在？老虎吃了儿子，它是杀人凶手啊，杀人凶手再来奉养老太太，用山东土话说，岂不是很格应吗？也就是很不舒服吗？如果在人间，大概没有人能接受。但是赵城老太太接受了。她可能知道吃人是老虎天性，不关乎道德不道德。

既然老虎知道改正自己的错误，那就给它一次机会吧。老虎对老妇的奉养超过儿子活着时。老太太心里暗暗感激老虎。看来老虎还懂得些心理学，它知道老妇失去儿子悲痛，固然因为没人能养活她，更重要的是，儿子死了，老太太心灵非常寂寞。

老虎除了送肉之外，有时还来到老妇家，趴在她的屋檐下，活像一只大猫，一趴一整天，好像儿子承欢母亲膝下。人畜相安，各无猜忌。老妇和老虎相安无事，互不猜忌。这一段写得格外有人情味。

这样过了几年，老妇死了。老虎来到老妇家中大声吼叫。像儿子哭母亲。老妇平日积累的钱财，办她的丧事绰绰有余。同族人把老妇风风光光安葬了。老妇下葬，坟墓刚刚修好，老虎突然旋风似地跑了来，径直跑到老妇墓前，像雷鸣似地悲哀嚎叫，叫了很长时间才离去。

简直像是孝子给母亲送葬！孝子哭母亲。赵城人就在东郊立了个“义虎祠”，这很不简单，因为建祠祭祀，是人们对待先辈对神明的做法，居然用到了老虎身上。

古代作家对老虎报恩的题材很感兴趣。清代大诗人王士禛《池北偶记》二十卷记述《义虎》的故事，也写得很生动，汾州孝义县狐岐山多虎。明代嘉靖年中，有个樵夫失脚坠虎穴。傍晚时分，老虎叼一只糜鹿跳进穴内，用鹿肉喂完两个虎仔后，把残余的鹿肉给樵夫充饥。以后，日日这样，老虎管饭管了一个多月，樵夫渐渐与老虎熟悉融洽。

有一天，老虎背负两虎仔出穴，又入穴来，背樵夫跃出，还把樵夫引到通往山外的大道。樵夫为感谢虎恩，约定某日城西邮亭下，献猪款待。王士禛没仔细写老虎听懂了樵夫的话。没想到老虎到早了，被猎夫生擒到县衙。樵夫闻知，急忙跑到公堂，抱着老虎痛哭。

老虎也泪如雨下。县官看到这个情况，问明了前因后果，给老虎松绑，在邮亭下投以小猪。老虎大口吃完了，向着樵夫再三回头，恋恋不舍去了。为褒扬老虎义举，县官把邮亭改名为“义虎亭”。

王士禛评《赵城虎》时说到，蒲松龄写的老虎，跟他曾经写过的赣州良富里老虎、王于一记的孝义之虎，可以鼎足而三，“何於菟（wū tú）之多贤哉！” 於菟（wū tú）是古代楚人对老虎的称呼。

自古到清代，写老虎的文字不少，而聊斋《赵城虎》致力于在“虎而人”上做新文章。思。巧妙地把猛兽和人性二结合。赵城虎从李能捉虎时“蹲立门中”到赵城妪死了，老虎“直赴冢前，嗥（嚎）鸣雷动”，处处都是猛兽行为，却包含优美人性。

当然啦，老虎能像儿子一样孝敬失独的老人，这是蒲松龄的美好理想，听众朋友可不要当真，真的从动物园领回个大老虎当儿子。聊斋点评家冯镇峦认为，有好县令，才能有老虎儿子。如果哪个人傻乎乎的认为老虎真的可做儿子，那天下的爹娘早就给吃光了！“倘使山君能做子，食尽人间爷娘多。”

【原文】 

赵城（1）妪，年七十余，止一子。一日入山，为虎所噬。妪悲痛，几不欲活，号啼而诉于宰。宰笑曰：“虎何可以官法制之乎？”妪愈号咷，不能制止。宰叱之，亦不畏惧。又怜其老，不忍加威怒，遂诺为捉虎。妪伏不去，必待勾牒（2）出，乃肯行。宰无奈之，即问诸役：“谁能往者？”一隶名李能，醺醉，诣座下，自言：“能之。”持牒下，妪始去。

隶醒而悔之，犹谓宰之伪局，姑以解妪扰耳，因亦不甚为意。持牒报缴（3），宰怒曰：“固言能之，何容复悔！”隶窘甚，请牒拘猎户。宰从之。隶集诸猎人，日夜伏山谷，冀得一虎，庶可（4）塞责。月余，受杖数百，冤苦罔控，遂诣东郭岳庙，跪而祝之。哭失声。

无何，一虎自外来。隶错愕，恐被咥(dié)(5）噬。虎入，殊不他顾，蹲立门中。隶祝曰：“如杀某子者尔也，其俯听吾缚。”遂出缧索（6）絷虎颈，虎貼耳受缚。牵达县署。宰问虎曰：“某子，尔噬之耶？”虎颔之。宰曰：“杀人者死，古之定律。且妪止一子，而尔杀之，彼残年垂尽，何以生活？倘尔能为若子也，我将赦之。”虎又颔之。乃释缚令去。

妪方怨宰之不杀虎以偿子也，迟旦启扉，则有死鹿。妪货其肉、革，用以资度。自是以为常。时衔金帛掷庭中。妪从此致丰裕，奉养过于其子。心窃德虎。虎来，时卧檐下，竟日不去。人畜相安，各无猜忌。

数年，妪死，虎来吼于堂中。妪素所积，绰可营葬。族人共瘗之。坟垒方成，虎骤奔来，宾客尽逃。虎直赴冢前， 嗥鸣雷动，移时始去。土人立“义虎祠”于东郊，至今犹存。

阮亭云：“王于一所记孝义之虎，予所记赣州良富里郭氏义虎，及此而三。何於菟（7）之多贤哉？

【注释】

（1）赵城：今山西洪洞县西赵城镇。

（2）勾牒：拘捕犯人的公文。

（3）持牒报缴：交回勾牒复命。

（4）庶可：大概，或者。

（5）咥：吃，咬。

（6）缧索：捆犯人的绳索。

（7）於菟：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