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辛十四娘（上）轻薄之态对小人惹杀身之祸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辛十四娘》，这是聊斋篇幅最长的故事，情节复杂曲折却布局精巧、人物众多却栩栩如生，文字也像精金美玉。

说它篇幅长，是它比聊斋名篇《婴宁》《聂小倩》《罗刹海市》几乎长二分之一，如果翻译成白话，可能超过三万字，成中篇小说了。但蒲松龄写得引人入胜，我们读到每个段落，都会遇到优美生动好看的词句；说到情节构成，一般聊斋小说或者讴歌美妙的爱情，或者揭露黑暗社会，这个小说囊括两种内容有机结合，写得既生动又深刻。

小说情节主要包括两个部分，前一部分是性格狂放而真诚执着的冯生狂热追求狐狸精辛十四娘，在鬼郡主帮助下，抱得美人归。后一部分，是冯生真诚直率加上酗酒，用轻薄之态对待小人，结果引来杀身大祸，妻子辛十四娘运筹帷幄，救了丈夫。

这篇小说里蒲松龄替男主角冯生写的求婚诗引起大文学家也是清代诗坛盟主王士禛的赞赏。而蒲松龄自己把狐狸精辛十四娘叫“狐中仙”，这样一来，继阳光女孩娇娜，狐中侠红玉之后，聊斋先生又创造了狐狸精另一门类狐中仙。狐狸精中的仙女。

而这位狐中仙辛十四娘，仅仅是小说成功的人物之一，男主角冯生是聊斋最生动的书生形象之一，他既张狂又真挚，既轻浮又耿直，经常“改过”又不断再犯。性格决定命运，冯生轻狂纵酒决定他的一生，他因此抱得美人归，因此交上恶人运。

其他人物，狐狸精老头的温文尔雅善于词令，鬼郡主的颐指气使派头十足，猴眼鹰鼻楚银台公子的奸诈狠毒，小说都写得活龙活现，好像个个人物能从纸上走下来。蒲松龄把这个狐狸精故事的时代背景有意识地放到明代正德年间，把千年间惟一逛妓院的皇帝作平反冤案的砝码，带着双重讽刺意味，实在太巧妙。我们具体看看这个非常出色的聊斋故事吧。

明代正德年间广平府有位冯生，轻浮放荡，酗酒无度。一天清早，他出去游玩，遇到个少女，披红披风，娟秀美丽，身后跟个小丫鬟，少女踩着露水赶路，鞋袜都沾湿了。冯生马上喜欢上红衣少女。傍晚，冯生喝醉酒回家，经过荒废许久的佛寺，看到早晨那个红衣美女从里边出来，一见冯生，马上转身回去。

冯生想：美人怎能住寺院？就把驴系到寺院门口，进去看看有什么异常？寺院里断壁残垣，台阶上长满绿草。很荒凉。冯生走来走去观察。从里院走出来个衣帽整洁、头发斑白的老头儿,客气地问：“客人从哪里来？”冯生说：“偶然经过，想瞻仰古刹。老先生为什么在这里？”

老头儿说：“老夫到处漂泊，暂借这里安顿家小。承蒙大驾光临，有山茶可以代酒。”恭敬地请客人进里边。佛殿后有个整洁的院子，石板路光滑平整。走进房间，门帘、窗帘、床幔、帐幕，香气袭人。冯生实际已经进入狐狸精家庭，但这个家庭环境优雅清洁，人物礼貌周全。

老头儿请冯生入座，请教姓名，说：“老夫姓辛。”冯生乘着醉意直截了当问老头儿：“听说您有个女公子，还没选到佳婿。我不自量力，愿意替自己做媒。”辛老头儿笑着回答：“请容许跟内人商量。”冯生马上要了纸笔，当场赋诗一首：“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亲为捣玄霜。”

这是一首求婚诗。蒲松龄替男主角创作的别致求婚诗，受到大诗人王士祯欣赏。这首诗使用唐传奇《裴航》典故叙述自己求婚的愿望。裴航想娶美女云英，云英的祖母说：我有长生不老的药，需要用玉杵、玉臼捣药，你能找到玉杵，就把云英嫁给你。裴航千方百计求得玉杵，捣药一百天，娶了云英。

冯生用五言绝句借这个故事表示向红衣少女求婚的愿望。用典准确，情意真诚。我在看诗的手稿时看到“云英如有意，亲为捣元霜”。为什么呢？因为康熙皇帝叫玄烨，他得避讳皇帝的名讳。我们现在给他恢复原意“亲为捣玄霜”。

老头儿笑着把诗交给左右服侍的人，一会儿，丫鬟来跟老头儿耳语，老头儿站起来，礼貌地请客人稍坐一会儿，掀开门帘走进内室。冯生听到内室隐约有人说几句话，老头儿出来了。冯生认为他会答应婚事。老头儿却只坐在那儿继续跟冯生谈笑风生闲聊，一句不提求婚的事。

冯生忍不住问：“不知道我求婚的事您尊意若何？”辛翁说：“先生超群出众，我倾慕已久。可是，女儿婚姻大事都是老妻当家，老夫不过问。”说得客气，但是拒绝了。冯生继续执着地说：“小生只要今天早上带着小丫鬟踏着露水赶路的那位小姐。”

辛老头一声不吭，两人对坐，默默无语。这段描写暗藏着什么意思？冯生求婚，内室派人出来请老头进去，这是做什么？是房间里的人对冯生不感兴趣，谁不感兴趣？就是冯生钟情的红衣少女。辛家老头借口女儿的婚事是妻子做主，自己不管。他一开始说，请容许和内人商量，其实是和女儿商量。结果是女儿不同意。

冯生听到房内有人低声说话，声音细细柔柔的。冯生乘着醉意掀开门帘说：“夫妻做不成，我再看看美人容貌，消除遗憾。”这一段聊斋原文特别精粹：“内闻钩动，群立愕顾。果有红衣人，振袖倾鬟，亭亭拈带，望见生入，遍室张皇。”

屋里的人听到门帘的响声，都惊愕地看着进来的人。冯生发现，果然有一位红衣少女长袖飘拂，云髻微倾，亭亭玉立，用手拈弄着衣带，看见冯生进来，惊惶地四处张望，像找不到地方藏身。

蒲松龄用八个字写这个少女“振袖倾鬟，亭亭拈带”，其实是写少女一连串动作，少女看到冯生闯入，先是举起起袖子想挡住自己的脸，因为举袖子，发髻倾斜了，接着她低下头，羞涩地拈弄着衣带。写得多么美妙。

这是少女娇羞而自珍自重的镜头。冯生这样轻狂，辛老头大怒，下令仆人把他揪出去！冯生的酒越发涌上来，倒到荒草地上。砖头瓦块纷纷朝他打来，幸亏没落到身上。是不是故意打他旁边的草地呢？

这一段写冯生对红衣少女一见钟情。马上出口成章吟求婚佳句。狐狸精老头彬彬有礼，文雅而有学问，他看出冯生不可靠，藏在内室的红衣少女更看穿冯生不能托以终身。

冯生求婚被拒，轻脱变狂放，不顾礼节掀开闺房帘子看美女。这样莽撞无理，自然受到狐狸精惩戒，当然仅是“薄惩”，丢些瓦片而且没丢到他身上。冯生的求婚已经失败了，但我们还不知道，他求婚的对象叫什么？蒲松龄非常讲究章法。求婚对象的名字，得由别人说出来。

冯生在地上躺了好久，听到驴子在路边嚼草的声音，爬起来骑上驴，踉踉跄跄往前走。夜色朦胧，看不清道路，跑进了峡谷。什么景色感受？八个字写绝了，“狼奔鸱叫，竖毛寒心。”群狼乱奔，猫头鹰怪叫，冯生心惊胆战，寒毛都竖起来。

他四下查看是什么地方？远远看到茫茫森林中，隐隐灯火明灭，他猜想是村落，就向那边奔去。抬头看到座高大门楼，就用马鞭柄敲门。听众朋友，实际上冯生刚刚离开狐狸精所在的寺院，又闯进身份高贵的鬼的坟墓。而这个高贵的鬼魂帮助他从求婚失败咸鱼翻身。

为什高贵的鬼魂能帮助他？因为他们原来是人间亲戚。聊斋情节多曲折有趣，前因后果安排多合理。冯生敲门，里边有人问：“哪里的郎君，半夜三更来了？”冯生回答：“迷路的人。”里边的人说：“等我报告主人。”冯生等了一会儿，响起投锁开门的声音。一个仆人出来替冯生拉着驴进去。

冯生看见房子华美整齐，堂上灯光明亮。他坐了一会儿，有个妇人来请问姓名，冯生如实回答。过了一刻钟，丫鬟扶着一位老妇人出来，说：“郡君来了。”“郡君”是唐代对四品以上官员母亲的称呼，是明代对皇家女子的称呼。叫郡君，说明老太太身份很高。

其实，她生前是尚书夫人，一品诰命夫人。轻狂的冯生忽然非常懂事，赶快起立，毕恭毕敬，打算跪下叩拜，老太太制止他，叫他坐下，说：“你不是冯云子的孙子吗？”冯生说：“是。”老太太说，“那你应该是我的外孙。”

然后老太太说我现在“钟漏并歇，残年向尽，骨肉之间，殊所乖阔。”这段文言文什么意思？字面意思是我老太太好像摆不动的钟摆，流尽的沙漏，没多少日子啦，亲戚骨肉间很少往来。真正含义是什么？老太太早就死了，人死了，当然不可能跟大活人亲戚有什么来往。

冯生还是很懂事地说：“孩儿很小没了父亲，和祖父相处的人，十个人认不了一个。一向没来给您拜访请安，您是哪位长辈？”老太太说“你自己知道。”冯生不敢再问，坐在那儿苦思冥想。以冯生的聪明，他应该能明白自己遇到鬼了。父亲都早死了，跟祖父有关系的人怎么还活得好好的，而且这么有势力的亲戚，平时他怎么一点儿不知道？

老太太问：“外孙深夜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冯生向来自夸胆大，就把他来到峡谷的情况细说一遍，老太太笑道：“这是大好事。外孙是名士，绝对不会玷污跟你结亲的人家。野狐狸精为什么自抬身份？外孙不要顾虑，我给你把她娶来。”

老太太的话，揭示了第一个谜底，红衣少女是狐狸精。冯生知道自己追求的少女是狐狸精，不仅不害怕，还连连向老太太道谢，老太太回头对身边丫鬟：“我还不知道辛家的女儿，能有这么漂亮的！？”丫鬟说：“他们家有十九个女儿，都很漂亮。不知官人想娶的是第几个女儿？”冯生说：“大概有十五六岁。”

丫鬟说：“这是十四娘。三月时，她曾经跟她母亲来给郡君拜寿，郡君怎么忘了？”多么巧妙，红衣少女的名字由丫鬟说出来了，老太太交待她是狐狸精，丫鬟说出她的名字辛十四娘。这样我们的女主角经过几个回合，她的真名实姓终于出来了。

接着，聊斋来了一段描写人物的神来之笔。郡君老太太说：“是不是那个穿着刻莲花瓣的高底鞋，鞋里塞了香末儿，蒙上纱巾走来的丫头哇？”丫鬟说：“就是她。”老太太说：“这丫头就是会别出心裁，弄些新鲜花样儿显示自己美丽。不过她确实漂亮，外孙眼力真不错呢。”

郡君描述辛十四娘的这段话，在聊斋非常有名，经常被研究者反来复去引用，一方面是写人物的妙笔，是借他人的视角来写人，借鬼老太太观察写美丽的狐狸精辛十四娘，另一方面，在郡君的描绘让我们看到古代文化知识，那就是现在见不到的中国古代美人行为。

我们看看原话：“妪笑曰：“是非刻莲瓣为高履，实以香屑，蒙纱而步者乎？”青衣曰：“是也。”妪曰：“此婢大会作意弄媚巧，然果窈窕。阿甥赏鉴不谬。”郡君提到她见到的辛十四娘是什么样儿？是她的高跟鞋，和现代完全不同的高跟鞋。“刻莲瓣为高履实以香屑，蒙纱而步”。

意思是：木底高跟鞋鞋面蒙纱，高底上刻着莲花瓣，鞋底中空，里边装着香料的碎屑，走起路来在地上留下莲花瓣形香料的碎屑，这是古代贵族妇女喜欢的一种鞋，古代贵族妇女喜欢的一种穿高跟鞋走路法，有个专用名词叫“步步生香”。

郡君老太太观察到的辛十四娘就是步步生香的印象。所以她说：“此婢大会作意弄媚巧，然果窈窕。”这个丫头特别会表现自己的妩媚秀丽，而她确实窈窕。“窈窕”这两个字在这里不仅指身材，而说她整个是君子好俅的窈窕淑女，所以老太太说：外孙眼光不错。

接着老太太对丫鬟说：“派小狸奴把她叫来。”辛十四娘来了。冯生看到自己钟情的红衣少女恭恭敬敬朝老太太叩拜。老太太拉她起来，说：“以后是我的外孙媳妇，不要再行奴婢礼了。”红衣少女站起来，身段婀娜，红袖低垂。

老太太替她抿抿鬓发，捻捻耳环，说：“十四娘近来在闺中做什么呀？”十四娘低下头小声回答：“闲着没事绣绣花儿。”老太太这八个字“理其鬓发，捻其耳环”太棒了，给这位权势薰天的老太太增添了亮丽一笔，她很慈爱，喜欢辛十四娘。

红衣少女，也就是辛十四娘，一扭头看见冯生，十分羞涩，局促不安。老太太说：“这位是我的外孙。他对你情意深厚，想跟你结亲。为什么让他迷了路，整夜在山沟里窜来窜去？”十四娘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老太太说，“我叫你来，替我的外孙做媒。”

十四娘还是默默不语。老太太命令丫鬟仆人清扫房间，准备被褥，马上给冯生和辛十四娘举行婚礼。辛十四娘红着脸说：“我得回去报告父母。”老太太说：“我给你做媒，还有什么差错吗？”十四娘说：“郡君的命令，父母当然不敢违背。然而，您让我这样草草完婚，奴婢就是死了，也不敢奉命。”老太太笑了，说：“小女子志向不可强夺，真不愧是我的外孙媳妇！”

这段辛十四娘和郡君对话写得特别棒：辛十四娘说：“郡君之命，父母当不敢违。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奉命！”妪笑曰：“小女子志不可夺，真吾甥妇也！”一向沉默寡言的辛十四娘，突然强烈地公开地表现出自己的愿望，叫她这样草草成亲，她死也不干！老太太不仅不生气，还说，这才真是我的外孙媳妇呢。寥寥几句话，两个人都写活了。

老太太说着，从十四娘头上拔下朵金花，交给冯生收藏起来，这算定情之物啦。叫冯生回家看看历书，挑个黄道吉日订为婚期。让小丫鬟送十四娘回去。接着，听到远方鸡叫了，老太太派人拉着驴子，把冯生送出去。冯生走出郡君家几步，一回头，村子没了，房子没了，只见松树、楸树，浓黑一片，荒草凄凄蒙着一座大坟。

冯生定了定神，认真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这是薛尚书墓。薛尚书是冯生祖母的亲弟弟，刚才见到的郡君老太太是尚书夫人的鬼魂，是冯生的舅奶奶。冯生知道遇到鬼了。但不害怕，还琢磨：辛十四娘是什么人？

冯生半夜撞到的鬼老太太，尊贵蛮横，颐指气使，倚老卖老又惜幼怜美。十四娘温婉而坚强。作为受到鬼老太太管辖的小狐狸精，她不敢公然反抗鬼老太太乱点鸳鸯谱，但要求婚事不能草草了事。

冯生一向牛皮烘烘，但也知道看人下菜碟。对郡君，他执后生礼甚恭，不敢越雷池一步。冯生对辛十四娘一见钟情，因为她美。十四娘之美，前后有几次描写，听众朋友是不是同意我的观点，从鬼老太太嘴里写出最传神，鬼老太太那段话画出辛十四娘的形态，还点出她“作意弄媚巧”、爱美炫美的性格。

冯生叹息不已回家，随意翻翻历书，找个好日子，却担心：跟鬼约定的事，能实现吗？他再到那个寺院看，荒凉的大殿和院子连人影也没有，人们告诉他：寺院常有狐狸出没。他想：能得到那么漂亮的美人，狐狸精也很好嘛。

到了吉日良辰，冯生让仆人打扫房屋、道路，轮流在门外眺望，等到半夜，鸦雀无声。冯生绝望了。忽然听到门外喧哗。他趿拉上鞋往外跑，花轿已来到院子里。两名丫鬟扶着辛十四娘坐在青庐中。十四娘的嫁妆没多少，只有两个大胡子仆人抬着一个像瓮那么大小扑满，抬进来就直接放到墙角上了。这也是个伏笔。这是狐狸精老头给女儿满满一瓮钱的嫁妆呢。

结婚后，冯生问辛十四娘：“郡君不过是鬼，你们为何对她服服帖帖？”十四娘说：“薛尚书现在是五都巡环使，几百里内的鬼狐都归他管。”原来尚书大人做了鬼又担任了阴曹地府的大官，鬼狐世界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冯生不忘媒妁，第二天，就去给薛尚书扫墓。接着收到鬼老太太派人送来的名贵绸缎做新婚礼物。

按照常规，这个狐狸精和人间书生的爱情故事，经过曲折跌宕的情节，人物形象也完美地完成，可以结束了，但在天才小说家蒲松龄笔下，好戏还在后头呢。最大的反派人物，代表黑恶势力的人物还在幕后等待登场。那么冯生和辛十四娘还会遇到什么事？蒲松龄的生花妙笔还会对这个社会做出什么描写？我们下次再讲。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广平冯生，正德间人，少轻脱〔1〕，纵酒。 昧爽偶行，遇一少女。着红帔〔2〕，容色娟好，从小奚奴〔3〕，蹑露奔波，履袜沾濡，心窃好之。薄暮醉归，道侧故有兰若，久芜废。有女子自内出，则向丽人也。忽见生来，即转身入。阴念：丽者何得在禅院中？絷驴于门，往觇其异。入则断垣零落，阶上细草如毯。彷徨间，一班白叟出〔4〕，衣帽整洁， 问：“客何来？”生曰：“偶过古刹〔5〕，欲一瞻仰。翁何至此？”叟曰：“老夫流寓无所，暂借此安顿细小〔6〕，既承宠降〔7〕，有山茶可以当酒。”乃肃宾入。见殿后一院，石路光明，无复蓁莽。入其室，则帘幌床幕，香雾喷人。坐展姓字，云：“蒙叟姓辛。” 生乘醉遽问曰：“闻有女公子，未遭良匹，窃不自揣，愿以镜台自献〔8〕。”辛笑曰：“容谋之荆人。”生即索笔为诗曰：“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亲为捣玄霜〔9〕。”主人笑付左右。

〔注释〕

〔1〕轻脱：轻浮，放纵。  

〔2〕红帔：红色披风。 

〔3〕奚奴 ：丫鬟。 

〔4〕班白叟：须发斑白的老头儿。“班”通 “斑”。 

〔5〕古刹：古寺。刹，梵语“刹多罗”音译略称。原指佛塔顶部的装饰，也可代称佛寺。  

〔6〕细小：对家眷的谦称。 

〔7〕宠降：给面子光临。    

〔8〕镜台自献：不通过媒人自己求婚。晋代温峤的堂姑母托他为表妹做媒，温告诉姑母，佳婿已找到，并送来玉镜台为聘，等到举行婚礼时，发现女婿就是他本人。  

〔9〕“千金觅玉杵”四句：是别致的求婚诗，蒲松龄代小说人物所作，受到大诗人王士祯欣赏。唐传奇《裴航》写：裴航想娶美女云英，云英的祖母说：我有长生不老药，需要用玉杵、玉臼捣，你能得到玉杵，就将云英嫁给你。裴航得到玉杵，捣药一百天，娶了云英。玄霜，黑色的仙药。“玄霜”手稿为“元霜”，避康熙皇帝名讳。

少间，有婢与辛耳语。辛起，慰客耐坐，牵幕入。隐约三数语，即趋出。生意必有佳报，而辛乃坐与嗢噱〔1〕，不复有他言。生不能忍，问曰：“未审意旨，幸释疑抱。”辛曰：“君卓荦士〔2〕，倾风已久，但有私衷，所不敢言耳。” 生固请之，辛曰：“弱息十九人〔3〕，嫁者十有二，醮命任之荆人〔4〕，老夫不与焉。”生曰：“小生只要得今朝领小奚奴带露行者。”辛不应，相对默然。闻房内嘤嘤腻语，生乘醉搴帘曰：“伉俪既不可得，当一见颜色，以消吾憾。”内闻钩动，群立愕顾。果有红衣人，振袖倾鬟〔5〕，亭亭拈带，望见生入，遍室张皇。辛怒，命数人捽生出。酒愈涌上，倒蓁芜中。瓦石乱落如雨，幸不着体〔6〕。

〔注释〕

〔1〕嗢噱（wà jué） ：聊天，谈笑。 

〔2〕卓荦士：卓越、特殊的人物。   

〔3〕弱息：对人称呼女儿的谦词。  

〔4〕醮命任之荆人：许婚权力由妻子决定。醮，古时女子出嫁，父母酌酒饮之谓“醮” ；荆人，对妻子的谦称。 

〔5〕振袖倾鬟，亭亭拈带：这是描写辛十四娘看到冯生的一连串动作，因为害怕袖子抖动着，低下头，仪态万方地用手拈着衣裙上的绣带。 

〔6〕幸不着体：手稿的“体”残缺，据铸雪斋本补。

卧移时，听驴子犹龁草路侧，乃起跨驴，踉蹡而行。夜色迷闷，误入涧谷，狼奔鸱叫〔1〕，竖毛寒心。踟蹰四顾，并不知其何所。遥望苍林中，灯火明灭，疑必村落，竟驰投之。仰见高闳〔2〕，以策挝门。内有问者曰：“何处郎君，半夜来此？”生以失路告，问者曰：“待达主人。”生累足鹄俟〔3〕，忽有人振管辟扉〔4〕，一健仆出，代客捉驴。生入，见室甚华好。堂上张灯火。少坐，有妇人出，问客姓字，生以告。逾刻，青衣数人扶一老妪出，曰：“郡君至〔5〕。”生起立，肃身欲拜〔6〕。妪止之，坐谓生曰：“尔非冯云子之孙耶？”曰：“然”。妪曰：“子当是我弥甥〔7〕。老身钟漏并歇，残年向尽〔8〕，骨肉之间，殊所乖阔〔9〕。”生曰 ：“儿少失怙〔10〕，与我祖父处者，十不识一焉。素未拜省，乞便指示。”妪曰：“子自知之。”生不敢复问，坐对悬想。

〔注释〕

〔1〕“狼奔鸱叫”手稿“狼”残半边。 

〔2〕累足鹄俟（hú sì）：站着一动不动伸着脖子等消息。

〔3〕鹄，天鹅。 

〔4〕振管 ：打开锁。 

〔5〕郡君 ：唐代封四品以上官员之母为郡君。明代皇家女子称郡君。 〔6〕肃身欲拜：起立直身、面容端正想跪拜。 

〔7〕弥甥 ：外孙。 

〔8〕钟漏并歇，残年向尽：两句话同一意思，我快死了。这句话有幽默感，老妪已死许久。钟和漏，都是古代报时工具。钟漏并歇，计算我生命的时间马上停止。

〔9〕乖阔 ：缺少来往。 

〔10〕失怙：丧父。

妪曰：“甥深夜何得来此?”生以胆力自矜诩，遂一一历陈所遇。妪笑曰：“此大好事。况甥名士，殊不玷于姻娅〔1〕。野狐精何得强自高！甥勿虑，我能为若致之。”生谢唯唯。妪顾左右曰：“我不知辛家女儿，遂如此端好！”青衣人曰：“渠有十九女，都翩翩有风格〔2〕，不知官人所聘行几？”生曰：“年约十五馀矣。”青衣曰：“此是十四娘，三月间曾从阿母寿郡君，何忘却？”妪笑曰：“是非刻莲瓣为高履，实以香屑，蒙纱而步者〔3〕乎？”青衣曰：“是也。”妪曰：“此婢大会作意弄媚巧〔4〕，然果窈窕。阿甥赏鉴不谬。”即谓青衣曰：“可遣小狸奴唤之来〔5〕。”

〔注释〕

〔1〕不玷于姻娅：不失于门当户对。  

〔2〕翩翩有风格：风度翩翩，光彩照人。 

〔3〕“刻莲瓣为高履”三句：木底高跟鞋鞋面蒙纱，高底刻莲花瓣，鞋底中空，里边装香屑，走起路来在地上留下莲花瓣形香屑，名曰“步步生香”。

〔4〕作意 ：故意，别出心裁。 

〔5〕狸奴 ：狸，猫；狸奴，指类似于猫或狐的奴仆。

青衣应诺去。移时，入白：“呼得辛家十四娘至矣。”旋见红衣女子，望妪俯拜。妪曳之曰：“后为我家甥妇，勿得修婢子礼。” 女子起，娉娉而立〔1〕，红袖低垂。妪理其鬓发，捻其耳环，曰：“十四娘近在闺中作么生〔2〕？”女低应曰：“闲来只挑绣。”回首见生，羞缩不安。妪曰：“此吾甥也。盛意与儿作姻好，何便教迷途，终夜窜溪谷？”女俯首无语。妪曰： “我唤汝，非他，欲为吾甥作伐耳〔3〕!”女默默而已。妪命扫榻、展裀褥，即为合卺。女觍然曰：“还以告之父母。”妪曰 ：“我为汝作冰〔4〕，有何舛谬〔5〕？”女曰：“郡君之命，父母当不敢违。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奉命！”妪笑曰：“小女子志不可夺，真吾甥妇也！”乃拔女头上金花一朵，付生收之。命归家检历〔6〕，以良辰为定。乃使青衣送女去。

〔注释〕

〔1〕娉娉而立：亭亭玉立。   

〔2〕作么生：干什么。  

〔3〕作伐：做媒。语自《诗·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4〕作冰：做媒。    

〔5〕舛谬：差错。  

〔6〕检历 ：看黄历，选黄道吉日。

听远鸡已唱， 遣人持驴送生出。数步外，欻一回顾，则村舍已失。但见松楸浓黑，蓬颗蔽冢而已〔1〕。定想移时，乃悟其处为薛尚书墓。薛故生祖母弟，故相呼以甥。心知遇鬼，然亦不知十四娘何人，咨嗟而归。 漫检历以待之，而心恐鬼约难恃。再往兰若，则殿宇荒凉。问之居人，则寺中往往见狐狸云。阴念：若得丽人，狐亦自佳。 至日，除舍扫途〔2〕，更仆眺望〔3〕。夜半犹寂，生已无望。顷之，门外哗然，躧屣出窥〔4〕。则绣幰已驻于庭〔5〕。双鬟扶女坐青庐中。妆奁亦无长物，惟两长鬣奴扛一扑满〔6〕，大如瓮，息肩置堂隅。生喜得丽偶，并不疑其异类。问女曰：“一死鬼，卿家何帖服之甚？”女曰：“薛尚书，今作五都巡环使〔7〕，数百里鬼狐皆备扈从。故归墓时常少。”生不忘蹇修〔8〕。翌日，往祭其墓。归，见二青衣，持贝锦为贺〔9〕，竟委几上而去。生以告女，女视之曰：“此郡君物也。”

〔注释〕

〔1〕蓬颗蔽冢：覆盖蓬草的坟墓。 

〔2〕除舍扫途：打扫房舍、清扫街道。 

〔3〕更仆：更番相代。  

〔4〕躧屣（xǐxǐ）：急迫地趿拉着鞋。 

〔5〕绣幰 ：花轿。绣幰，绣花的车帷，代指花轿。  

〔6〕扑满 ：顶端有小孔的储钱瓦器。 

〔7〕五都巡环使：阴司官名。  

〔8〕蹇修 ：媒人。 

〔9〕贝锦 ：有贝壳花纹的高级锦缎。

邑有楚银台之公子〔1〕，少与生共笔砚，相狎。 闻生得狐妇，馈遗为餪〔2〕，即登堂称觞〔3〕。越数日，又折柬来招饮。女闻，谓生曰：“曩公子来，我穴壁窥之，其人猿睛而鹰準〔4〕，不可与久居也。宜勿往。” 生诺之。翼日，公子造门，问负约之罪，且献新什。生评涉嘲笑，公子大惭，不欢而散。生归，笑述于房。女惨然曰：“公子豺狼，不可狎也！子不听吾言，将及于难。”生笑谢之。后与公子辄相谀噱〔5〕， 前郄渐释〔6〕。

〔注释〕

〔1〕银台 ：宋代银台司掌管案牍奏状，明清设通政使司掌管，别称“银台”。 

〔2〕馈遗为餪（nuǎn）：结婚三日后， 亲友送食物。  

〔3〕称觞：举杯祝贺。  

〔4〕猿睛而鹰準：鹰鼻猴眼。相面术认为，猿睛者目微黄，生性多疑，贪奸狡猾。鹰準，鹰钩鼻，相面术认为，鹰钩鼻为凶相，心肠恶毒，常陷害人。  

〔5〕谀噱（jué）：以开玩笑的形式阿谀楚公子。

〔6〕郄（xī）：嫌隙。“前郄渐释”手稿为“前却尽释”，今据铸雪斋抄本。

会提学试〔1〕，公子第一， 生第二。公子沾沾自喜，走怦来邀生饮〔2〕，生辞，频召乃往。至，则知为公子初度，客从满堂，列筵甚盛。公子出试卷示生，亲友叠肩叹赏。酒数行，乐奏作于堂，鼓吹伧儜〔3〕，宾主甚乐。公子忽谓生曰：“谚云‘场中莫论文〔4〕’， 此言今知其谬。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5〕，以起处数语略高一筹〔6〕耳。”公子言已，一座尽赞。生醉不能忍，大笑曰：“君到于今，尚以为文章至是耶？”生言已，一座失色，公子惭忿气结。客渐去，生亦遁。醒而悔之，因以告女。女不乐，曰：“君诚乡曲之儇子也〔7〕。轻薄之态，施之君子，则丧吾德，施之小人，则杀吾身。君祸不远矣！我不忍见君流落，请从此辞。”生惧而涕，且告之悔。女曰：“如欲我留，与君约，从今闭户绝交游，勿浪饮。”生谨受教。

〔注释〕

〔1〕提学试：提督学政主持秀才科试和岁试，决定秀才等级，考等级高者可参加乡试。   

〔2〕走怦（pēng）：派仆人。  

〔3〕鼓吹伧儜 （chen níng ）：音乐粗俗杂乱。 

〔4〕场中莫论文：考场中讲究命运，而非论文章好坏。 

〔5〕忝出君上者：之所以惭愧地名次高于您的原因。 

〔6〕起处数语略高一筹：开头几句写得稍微高明一点儿。起处，八股文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 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起处为破题。 

〔7〕乡曲之儇（xuān）子：见识浅薄、为人轻薄的乡下佬。

十四娘为人勤俭洒脱，日以纴织为事〔1〕。时自归宁，未尝逾夜。又时出金帛作生计，日有赢余，辄投扑满。日杜门户，有造访者，辄嘱苍头谢去。一日，楚公子驰函来，女焚爇不以闻。翼日，出吊于城，遇公子于丧者之家。捉臂苦邀，生辞以故。公子使圉人挽辔〔2〕，拥之以行。至家，立命洗腆〔3〕， 继辞夙退〔4〕。公子要遮无已〔5〕，出家姬弹筝为乐。生素不羁，向闭置庭中，颇觉闷损；忽逢剧饮，兴顿豪，无复萦念。因而酣醉，颓卧席间。

〔注释〕

〔1〕紝（rèn）织 ：纺纱织布。 

〔2〕圉（yǔ）人：养马的人。 

〔3〕洗腆 ：摆设洁净的酒席。 

〔4〕继辞夙退：一再推辞一再告退。 

〔5〕要遮无已：挡住不让走，纠缠不已。

公子妻阮氏，最悍妒，婢妾不敢施脂泽〔1〕。日前，婢入斋中，为阮掩执，以杖击首，脑裂立毙。公子以生嘲慢故衔生，日思所报，遂谋醉以酒而诬之。乘生醉寐，扛尸床间，合扉径去。 生五更酲解〔2〕，始觉身卧几上；起寻枕榻，则有物腻然，绁绊步履〔3〕；摸之，人也，意主人遣僮伴睡，又蹴之，不动而殭〔4〕。大骇，出门怪呼。厮役尽起。爇之，见尸，执生怒闹。公子出验之，诬生逼奸杀婢，执送广平。

〔注释〕

〔1〕施脂泽：梳洗打扮。  

〔2〕 酲解：酒醒。 

〔3〕绁（xiè）绊步履：绊脚。“绁绊步履”，手稿为“绁袢步履”，今据铸雪斋抄本。 

〔4〕殭：僵硬。

隔日，十四娘始知，潸然曰：“早知今日矣。” 因按日以金钱遗生。生见府尹〔1〕，无理可伸，朝夕搒掠，皮肉尽脱。女自诣问，生见之，悲气塞心，不能言说。女知陷阱已深，劝令诬服，以免刑宪〔2〕。 生泣听命。女还往之间，人咫尺不相窥。归家咨惋〔3〕，遽遣婢子去。独居数日，又托媒媪购良家女，名禄儿，年已及笄，容华颇丽，与同寝食，抚爱异于群小。生认误杀，拟绞，苍头得信归，恸述不成声。女闻，坦然若不介意。 既而秋决〔4〕有日，女始皇皇躁动，昼去夕来，无停履，每于寂所，於邑悲哀〔5〕，至损眠食。 一日日晡，狐婢忽来。女顿起，相引屏语〔6〕。出则笑色满容，料理门户如平时。翼日，苍头至狱，生寄语娘子一往永诀。苍头复命。女漫应之，亦不怆恻，殊落落置之。家人窃议其忍。

〔注释〕

〔1〕府尹：广平府知府。 

〔2〕以免刑宪：免得被严刑拷打。   

〔3〕咨惋：叹惜。

〔4〕秋决 ：秋天处决。古代惯例，判死罪的犯人一般秋后处决。  

〔5〕於（wū）邑：低声哭泣。  

〔6〕相引屏（bīng）语：两人到没人的地方悄悄说话。

忽道路沸传：楚银台革爵；平阳观察奉特旨治冯生案〔1〕。苍头闻之，喜告主母。女亦喜。即遣入府探视，则生已出狱，相见悲喜。俄，捕公子至，一鞫，尽得其情。生立释宁家。归见闱中人〔2〕，泫然流涕。女亦相对怆楚，悲已而喜。然终不知何以得达上听。女笑指婢曰：“此君之功臣也。”生愕问故。先是，女遣婢赴燕都〔3〕，欲达宫闱，为生陈冤。婢至，则宫中有神守护，徘徊御沟间，数月不得入。婢惧误事，方欲归谋，忽闻天子将幸大同，婢乃预往，伪作流妓。上至句阑〔4〕，极蒙宠眷。疑婢不似风尘人， 婢乃垂泣。上问：“有何冤苦？”婢对：“妾原籍隶广平，生员冯某之女。父以冤狱将死，遂鬻妾句阑中。”上惨然，赐金百两。临行，细问颠末，以纸笔记姓名；且言欲与共富贵。婢言：“但得父子团聚，不愿华膴也〔5〕。”上颔之，乃去。婢以此情告生。生急拜，泪眦双荧。

〔注释〕

〔1〕平阳观察：观察，明清时对道员的尊称。平阳，辖今山西临汾之地。观察为省以上、府以上的官员。特旨，帝王特别圣旨。  

〔2〕闱中人：妻子。 

〔3〕燕都：北京。

〔4〕句（gōu）阑：妓院。   

〔5〕华膴（wǔ）：华贵的衣服，精美的饮食。

居无几何，女忽谓生曰〔1〕：“妾不为情缘，何处得烦恼？君被逮时，妾奔走戚眷间，并无一人代一谋者。尔时酸衷〔2〕，诚不可以告诉。今视尘俗益厌苦。我已为君蓄良偶，可从此别。”生闻，泣伏不起。女乃止。夜遣禄儿侍生寝。生拒不纳。朝视十四娘，容光顿减；又月馀，渐已衰老；半载，黯黑如村妪。生敬之，终不替。女忽复言别，且曰：“君自有佳侣，安用此鸠盘为〔3〕？”生哀泣如前日。又逾月，女暴疾，绝食饮，羸卧闺闼。生侍汤药，如奉父母。巫医无灵，竟以溘逝。生悲怛欲绝，即以婢赐金，为营斋葬。数日，婢亦去，遂以禄儿为室。逾年，举一子。 然比岁不登〔4〕，家益落。夫妻无计，对影长愁，忽忆堂陬扑满〔5〕，常见十四娘投钱于中，不知尚在否。近临之，则豉具盐盎〔6〕，罗列殆满。头头置去〔7〕，箸探其中，坚不可入。扑而碎之，金钱溢出，由此顿大充裕。 后苍头至太华〔8〕，遇十四娘，乘青骡，婢子跨蹇以从，问：“冯郎安否？”且言：“致意主人，我已名列仙籍矣。”言讫，不见。

〔注释〕

〔1〕手稿本为“急谓生”，今据铸雪斋本。  

〔2〕酸衷：悲痛的内心。  

〔3〕鸠盘 ：梵语“鸠盘茶” ，又译为“冬瓜鬼”，指非常丑陋的妇人。 

〔4〕比岁不登：连年收成不好。

〔5〕堂陬（zōu）：房间一个角落。   

〔6〕豉具盐盎：放豆豉和盐的罐子。 

〔7〕头头置去：一件一件移走。 

〔8〕太华 ：华山。

异史氏曰：“轻薄之词，多出于士类，此君子所悼惜也。余尝冒不韪之名〔1〕，言冤则已迂〔2〕；然未尝不刻苦自励，以勉附于君子之林，而祸福之说不与焉。若冯生者，一言之微，几至杀身，苟非室有仙人，亦何能解脱囹圄，以再生于当世耶？可惧哉 !”

〔注释〕

〔1〕不韪之名：说话刻薄的名。 

〔2〕言冤则已迂：说自己冤枉就太迂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