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成仙（上） 贪官污吏形如强盗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

我们今天讲的聊斋篇目是《成仙》，蒲松龄在这个小说里写出《聊斋志异》最有思想力度的几句话：“强梁世界，原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者也。”什么意思？在强权横行的社会当中，原本就是黑白颠倒，何况现在官府那些官员多半是手里不拿刀枪的强盗呢？这是蒲松龄对整个黑暗社会经典性总结。成仙，成仙，从凡人变成神仙。聊斋人物为什么要成仙？因为现实太黑暗了。

而在两个好朋友成仙的过程当中，蒲松龄创造了两个好朋友两次轻而易举地把脸互相换过来的奇妙情节。这一换脸奇观，隔了两个多世纪之后才在好莱坞出现。1998年好莱坞高票房影片《变脸》，著名导演吴宇森导演，两位奥斯卡金像奖得主尼古拉斯·凯奇和约翰·特拉沃塔出演，在这个电影里，罪犯和警察被高科技手段互相换了脸。因为换了脸，发生了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故事。谁能想到，两百多年前，中国小说家蒲松龄早就完成了天衣无缝的换脸。

聊斋人物换脸，换得快速，换得利落，换得人不知鬼不觉，哪儿需要什么好莱坞高科技？而换脸是为了重新认识社会，认识自己最亲爱的人。蒲松龄在这个天马行空的奇妙故事里，寄寓了对社会现实的深刻认识。具体地说，《成仙》写的是两个书生先后成仙的奇闻。成生和周生是好朋友，周生因为微不足道的小事，被有权势的人诬陷，抓进监狱，判死刑。成生找到皇帝告御状，有权势的人仍然能金钱开道，上下其手，逃脱惩罚。丑恶的现实使得成生产生归隐的想法，他约周生一块到劳山修道，周生留恋年轻的妻子，成生怎么办?把自己的脸和周生换过来。周生因为换了脸，进不了自己家内宅，他为了找回自己的脸，不得不到劳山找成生。成生又借梦境让周生看到妻子的背叛行为。周生梦中处罚了背叛自己的妻子，两个好朋友终于一起成仙。

这个故事发生在山东文登。周生和成生从小是同学，成了不分贫富的至交好友。成家困难，常年依靠周家救济。周生年纪大一点儿，成生喊他“哥哥”，喊周生的妻子“嫂子”，逢年过节成生总要到周家，好像一家人一样。周生的妻子生了儿子后死了，周生又娶了个年轻妻子王氏。成生因为这个嫂子太年轻，没有请求见面。有一天，王氏的弟弟来看姐姐，周生在内宅设宴招待内弟，成生来了。家人一通报。周生说：“请进来一块坐吧！”成生坚决不进内宅，走了。成生对周生，既是肝胆相照的朋友，又是一个讲究礼仪的君子。他对于比自己年轻的嫂子，避嫌，而且是不是成生一开始就对周生的年轻妻子有点警惕呢？

这可能是蒲松龄埋下的伏笔。成生坚决不进内宅，周生就把宴会搬到客厅里面，把成生请回来。两人刚坐下，有人来向周生报告，家里出事了，周家别墅有个仆人叫县官狠狠揍了一顿。为什么呢？我们县里有家姓黄的，他们家有人在京城吏部做官，黄家的人在县城横行霸道，黄家仆人牵着牛踩了周生家的田地，周生的仆人和黄家的仆人辩论起来。黄家的仆人告诉主人，他的主人就把周家的仆人抓起来送到县衙。县官不问青红皂白，把周家的仆人揍了一顿。周生一听，大怒。他说：黄家这些赌搏无赖的家伙，他们的先世跟着我祖父服役，现在刚刚小人得志，就目中无人啦？几句话，交代了社会变迁中，人事关系的变化。

周生是世家子弟，现在没什么势力了，而黄家有人在京城做官，而且是在吏部做官。黄家的先世原来在周生祖父手下服役，黄家采用赌徒手段爬上去，竟然对本来有地位的周家无理。周生非常生气，要去黄家讲理。成生制止他出去，说了《聊斋志异》中经常被研究者引用来引用去、解释来解释去的一段话，也是我开头说的那几句话：“强梁世界，原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者也。”真是针针见血的金玉良言啊。强权横行的社会，就是黑白颠倒，官府官员多半是不拿刀枪的强盗。

成生对社会的认识太深刻了。但是周生是有钱人家子弟，没有多少社会经验，他不听成生的劝告。成生反复劝告他，一直劝得自己都哭了。周生当时就没出去，但是他还是不能忍受这口气。他想，你们黄家原来比我们家地位低得多，现在小人得志，就欺负我们，总得有点王法，总得有点是非黑白吧。他跟家里人说：黄家的人欺负我，这算是仇人了，先把他放一边。县令，你是朝廷命官啊。你不是有钱人家的官啊，就是两家发生争执，你也应该听听两边的意见。你怎么就好像是狗听着主人的声音，叫你咬谁你就咬谁呀？我也写个告状信，我也告黄家的奴仆，我看看县官怎么处分。

周生天真地认为，以我们世家的身份，县官不能不理；以两家发生争斗，县官应该两边都听听的基本道理，我告状你该听一听。周家的家人说：对呀，对呀，就得这么做呀！周生写了状纸，到县衙告状。县官接到状纸，连看都不看，连问也不问，直接把状纸撕了个粉碎，扔给周生。周生很生气，他说话讽刺县官，县官很羞愧，干脆就把周生抓起来。

文登县官为什么如此偏袒黄吏部？也就是偏袒有人在吏部做官的黄家？那就是因为吏部恰好可以管着他。中国古代朝廷有六部，吏部主管官员的任免、考察、升降、调动。县令偏袒黄家，就是向在吏部做官的黄某献媚。这点儿人情世故，公子哥儿周生居然弄不懂。蒲松龄写到两家矛盾，始终不用“周家”和“黄家”，而是写“黄吏部”，就是暗示，在这场争斗中起重要作用的，是一直没有露面的那个姓黄的吏部官员。

周生去告状，这是上午的事。到了午后，成生到周生家来找他，才知道周生已经不听自己劝告，进城告状去了。成生赶快跑去制止他。周生已经给抓进监狱。成生急得跺脚。如果仅仅是抓进监狱，一般情况下，关几天也可能就放出来了。而黄吏部落井下石，恰好县里抓住三个海盗，黄吏部就勾结县官，买通三个海盗，叫他们捏造周生是我们的同党，我们抢来的东西都放到周家。海盗一告周生，县令就有了整倒周生的所谓正当理由了。周生你是个秀才呀，居然和海盗是一伙！先革掉秀才的功名，再对周生狠狠使用酷刑。黄吏部第一次诬良为盗，周生就没有秀才的功名了。

黄吏部还不过是欺负良善牛刀小试，还会有更黑心的花招。成生进监狱去看望好朋友，两人凄惨的对着哭，没有办法。周生说，我得到皇帝那儿告御状，但是我现在关在监狱里，好像鸟关在笼子里。我虽然有个小弟弟，但是他只能来监狱给我送送饭。成生说，告状的事我干！朋友有了困难，解困扶危是我的责任，遇到困难不出面，还用朋友吗？成生说完了，就动身到京城告状。周生的弟弟想给他送点路费，他已经走了。成生到了京城，找不到告御状的门路。他听说皇帝要出去打猎，就预先隐藏在皇帝的必经之路上，等到皇帝经过，他出来大声喊冤，拜完了皇帝，呈上状纸。皇帝看完状纸，下令：成生的状纸照准！命令：山东巡抚审案。

这个时候，周生已经给抓进去十个月，屈打成招，问成死罪。山东巡抚接到皇帝的御批，大吃一惊，赶快亲自审案。黄吏部害怕了，想杀人灭口。他在监狱里行贿，叫狱卒不给周生吃饭，想饿死他。周生的弟弟来送饭，狱卒不让进。成生又跑到省城，向都察院喊冤。巡抚提审，周生已经快要饿死了。巡抚一看，大怒，下令，把文登监狱的狱卒拿来，乱棒打死。黄吏部非常恐慌。现在是皇帝钦命审案，山东巡抚亲自审案，怎么办呢？杀人灭口没有办成，黄吏部的金钱又发挥作用。他给山东巡抚送了几千两银子。接受皇帝的命令、亲自审案的山东巡抚见钱眼开，替黄吏部开脱，糊里糊涂结案。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呀。山东巡抚判决：县令渎职，流放边疆，而对黄家在吏部做官的人，含含糊糊呈请皇帝免去官职，对黄家的罪行免于追究。

皇帝钦命的大案要案就这样落下帷幕。应该接受惩罚的黄家啥事也没有。周生被释放回家，更加敬重成生。成生经过这次官司把社会看透了，他想叫着周生和自己一起归隐，但是周生留恋年轻的妻子，笑成生，你太迂腐了。但是，最后周生还是跟着成生一起去劳山修道了。为什么呢？因为经过这次诬良为盗之后，周生家里后院起火了。妻子背叛了他，周生毫无所知。成生想劝周生跟自己出家修道，就得让朋友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办呢？两个人换脸。那么，两个好朋友怎么样换了脸，换脸之后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我们下次接着讲，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时获海寇三名，宰与黄赂嘱之，使捏周同党。据词申黜顶衣(11)，搒掠酷惨。成入狱，相顾凄酸。谋叩阙(12)。周曰：“身系重犴(àn)(注13)，如鸟在笼，虽有弱弟，止足供囚饭耳。”成锐身自任。曰：“是予责也。难而不急（14)，乌用友也！”乃行。周弟赆(jìn)之(15)，则去已久矣。

至都，无门入控。相传驾将出猎，成预隐木市中。俄驾过，伏舞哀号，遂得准。驿送而下，着部院(16)审奏。时阅十月余，周已诬服论辟(17)。院接御批，大骇，复提躬谳(yàn)(18)。黄亦骇，谋杀周。因赂监者，绝其食饮，弟来馈问，苦禁拒之。成又为赴院声屈，始蒙提问，业已饥饿不起。院台怒，杖毙监者。黄大怖，纳数千金，嘱为营脱(19)，以是得矇眬题免(20)。宰以枉法拟流(21)。

 周放归，益肝胆成。成自经讼系，世情尽灰，招周偕隐。周溺少妇，辄迂笑之。成虽不言，而意甚决。别后，数日不至。周使探诸其家，家人方疑其在周所。两无所见，始疑。周心知其异，遣人踪迹之，寺观壑谷，物色殆遍。时以金帛恤其子。

又八九年，成忽自至，黄巾氅服，岸然道貌。周喜，把臂曰：“君何往，使我寻欲遍？”笑曰：“孤云野鹤，栖无定所。别后幸复顽健。”周命置酒，略通间阔，欲为变易道装。成笑不语。周曰：“愚哉！何弃妻孥(nú)犹敝屣(xǐ)也？”成笑曰：“不然。人将弃予，其何人之能弃？”问所栖止，答在崂山之上清宫。既而抵足寝，梦成裸伏胸上，气不得息。讶问何为，殊不答。忽惊而寤，呼成，不应；坐而索之，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时，始觉在成榻，骇曰：“昨不醉，何颠倒至此耶！”乃呼家人。家人火之，俨然成也。周固多髭，以手自捋，则疏无几茎。取镜自照，讶曰：“成生在此，我何往？”已而大悟，知成以幻术招隐。意欲归内，弟以其貌异，禁不听前。周亦无以自明，即命仆马往寻成。

数日入崂山，马行疾，仆不能及。休止树下，见羽客(22)往来甚众。内一道人目周，周因以成问。道士笑曰：“耳其名矣，似在上清。”言已迳去。周目送之，见一矢之外，又与一人语，亦不数言而去。与言者渐至，乃同社生。见周，愕曰：“数年不晤，人以君学道名山，今尚游戏人间耶？”周述其异。生惊曰：“我适遇之而以为君也。去无几时，或当不远。”周大异，曰：“怪哉！何自己面目觌面而不之识？”仆寻至，急驰之，竟无踪兆。一望寥阔，进退难以自主。自念无家可归，遂决意穷追。而怪险不复可骑，遂以马付仆归，迤逦自往。遥见一僮独坐，趋近问程，且告以故。僮自言为成弟子，代荷衣粮，导与俱行。星饭露宿，逴(chuō)行殊远(23)。三日始至，又非世之所谓上清。

时十月中，山花满路，不类初冬。僮入报客，成即遽出，始认己形。执手入，置酒宴语。见异彩之禽，驯人不惊，声如笙簧，时来鸣于座上，心甚异之。然尘俗念切，无意留连。地下有蒲团二，曳与并坐。至二更后，万虑俱寂，忽似瞥然一盹，身觉与成易位。疑之，自捋(lǚ)颔下，则于思(24)者如故矣。既曙，浩然思返。成固留之。越三日，乃曰：“迄少寐息，早送君行。”甫交睫，闻成呼曰：“行装已具矣。”遂起从之。所行殊非旧途。觉无几时，里居已在望中。成坐候路侧，俾自归。周强之不得，因踽踽至家门。叩不能应，思欲越墙，觉身飘似叶，一跃已过。凡逾数重垣，始抵卧室，灯烛荧荧，内人未寝，哝哝与人语。舐窗以窥，则妻与一厮仆同杯饮，状甚狎亵。于是怒火如焚，计将掩执(25)，又恐孤力难胜。遂潜身脱扃而出，奔告成，且乞为助。成慨然从之，直抵内寝。周举石挝门，内张皇甚。擂愈急，内闭益坚。成拨以剑，划然顿辟。周奔入，仆冲户而走。成在门外，以剑击之，断其肩臂。周执妻拷讯，乃知被收时即与仆私。周借剑决其首，罥（26）肠庭树间。乃从成出，寻途而返。

蓦然忽醒，则身在卧榻，惊而言曰：“怪梦参差，使人骇惧！”成笑曰：“梦者兄以为真，真者乃以为梦。”周愕而问之。成出剑示之，溅血犹存。周惊怛(dá)（27）欲绝，窃疑成诪(chóu)张为幻(28)。成知其意，乃促装送之归，荏苒至里门，乃曰：“畴昔之夜，倚剑而相待者，非此处耶！吾厌见恶浊，请还待君于此。如过晡(bū)（29）不来，予自去。”周至家，门户萧索，似无居人。还入弟家。弟见兄，双泪遽坠，曰：“兄去后，盗夜杀嫂，刳(kū)（30）肠去，酷惨可悼。于今官捕未获。”周如梦醒，因以情告，戒勿究。弟错愕良久。周问其子，乃命老媪(ǎo)抱至。周曰：“此襁褓物，宗绪（31）所关，弟好视之。兄欲辞人世矣。”遂起，径出。弟涕泗追挽，笑行不顾。至野外，见成，与俱行。遥回顾，曰：“忍事最乐。”弟欲有言，成阔袖一举，即不可见。怅立移时，痛哭而返。

周弟朴拙，不善治家人生产，居数年，家益贫；周子渐长，不能延师，因自教读。一日，早至斋，见案头有函书，缄封甚固，签题“仲氏启”，审之，为兄迹。开视，则虚无所有，只见爪甲一枚，长二指许，心怪之。以甲置砚上，出问家人所自来，并无知者。回视，则砚石粲粲，化为黄金，大惊。以试铜铁，皆然。由此大富。以千金赐成氏子，因相传两家有点金术云。

【注释】

（1）文登：县名，在山东东部。

（2）杵臼交：不计贫富的朋友。杵臼：捣米用具。

（3）节序登堂：成生四时八节必定去拜望周妻。

（4）别业：别墅。正宅之外在郊外的房子。

（5）大父：祖父。

（6）气填吭臆：气满胸臆。吭，咽喉。

（7）强梁世界：强权横行的世界。

（8）矛弧：杀人的凶器。长矛枪和弓箭。

（9）两造：争执双方，原告和被告。

（10）狗之随嗾：狗听从主人唆使。

（11）据词申黜顶衣：根据海盗的供词，向上级申请革去周生的秀才功名。按当时法律规定，秀才犯法，须革去功名后才可刑讯。

（12）叩阙：向皇帝申诉。

（13）重犴：牢狱深处，即关押重犯的所在。 犴：牢狱。

（14）难而不急：朋友急难时而不抓紧出手帮助。

（15）赆之：送来路费。

（16）部院：本指朝廷六部及都察院，此指省巡抚。

（17）诬服论辟：屈打成招被判死罪。辟，死刑。

（18）复提躬谳：重新调来案卷和案犯，亲自审理。谳，审问。

（19）营脱：开脱罪名。

（20）矇眬题免：含糊其词，请求朝廷免罪。

（21）枉法拟流：因贪脏枉法被流放。

（22）羽客：道士。

（23）逴行殊远：脚步踉跄，高一步低一步地走了很远。逴，跛也。

（24）于思：浓密的胡须。

（25）掩执：闯入捉拿。

（26）罥：挂。

（27）惊怛：惊奇痛苦哀伤

（28）诪张为幻：制造幻觉欺骗。诪，欺骗。

（29）晡：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

（30）刳：剖开挖掉。

（31）宗绪：传宗接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