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辛十四娘（下）轻薄之态对小人惹杀身之祸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辛十四娘。

冯生在鬼郡主帮助下如愿以偿娶到美丽的狐狸精辛十四娘。在这之前，我们知道辛十四娘是美丽聪慧、自珍自重的少女，她并不多么乐意嫁给冯生，但是冯生靠着不懈的追求，靠着鬼舅姥姥也就是鬼郡君的势力，娶到辛十四娘。

接下来，蒲松龄要描写的不再是主人公的爱情悲欢离合，而是他们的人生灾难。当然啦，在遭遇到灭顶之灾时，家庭成员之间互相信任和帮扶，才是真正的爱情更深沉爱情的表现。在男尊女卑的社会，女人的名字是弱者，而聊斋写的是当男人的天塌了时，美丽的狐狸精辛十四娘挽狂澜于即倒，把受到诬陷判了绞刑的丈夫从鬼门关上救了回来，这是怎么回事呢？

冯生有位要好同学楚公子，他的父亲叫楚银台，所谓银台原来是宋代在门下省设立掌管天下案牍奏状的官员，因为设在银台门内，所以叫银台，明代设"通政使司"，简称"通政司"，长官通政使，掌内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诉之件。所以通政使俗称银台，高级干部啊。

楚公子听说冯生娶了狐仙妻子，登堂敬酒祝贺。几天后又邀请冯生到他家喝酒。十四娘对冯生说：楚公子来时，我从门缝里看了看。这人猴眼睛、鹰钩鼻，这种相貌的人不能长久交往，不要去他家。 聊斋原文是“公子来，我穴壁窥之，其人猿睛而鹰準，不可与久居也。宜勿往。”

看来辛十四娘还懂相面，她说楚公子猿睛而鹰準：鹰鼻猴眼。相面术认为，猿睛者目微黄，生性多疑，狡猾贪奸。鹰準，鹰钩鼻，相面术认为，鹰钩鼻是凶相，这种人心肠恶毒，常陷害人。辛十四娘说后，冯生答应了。辛十四娘观察人、判断人的本事很强，她一次观察就判断楚公子是坏人，劝冯生远离他，可是冯生轻脱秉性不改。

第二天，楚公子登门，问冯生为什么负约？拿出自己的诗出来让冯生看，冯生评论楚公子的诗时话中带刺。两人不欢而散。冯生对十四娘说起这事，十四娘神色惨然，说：“楚公子是豺狼之人，不可以跟他开玩笑！你不听我的话，将遭受灾难。”冯生感谢十四娘提醒，后来就对楚公子半开玩笑说些奉承话，楚公子这才尽释前嫌。

辛十四娘名义上是狐狸精，实际上是深闺少妇，但她比冯生更懂得社会更懂人心。她知道为人处世，要近君子远小人，尤其不能得罪小人，特别是手里有权力的小人。因为小人会对敌视自己或者揭露自己面目的人狠下毒手，小人防不胜防。男子汉冯生似乎不懂。

不久，学政来主持秀才岁考，楚公子考第一，冯生考第二。楚公子沾沾自喜，派仆人来请冯生喝酒，冯生推辞再三才去。这天是楚公子生日，宾客满堂。楚公子把试卷拿出来给冯生看，亲友争相赞赏。酒过数巡，堂上演奏起来乱七八糟的音乐，亲友都喝得高兴，忽然楚公子对冯生吹起牛来，得意忘形地说：“谚云‘场中莫论文’， 此言今知其谬。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以起处数语略高一筹耳。”

这段话什么意思？用白话来说：“俗话说考场上不要论文章，现在知道这个话大错特错了。我之所以能忝列你之上，就因为文章开头几句写得比你好。”他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就是平时有个俗话说，考场上论的是命运，不是文章，而楚公子强调我这次考第一就是因为文章写得好。而主要是我文章的开头写得比你好。

他这样说之后，满座附合、夸奖楚公子。冯生已醉，不能忍耐，哈哈大笑说：“你到今天还认为，你是因为文章写得好得第一？”一语捅破楚公子靠家庭势力得第一名的内幕。在冯生，痛快固然痛快，在楚公子，衔恨到骨髓。冯生因为不能忍一时之气，导致后来的杀身之祸。他自己也知道这个话不合适。冯生话一出口，举座大惊。楚公子张口结舌。

客人渐渐走了，冯生也遛之乎也。回来酒醒，后悔不已，告诉十四娘。十四娘说：“你真是个轻佻的乡巴佬儿！你用轻薄态度对待君子，自己缺德；对待小人，会惹来杀身之祸。你的祸事不远，我不忍心看着你倒霉，现在就跟你辞别。”冯生非常害怕，哭了，表示一定改悔。十四娘说：“你想让我留下，我跟你约定：今后，关上门不出去交游，不许多喝酒。”冯生信誓旦旦：一定按十四娘的话做。

冯生到底是轻脱轻浮?还是正直直率？照我们现在看来，比较像是正直直率。有什么说什么。但是什么样的社会允许你正直直率呢？黑白颠倒的社会，你能实话实说吗？只能虚与委蛇，只能今天天气哈哈哈。就拿我们现在校园来说，如果有位教授写篇漏洞百出的文章请你来看。你能说，你这篇文章狗屁不通，捉襟见肘，赶快从电脑删了吧！恐怕大多数人都不会这样说，顶多说，容我仔细看完再跟你交流吧。所以像冯生这样的人还有点儿难得。

十四娘为人勤俭、洒脱，每天都纺线织布，回娘家从来不在娘家过夜。经常拿出钱给冯生过日子用，有富余就把钱丢到扑满里。她每天关上门，有来拜访冯生的，让老管家好言好语谢绝，把客人送走。有一天，楚公子送信来，十四娘把信烧了，不让冯生看。

第二天，冯生出门到城里参加一次吊唁，在丧主家遇到楚公子。楚公子让马夫拉着冯生的马缰绳，硬拉回楚家，命家人摆上丰盛的酒宴。冯生要回家，楚公子堵着门不让走，把歌女叫出来弹筝取乐。冯生向来放荡不羁，最近被十四娘关在家中，早就闷得慌，忽然遇到个痛快饮酒机会，高兴起来，把十四娘的嘱咐忘到九霄云外，喝得酩酊大醉，趴在酒席间，睡了。

冯生轻脱纵酒，终于纵到陷人坑里！原来，楚公子因冯生嘲笑他，怀恨在心，天天琢磨怎么样报复？恰好他泼悍的妻子阮氏打死一名丫鬟。楚公子就把冯生骗来灌醉，扶到书房。再派人把丫鬟尸体扛来，放到冯生脚边，关上门走了。冯生睡到五更醒来，发现自己趴在桌上睡着了，起身找床铺，脚下有个软软的东西差点儿把他绊倒，摸一摸，是人。

他以为是主人派来陪他睡觉的书僮，拿脚踹一下，那人一动不动，身体僵硬。冯生怕极了。打开门怪叫，楚家仆人拿灯一照，看见丫鬟头破血流的尸体，立即揪住冯生叫喊。楚公子假装出来查看，诬赖冯生强暴丫鬟把丫鬟杀了。把冯生捆起来，送到广平府衙门。

隔了一天，十四娘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潸然泪下，说：“早就知道有今天啦。”

冯生见到广平府府尹，府尹早就受贿，把冯生打得皮开肉绽。辛十四娘前往监狱询问冯生，冯生悲愤满怀，说不出话来。辛十四娘知道：楚公子罗织的陷阱很深，不易跳出，就劝冯生，你先屈招了罪名，免得受刑。冯生哭着，听从了十四娘的安排。

如果说在冯生苦苦追求的过程中，辛十四娘始终以平凡深闺少女的身份出现，现在她的狐狸精神通表现出来了。辛十四娘进监狱，人们和她咫尺相遇，却看不见她。辛十四娘回到家，立即派狐狸精丫鬟出发。又托媒人买了个良家女子，名叫禄儿，很漂亮。十四娘跟禄儿同吃同住，对她不像对一般仆人。

辛十四娘这是做什么呢？她派狐狸精丫鬟进京城寻找见皇帝的机会，告御状，帮冯生翻案。她买下这个良家女子禄儿，将来给冯生做妻子。这位狐狸精岂不是像神机军师一样吗？她既要救出冯生，她自己也要全身而退了。

冯生承认了杀人罪名，被判绞刑。老管家回家报告，泣不成声。十四娘神情坦然，像不放在心上。辛十四娘为什么不着急？因为她已经派出狐狸精丫鬟。等到秋天处决囚犯日子快到，十四娘才惶惶不可终日，白天跑出、深夜回来。还常在没人的地方呜呜咽咽，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

为什么？因为狐狸精丫鬟一直没有消息。一天傍晚，狐狸精丫鬟回来了。辛十四娘听说她回来，立即把狐狸精丫鬟拉到房间密谈。等她再出来时，笑容满面料理起家务来。第二天，老管家到监狱里，冯生让他捎话：请娘子来监狱永诀。老管家回家报告，十四娘漫不经心答应着，也不伤心，好像根本不把冯生马上要被处决的事放在心上，家人都说她太忍心了。

忽然，满街传扬：楚银台被革职！道台奉皇帝特旨，重新处理冯生的案件。很快，冯生出狱，楚公子被抓，案情大白。冯生回家见到妻子，泪如泉涌。十四娘看到冯生也悲痛伤感。冯生不明白：我的事，怎么惊动了皇上？辛十四娘指指丫鬟说：“这是你的大功臣呀。”

冯生惊愕地问：到底什么缘故？原来，十四娘派狐狸精丫鬟到北京，想让她进皇宫向皇帝诉说冯生冤情。但皇宫外有守护神，狐狸精丫鬟在御水河边徘徊，几个月找不到进皇宫机会。忽然听说皇帝要到大同临幸。丫鬟预先跑到大同扮作妓女等着。正德皇帝到妓院玩儿，对丫鬟极宠爱，他怀疑丫鬟不像风尘中人。

丫鬟跪到地上对着皇帝嘤嘤哭泣。正德皇帝问：“你有什么冤屈吗？”丫鬟回答：“奴婢是广平府秀才冯某的女儿，因父亲遭到冤狱，才把我卖到妓院里。”正德皇帝细细询问冯生冤情始末，用纸笔记下冯生姓名，说：希望能跟丫鬟共享富贵。

丫鬟说：“只要奴婢能跟父亲团聚，不要求锦衣玉食。”正德皇帝点头，赏她一百两金子，一对露水鸳鸯分手。丫鬟把过程告诉冯生，冯生泪眼婆娑拜倒在地。

不久，辛十四娘对冯生说：“如果我不是为了情的缘故，哪儿来这么多烦恼？你被逮捕时，我奔走在亲戚朋友间，没一个人肯出个主意，我心里的酸楚，没法说出来。现在看人世间的事儿，更加厌恶，没意思。我已经给您选择好伴侣，咱们分手吧。”

冯生跪倒在地哭着不肯爬起来，辛十四娘不忍心走。晚上派禄儿来陪冯生。冯生连门都不让禄儿进。早上起来看辛十四娘，娇美的容颜大大衰减，再过一个月，辛十四娘迅速衰老；再过半年，皮肤黑暗粗糙像农村老太婆。冯生始终对十四娘态度不变。

辛十四娘向冯生告别，说：“你有好伴侣，用我这丑狐做什么？”冯生还是趴在地上哭。对辛十四娘，冯生因为她超人的美丽而一见钟情，经过这场生死考验，他的感情得到了升华。辛十四娘骤然变老变丑，他不变心。

又过一个月，辛十四娘病了，不吃不喝，骨瘦如柴，冯生每天侍候汤药，像侍奉父母。但是求神打卦，求医问药，一点儿用也没有。辛十四娘去世了。冯生悲伤之极，埋葬十四娘几天后，狐狸精丫鬟也走了。

冯生娶禄儿做妻子，过了一年，生了儿子。家里入不敷出，夫妻对着空空四壁发愁。冯生忽然想起：墙角那个扑满里该有点儿钱吧？过去常看到十四娘把多余的钱投到里边。他走过去一看，盐罐酱罐豆豉罐在扑满上摆一大片，把瓶瓶罐罐移开，伸筷子到扑满一试，硬梆梆，扎不动，把扑满打碎，金钱哗啦啦流出！冯家从此富裕起来。

后来冯家老管家到太华山，遇到依然年轻美丽的辛十四娘，骑匹青色骡子，丫鬟骑头毛驴跟随。见了老管家，十四娘问：“冯郎好吗？致意你家主人，我已经位列仙班啦。”说完就不见了。

《辛十四娘》是聊斋最长、也算上得最好的作品之一。既是优美的人狐恋，又是写书生、写官场甚至皇帝的佳作。辛十四娘绝美的风姿，绝顶的智慧，绝佳的口齿，构成“奇美”狐狸精形象。她开头对冯生并不满意，但“嫁鸡随鸡”，恪尽妻责，尽力让冯生改正“轻脱”以求完美，像诲人不倦的导师。

在封建社会，丈夫判死刑，家里塌了天，辛十四娘稳健地处理棘手难题，居然找到皇帝翻案，她是家庭的顶梁柱。十四娘性格刚介，险阻不惊，艰难曲折救夫，救出冯生后，果断离开冯生。冯生脱离冤狱陷阱，辛十四娘跳出人生陷阱。

蒲松龄在篇末说：“若冯生者，一言之微，几至杀身，苟非室有仙人，亦何能解脱囹圄，以再生于当世耶？”用白话来说：“冯生一句微不足道的话，几乎带来杀身之祸，如果不是室有仙人，怎么能摆脱监狱之苦？能够取得重生的机会？”狐而为仙，至高评价。

以九五之尊逛妓院的正德皇帝，被蒲松龄巧妙利用大做文章。故事开头似乎无意地说冯生是正德年间人，就是伏线千里。封建吏治官官相护，要翻冤案必须经过至高无上的皇帝，而皇帝通过嫖妓翻案，讽刺入骨。

明宣宗这位在位只九年（1426-1435）的正德皇帝非常有名，他是千年以来惟一出宫逛妓院的皇帝，京剧游龙戏凤就写他的事。蒲松龄把他的故事写成长篇俚曲《增补幸云曲》，穷形尽相写自称“天下第一光棍“的流氓皇帝。而在《辛十四娘》中，正德皇帝成了给冯生平反冤案的皇帝，还是通过逛妓院认识了所谓冯生的女儿。这也算蒲松龄对封建吏治，对皇帝的意在言外的讽刺吧。

讲完相对沉重的狐狸精故事《辛十四娘》，我们下次讲相对轻松的狐狸精故事《双灯》，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

【原文】 

广平冯生，正德间人，少轻脱〔1〕，纵酒。 昧爽偶行，遇一少女。着红帔〔2〕，容色娟好，从小奚奴〔3〕，蹑露奔波，履袜沾濡，心窃好之。薄暮醉归，道侧故有兰若，久芜废。有女子自内出，则向丽人也。忽见生来，即转身入。阴念：丽者何得在禅院中？絷驴于门，往觇其异。入则断垣零落，阶上细草如毯。彷徨间，一班白叟出〔4〕，衣帽整洁， 问：“客何来？”生曰：“偶过古刹〔5〕，欲一瞻仰。翁何至此？”叟曰：“老夫流寓无所，暂借此安顿细小〔6〕，既承宠降〔7〕，有山茶可以当酒。”乃肃宾入。见殿后一院，石路光明，无复蓁莽。入其室，则帘幌床幕，香雾喷人。坐展姓字，云：“蒙叟姓辛。” 生乘醉遽问曰：“闻有女公子，未遭良匹，窃不自揣，愿以镜台自献〔8〕。”辛笑曰：“容谋之荆人。”生即索笔为诗曰：“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亲为捣玄霜〔9〕。”主人笑付左右。

〔注释〕

〔1〕轻脱：轻浮，放纵。  

〔2〕红帔：红色披风。 

〔3〕奚奴 ：丫鬟。 

〔4〕班白叟：须发斑白的老头儿。“班”通 “斑”。 

〔5〕古刹：古寺。刹，梵语“刹多罗”音译略称。原指佛塔顶部的装饰，也可代称佛寺。  

〔6〕细小：对家眷的谦称。 

〔7〕宠降：给面子光临。    

〔8〕镜台自献：不通过媒人自己求婚。晋代温峤的堂姑母托他为表妹做媒，温告诉姑母，佳婿已找到，并送来玉镜台为聘，等到举行婚礼时，发现女婿就是他本人。  

〔9〕“千金觅玉杵”四句：是别致的求婚诗，蒲松龄代小说人物所作，受到大诗人王士祯欣赏。唐传奇《裴航》写：裴航想娶美女云英，云英的祖母说：我有长生不老药，需要用玉杵、玉臼捣，你能得到玉杵，就将云英嫁给你。裴航得到玉杵，捣药一百天，娶了云英。玄霜，黑色的仙药。“玄霜”手稿为“元霜”，避康熙皇帝名讳。

少间，有婢与辛耳语。辛起，慰客耐坐，牵幕入。隐约三数语，即趋出。生意必有佳报，而辛乃坐与嗢噱〔1〕，不复有他言。生不能忍，问曰：“未审意旨，幸释疑抱。”辛曰：“君卓荦士〔2〕，倾风已久，但有私衷，所不敢言耳。” 生固请之，辛曰：“弱息十九人〔3〕，嫁者十有二，醮命任之荆人〔4〕，老夫不与焉。”生曰：“小生只要得今朝领小奚奴带露行者。”辛不应，相对默然。闻房内嘤嘤腻语，生乘醉搴帘曰：“伉俪既不可得，当一见颜色，以消吾憾。”内闻钩动，群立愕顾。果有红衣人，振袖倾鬟〔5〕，亭亭拈带，望见生入，遍室张皇。辛怒，命数人捽生出。酒愈涌上，倒蓁芜中。瓦石乱落如雨，幸不着体〔6〕。

〔注释〕

〔1〕嗢噱（wà jué） ：聊天，谈笑。 

〔2〕卓荦士：卓越、特殊的人物。   

〔3〕弱息：对人称呼女儿的谦词。  

〔4〕醮命任之荆人：许婚权力由妻子决定。醮，古时女子出嫁，父母酌酒饮之谓“醮” ；荆人，对妻子的谦称。 

〔5〕振袖倾鬟，亭亭拈带：这是描写辛十四娘看到冯生的一连串动作，因为害怕袖子抖动着，低下头，仪态万方地用手拈着衣裙上的绣带。 

〔6〕幸不着体：手稿的“体”残缺，据铸雪斋本补。

卧移时，听驴子犹龁草路侧，乃起跨驴，踉蹡而行。夜色迷闷，误入涧谷，狼奔鸱叫〔1〕，竖毛寒心。踟蹰四顾，并不知其何所。遥望苍林中，灯火明灭，疑必村落，竟驰投之。仰见高闳〔2〕，以策挝门。内有问者曰：“何处郎君，半夜来此？”生以失路告，问者曰：“待达主人。”生累足鹄俟〔3〕，忽有人振管辟扉〔4〕，一健仆出，代客捉驴。生入，见室甚华好。堂上张灯火。少坐，有妇人出，问客姓字，生以告。逾刻，青衣数人扶一老妪出，曰：“郡君至〔5〕。”生起立，肃身欲拜〔6〕。妪止之，坐谓生曰：“尔非冯云子之孙耶？”曰：“然”。妪曰：“子当是我弥甥〔7〕。老身钟漏并歇，残年向尽〔8〕，骨肉之间，殊所乖阔〔9〕。”生曰 ：“儿少失怙〔10〕，与我祖父处者，十不识一焉。素未拜省，乞便指示。”妪曰：“子自知之。”生不敢复问，坐对悬想。

〔注释〕

〔1〕“狼奔鸱叫”手稿“狼”残半边。 

〔2〕累足鹄俟（hú sì）：站着一动不动伸着脖子等消息。

〔3〕鹄，天鹅。 

〔4〕振管 ：打开锁。 

〔5〕郡君 ：唐代封四品以上官员之母为郡君。明代皇家女子称郡君。 〔6〕肃身欲拜：起立直身、面容端正想跪拜。 

〔7〕弥甥 ：外孙。 

〔8〕钟漏并歇，残年向尽：两句话同一意思，我快死了。这句话有幽默感，老妪已死许久。钟和漏，都是古代报时工具。钟漏并歇，计算我生命的时间马上停止。

〔9〕乖阔 ：缺少来往。 

〔10〕失怙：丧父。

妪曰：“甥深夜何得来此?”生以胆力自矜诩，遂一一历陈所遇。妪笑曰：“此大好事。况甥名士，殊不玷于姻娅〔1〕。野狐精何得强自高！甥勿虑，我能为若致之。”生谢唯唯。妪顾左右曰：“我不知辛家女儿，遂如此端好！”青衣人曰：“渠有十九女，都翩翩有风格〔2〕，不知官人所聘行几？”生曰：“年约十五馀矣。”青衣曰：“此是十四娘，三月间曾从阿母寿郡君，何忘却？”妪笑曰：“是非刻莲瓣为高履，实以香屑，蒙纱而步者〔3〕乎？”青衣曰：“是也。”妪曰：“此婢大会作意弄媚巧〔4〕，然果窈窕。阿甥赏鉴不谬。”即谓青衣曰：“可遣小狸奴唤之来〔5〕。”

〔注释〕

〔1〕不玷于姻娅：不失于门当户对。  

〔2〕翩翩有风格：风度翩翩，光彩照人。 

〔3〕“刻莲瓣为高履”三句：木底高跟鞋鞋面蒙纱，高底刻莲花瓣，鞋底中空，里边装香屑，走起路来在地上留下莲花瓣形香屑，名曰“步步生香”。

〔4〕作意 ：故意，别出心裁。 

〔5〕狸奴 ：狸，猫；狸奴，指类似于猫或狐的奴仆。

青衣应诺去。移时，入白：“呼得辛家十四娘至矣。”旋见红衣女子，望妪俯拜。妪曳之曰：“后为我家甥妇，勿得修婢子礼。” 女子起，娉娉而立〔1〕，红袖低垂。妪理其鬓发，捻其耳环，曰：“十四娘近在闺中作么生〔2〕？”女低应曰：“闲来只挑绣。”回首见生，羞缩不安。妪曰：“此吾甥也。盛意与儿作姻好，何便教迷途，终夜窜溪谷？”女俯首无语。妪曰： “我唤汝，非他，欲为吾甥作伐耳〔3〕!”女默默而已。妪命扫榻、展裀褥，即为合卺。女觍然曰：“还以告之父母。”妪曰 ：“我为汝作冰〔4〕，有何舛谬〔5〕？”女曰：“郡君之命，父母当不敢违。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奉命！”妪笑曰：“小女子志不可夺，真吾甥妇也！”乃拔女头上金花一朵，付生收之。命归家检历〔6〕，以良辰为定。乃使青衣送女去。

〔注释〕

〔1〕娉娉而立：亭亭玉立。   

〔2〕作么生：干什么。  

〔3〕作伐：做媒。语自《诗·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4〕作冰：做媒。    

〔5〕舛谬：差错。  

〔6〕检历 ：看黄历，选黄道吉日。

听远鸡已唱， 遣人持驴送生出。数步外，欻一回顾，则村舍已失。但见松楸浓黑，蓬颗蔽冢而已〔1〕。定想移时，乃悟其处为薛尚书墓。薛故生祖母弟，故相呼以甥。心知遇鬼，然亦不知十四娘何人，咨嗟而归。 漫检历以待之，而心恐鬼约难恃。再往兰若，则殿宇荒凉。问之居人，则寺中往往见狐狸云。阴念：若得丽人，狐亦自佳。 至日，除舍扫途〔2〕，更仆眺望〔3〕。夜半犹寂，生已无望。顷之，门外哗然，躧屣出窥〔4〕。则绣幰已驻于庭〔5〕。双鬟扶女坐青庐中。妆奁亦无长物，惟两长鬣奴扛一扑满〔6〕，大如瓮，息肩置堂隅。生喜得丽偶，并不疑其异类。问女曰：“一死鬼，卿家何帖服之甚？”女曰：“薛尚书，今作五都巡环使〔7〕，数百里鬼狐皆备扈从。故归墓时常少。”生不忘蹇修〔8〕。翌日，往祭其墓。归，见二青衣，持贝锦为贺〔9〕，竟委几上而去。生以告女，女视之曰：“此郡君物也。”

〔注释〕

〔1〕蓬颗蔽冢：覆盖蓬草的坟墓。 

〔2〕除舍扫途：打扫房舍、清扫街道。 

〔3〕更仆：更番相代。  

〔4〕躧屣（xǐxǐ）：急迫地趿拉着鞋。 

〔5〕绣幰 ：花轿。绣幰，绣花的车帷，代指花轿。  

〔6〕扑满 ：顶端有小孔的储钱瓦器。 

〔7〕五都巡环使：阴司官名。  

〔8〕蹇修 ：媒人。 

〔9〕贝锦 ：有贝壳花纹的高级锦缎。

邑有楚银台之公子〔1〕，少与生共笔砚，相狎。 闻生得狐妇，馈遗为餪〔2〕，即登堂称觞〔3〕。越数日，又折柬来招饮。女闻，谓生曰：“曩公子来，我穴壁窥之，其人猿睛而鹰準〔4〕，不可与久居也。宜勿往。” 生诺之。翼日，公子造门，问负约之罪，且献新什。生评涉嘲笑，公子大惭，不欢而散。生归，笑述于房。女惨然曰：“公子豺狼，不可狎也！子不听吾言，将及于难。”生笑谢之。后与公子辄相谀噱〔5〕， 前郄渐释〔6〕。

〔注释〕

〔1〕银台 ：宋代银台司掌管案牍奏状，明清设通政使司掌管，别称“银台”。 

〔2〕馈遗为餪（nuǎn）：结婚三日后， 亲友送食物。  

〔3〕称觞：举杯祝贺。  

〔4〕猿睛而鹰準：鹰鼻猴眼。相面术认为，猿睛者目微黄，生性多疑，贪奸狡猾。鹰準，鹰钩鼻，相面术认为，鹰钩鼻为凶相，心肠恶毒，常陷害人。  

〔5〕谀噱（jué）：以开玩笑的形式阿谀楚公子。

〔6〕郄（xī）：嫌隙。“前郄渐释”手稿为“前却尽释”，今据铸雪斋抄本。

会提学试〔1〕，公子第一， 生第二。公子沾沾自喜，走怦来邀生饮〔2〕，生辞，频召乃往。至，则知为公子初度，客从满堂，列筵甚盛。公子出试卷示生，亲友叠肩叹赏。酒数行，乐奏作于堂，鼓吹伧儜〔3〕，宾主甚乐。公子忽谓生曰：“谚云‘场中莫论文〔4〕’， 此言今知其谬。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5〕，以起处数语略高一筹〔6〕耳。”公子言已，一座尽赞。生醉不能忍，大笑曰：“君到于今，尚以为文章至是耶？”生言已，一座失色，公子惭忿气结。客渐去，生亦遁。醒而悔之，因以告女。女不乐，曰：“君诚乡曲之儇子也〔7〕。轻薄之态，施之君子，则丧吾德，施之小人，则杀吾身。君祸不远矣！我不忍见君流落，请从此辞。”生惧而涕，且告之悔。女曰：“如欲我留，与君约，从今闭户绝交游，勿浪饮。”生谨受教。

〔注释〕

〔1〕提学试：提督学政主持秀才科试和岁试，决定秀才等级，考等级高者可参加乡试。   

〔2〕走怦（pēng）：派仆人。  

〔3〕鼓吹伧儜 （chen níng ）：音乐粗俗杂乱。 

〔4〕场中莫论文：考场中讲究命运，而非论文章好坏。 

〔5〕忝出君上者：之所以惭愧地名次高于您的原因。 

〔6〕起处数语略高一筹：开头几句写得稍微高明一点儿。起处，八股文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 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起处为破题。 

〔7〕乡曲之儇（xuān）子：见识浅薄、为人轻薄的乡下佬。

十四娘为人勤俭洒脱，日以纴织为事〔1〕。时自归宁，未尝逾夜。又时出金帛作生计，日有赢余，辄投扑满。日杜门户，有造访者，辄嘱苍头谢去。一日，楚公子驰函来，女焚爇不以闻。翼日，出吊于城，遇公子于丧者之家。捉臂苦邀，生辞以故。公子使圉人挽辔〔2〕，拥之以行。至家，立命洗腆〔3〕， 继辞夙退〔4〕。公子要遮无已〔5〕，出家姬弹筝为乐。生素不羁，向闭置庭中，颇觉闷损；忽逢剧饮，兴顿豪，无复萦念。因而酣醉，颓卧席间。

〔注释〕

〔1〕紝（rèn）织 ：纺纱织布。 

〔2〕圉（yǔ）人：养马的人。 

〔3〕洗腆 ：摆设洁净的酒席。 

〔4〕继辞夙退：一再推辞一再告退。 

〔5〕要遮无已：挡住不让走，纠缠不已。

公子妻阮氏，最悍妒，婢妾不敢施脂泽〔1〕。日前，婢入斋中，为阮掩执，以杖击首，脑裂立毙。公子以生嘲慢故衔生，日思所报，遂谋醉以酒而诬之。乘生醉寐，扛尸床间，合扉径去。 生五更酲解〔2〕，始觉身卧几上；起寻枕榻，则有物腻然，绁绊步履〔3〕；摸之，人也，意主人遣僮伴睡，又蹴之，不动而殭〔4〕。大骇，出门怪呼。厮役尽起。爇之，见尸，执生怒闹。公子出验之，诬生逼奸杀婢，执送广平。

〔注释〕

〔1〕施脂泽：梳洗打扮。  

〔2〕 酲解：酒醒。 

〔3〕绁（xiè）绊步履：绊脚。“绁绊步履”，手稿为“绁袢步履”，今据铸雪斋抄本。 

〔4〕殭：僵硬。

隔日，十四娘始知，潸然曰：“早知今日矣。” 因按日以金钱遗生。生见府尹〔1〕，无理可伸，朝夕搒掠，皮肉尽脱。女自诣问，生见之，悲气塞心，不能言说。女知陷阱已深，劝令诬服，以免刑宪〔2〕。 生泣听命。女还往之间，人咫尺不相窥。归家咨惋〔3〕，遽遣婢子去。独居数日，又托媒媪购良家女，名禄儿，年已及笄，容华颇丽，与同寝食，抚爱异于群小。生认误杀，拟绞，苍头得信归，恸述不成声。女闻，坦然若不介意。 既而秋决〔4〕有日，女始皇皇躁动，昼去夕来，无停履，每于寂所，於邑悲哀〔5〕，至损眠食。 一日日晡，狐婢忽来。女顿起，相引屏语〔6〕。出则笑色满容，料理门户如平时。翼日，苍头至狱，生寄语娘子一往永诀。苍头复命。女漫应之，亦不怆恻，殊落落置之。家人窃议其忍。

〔注释〕

〔1〕府尹：广平府知府。 

〔2〕以免刑宪：免得被严刑拷打。   

〔3〕咨惋：叹惜。

〔4〕秋决 ：秋天处决。古代惯例，判死罪的犯人一般秋后处决。  

〔5〕於（wū）邑：低声哭泣。  

〔6〕相引屏（bīng）语：两人到没人的地方悄悄说话。

忽道路沸传：楚银台革爵；平阳观察奉特旨治冯生案〔1〕。苍头闻之，喜告主母。女亦喜。即遣入府探视，则生已出狱，相见悲喜。俄，捕公子至，一鞫，尽得其情。生立释宁家。归见闱中人〔2〕，泫然流涕。女亦相对怆楚，悲已而喜。然终不知何以得达上听。女笑指婢曰：“此君之功臣也。”生愕问故。先是，女遣婢赴燕都〔3〕，欲达宫闱，为生陈冤。婢至，则宫中有神守护，徘徊御沟间，数月不得入。婢惧误事，方欲归谋，忽闻天子将幸大同，婢乃预往，伪作流妓。上至句阑〔4〕，极蒙宠眷。疑婢不似风尘人， 婢乃垂泣。上问：“有何冤苦？”婢对：“妾原籍隶广平，生员冯某之女。父以冤狱将死，遂鬻妾句阑中。”上惨然，赐金百两。临行，细问颠末，以纸笔记姓名；且言欲与共富贵。婢言：“但得父子团聚，不愿华膴也〔5〕。”上颔之，乃去。婢以此情告生。生急拜，泪眦双荧。

〔注释〕

〔1〕平阳观察：观察，明清时对道员的尊称。平阳，辖今山西临汾之地。观察为省以上、府以上的官员。特旨，帝王特别圣旨。  

〔2〕闱中人：妻子。 

〔3〕燕都：北京。

〔4〕句（gōu）阑：妓院。   

〔5〕华膴（wǔ）：华贵的衣服，精美的饮食。

居无几何，女忽谓生曰〔1〕：“妾不为情缘，何处得烦恼？君被逮时，妾奔走戚眷间，并无一人代一谋者。尔时酸衷〔2〕，诚不可以告诉。今视尘俗益厌苦。我已为君蓄良偶，可从此别。”生闻，泣伏不起。女乃止。夜遣禄儿侍生寝。生拒不纳。朝视十四娘，容光顿减；又月馀，渐已衰老；半载，黯黑如村妪。生敬之，终不替。女忽复言别，且曰：“君自有佳侣，安用此鸠盘为〔3〕？”生哀泣如前日。又逾月，女暴疾，绝食饮，羸卧闺闼。生侍汤药，如奉父母。巫医无灵，竟以溘逝。生悲怛欲绝，即以婢赐金，为营斋葬。数日，婢亦去，遂以禄儿为室。逾年，举一子。 然比岁不登〔4〕，家益落。夫妻无计，对影长愁，忽忆堂陬扑满〔5〕，常见十四娘投钱于中，不知尚在否。近临之，则豉具盐盎〔6〕，罗列殆满。头头置去〔7〕，箸探其中，坚不可入。扑而碎之，金钱溢出，由此顿大充裕。 后苍头至太华〔8〕，遇十四娘，乘青骡，婢子跨蹇以从，问：“冯郎安否？”且言：“致意主人，我已名列仙籍矣。”言讫，不见。

〔注释〕

〔1〕手稿本为“急谓生”，今据铸雪斋本。  

〔2〕酸衷：悲痛的内心。  

〔3〕鸠盘 ：梵语“鸠盘茶” ，又译为“冬瓜鬼”，指非常丑陋的妇人。 

〔4〕比岁不登：连年收成不好。

〔5〕堂陬（zōu）：房间一个角落。   

〔6〕豉具盐盎：放豆豉和盐的罐子。 

〔7〕头头置去：一件一件移走。 

〔8〕太华 ：华山。

异史氏曰：“轻薄之词，多出于士类，此君子所悼惜也。余尝冒不韪之名〔1〕，言冤则已迂〔2〕；然未尝不刻苦自励，以勉附于君子之林，而祸福之说不与焉。若冯生者，一言之微，几至杀身，苟非室有仙人，亦何能解脱囹圄，以再生于当世耶？可惧哉 !”

〔注释〕

〔1〕不韪之名：说话刻薄的名。 

〔2〕言冤则已迂：说自己冤枉就太迂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