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成仙（下）蒲松龄的“变脸”艺术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成仙》。

蒲松龄在这个小说里提出了《聊斋志异》最有思想价值的几句话：“强梁世界，原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者也。”在强权横行的社会，原本就黑白颠倒，何况现在官府那些官员多半是手里不拿刀枪的强盗呢？这是对黑暗社会的经典总结。《成仙》故事前一段用犀利的笔触写社会的黑暗。黄家因为朝里有人做官，为一点儿鸡毛蒜皮小事，就把世家子弟周生关进监狱，诬良为盗，几乎送上断头台，皇帝亲自下令查案，仍然是势力和金钱起作用，该判刑的逍遥法外。周生在成生的帮助下，保住了性命，回到家。小说后一段写出叫二百年后好莱坞导演都自叹不如的艺术奇想，两个朋友两次换脸，换脸的过程又是进一步认识社会。那么《成仙》后面的故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周生被释放回家，更加敬重成生。而成生经过周生这次被诬陷，把社会看透了。他想叫着周生一块归隐修道。周生留恋年轻的媳妇儿，笑成生，你太迂腐了。成生决心自己去修道。周生几天找不到成生，就问：他到哪儿去了。成家的人说，不是在你家吗？周家成家两边都找不到，周生这才发现成生真的去归隐修道了。他到寺院里，到道观里，到深山，到峡谷，哪儿都找了，就是找不到，只好经常去帮助一下成生的儿子。

这样过了八九年，成生忽然自己来了。什么模样呢？戴着道士用黄绢制成的束发冠，穿着羽毛织的外套，完全是仙风道骨的样子。蒲松龄用八个字写成生修道后的样子：“黄巾氅服，岸然道貎。”多么精粹。周生很高兴，拉住成生的胳膊说：“你到哪儿去啦，叫我找了个遍！”成生说：“我是孤云野鹤，到处漂泊，幸亏身体还健康。”周生赶快摆酒，两人互相说一说这些年怎么回事。周生说：“你还是把这一身道士的服装换下来，回家好好过日子吧。”成生只是笑，不说话。周生说：“你太愚蠢了，你怎么能把妻子儿女像丢一双破鞋一样丢了呢？”成生笑了，说：“不是啊，是他们丢我，不是我丢他们。”成生这句话的意思是提醒周生，你那个年轻的妻子，她要抛弃你。但是周生没有听懂，问：你现在哪儿修行啊？成生说：我在劳山上清宫。

两个老朋友八九年没见面，晚上就睡在一张床上了。周生梦到，哎，成生怎么趴在我的胸膛上？叫我气都喘不过来呀。周生问，你干嘛呀？成生不回答，周生自己惊醒了，再喊，成生！还是没有人答应。周生坐起身一看，成生不见了，床上空空的。他定了定神，发现，我怎么睡在客房给成生准备的床上了？我昨天没有喝醉啊，怎么就这样颠倒？周生喊家人快来。家人拿了灯来一照，发现，这明明是成先生啊，周生是长着浓密的大胡子。周生听到家人喊他“成先生”，拿手一摸自己的下巴颏，咦，我的胡子哪儿去了？他拿镜子一照，马上大叫起来：“成生在这里，我上哪儿去了？”聊斋小说构思太巧妙了，两个朋友神差鬼使就把脸换过来了。周生想了想，恍然大悟，哦，成生这是变戏法，叫我跟他去归隐呢。但是周生还是想找自己妻子。他要进内室，他弟弟一看，你这不是成生啊。你怎么能进我嫂子的房间？弟弟就不让他进。周生也没法说，我虽然是成生的样子，但是我实际上是你哥哥呀。他只好叫仆人带上马到劳山去找成生。

走了几天，到了劳山，他骑着马走得快，他的仆人赶不上他。周生到树下休息，看到劳山上有很多道士来来往往，看来在这里修行的人很多。其中有个道士不住地看周生。周生问他：你知道成生在哪儿吗？这个道人就笑着说，他好像在上清宫。说完就离开了。周生觉得，咦，这个人我很面熟，他是谁呀？周生一直看着这个人，那个人到几尺之外，又和另外一个人说话，没说几句，就离开了。和他说话的那个人过来。周生一看，这不是在一起读书的一个朋友吗？那个朋友一看到周生，就惊奇地说：“哟，我好几年没看到你啦，人家都说你学道名山，你现在还游戏人间啊？”周生知道，哦，他把我看成是成生了，因为我现在的脸就是成生的脸啊。

周生告诉这个同学，我是怎么着和成生两个人把脸给换了，我现在要去找成生，要回我的脸。跟他说话的朋友说：“哎哟，我刚才碰到的那个人，我以为就是你周生呢。他走了没多远啊，你怎么会不认识你自己呢？”周生非常惊讶，刚才那个人，就是我吗？我怎么连我自己都不认识呢？我看到这一段，觉得太有趣太好玩了。周生当面看到自己，他就是不认识！这里边是不是有点哲理意味？咱们现在不是经常说，一个人最难认识的，就是他自己？

这时，周生的仆人找来了，周生赶快骑上马往前追，还是找不到那个有着周生面目的成生，只看到山一望无际。周生进退两难，他想，我现在有家难回了，不管怎么着，我得去找回我的脸啊，我还是对成生穷追到底。山越来越陡峻了，不能骑马了，他把马交给仆人，说，你回家吧。我自己走着去。他远远看到一个道童在那儿坐着，他就上去问：去上清宫怎么走啊？道童告诉他，怎么走，道童又说，我就是成先生的弟子，我替你背着行李吧。两个人风餐露宿走了三天，才到了。但是看这个地方呢，又不像是大家说的上清宫，而且已经是十月中旬，应该秋风秋雨秋叶飘零，这个地方山花满路，满山是绿，不像是深秋。周生进了这个不像上清宫的上清宫，道童进去报告，成生出来了。

周生一看出来的成生，哎，果然长着我那张脸，一脸大胡子。哎呀，我总算认识我自己啦，我总算找到我那张脸啦。两个好朋友手拉着手进了房间，成生摆下酒，两个人说话，周生看到院子里面有各种各样美丽的鸟儿，身上披着奇光异彩的羽毛，一点也不怕人，叫起来声音非常好听，好像弹奏美妙的乐器。但是周生一心惦记着年轻的妻子，不想在劳山留着，他还是想和成生赶快把脸换过来，回家。成生的房间里地下有两个蒲团，成生拉周生一起盘腿坐下，坐到半夜，周生觉得自己的脑子越来越寂静，什么思虑也没有，什么都不想了，突然他一打盹，发现和成生换了位了。周生想：是不是我们已经把脸换过来了？自己一抹下巴颏,大胡子回来了，噢，我的脸又回到我的身上来,太好了！天一亮，他对成生说，我得回家了。成生说，你不要去，又留他住了三天。成生说，你再休息休息，我就送你走。

他刚刚休息了一会，成生喊他，你可以走了，我和你一块去。周生急忙起来，跟着成生往回走，他觉得不像是来的时候那条路。而且没走多久 ，他的家已经可以看到。成生说，你自己回去吧，我在路边等你。听众朋友想想，成生和周生的形貌互换，也就是换了脸，起个什么作用呢？就是要把周生引导到劳山，叫他观察一下上清宫优雅的修道的环境。但是周生尘缘未断啊。成生叫他回家，干嘛呢？成生预先知道周生的年轻妻子和仆人私通，但是他要叫周生自己发现，所以到周生家门口，成生坐在路边等，叫周生自己去看看家里怎么回事。

周生回到自己的家，叫半天门，没人开，他想，我爬墙吧。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轻得像一片树叶，一下子跳过自己家很高的墙头，连跳了好几重。到了卧室，看到卧室里面灯还亮着，妻子还没有休息，而且她在和人说话！周生舔破窗纸一看，气晕了。妻子和家里一个仆人，两个人用一个杯子喝酒，两个人十分亲热，显然早就是情人了。周生怒火中烧，想把他们抓起来，送到官府，又怕自己一个人办不了这事，赶快跑回去告诉成生，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帮帮我呀。成生答应了。两个人一起回到周生的寝室外面。周生举了块大石头砸门，听到里面的人很慌张。周生像擂鼓一样砸门，里边关的门更紧。成生拔出剑来，把门拴哗啦一声挑开，周生跑进去，那个仆人冲门而逃，成生在外边拿宝剑砍了一下，砍断他一根胳膊。周生把妻子抓起来拷问，妻子交代，早在周生被黄吏部陷害，被抓进监狱的时候，她就已经和这个仆人勾搭成奸。周生借了成生的剑来，把妻子的脑袋砍下来，把妻子的肠子挂到院子里边的树上，然后和成生一块出来，找路回劳山。

这么重大的一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呢？是周生在劳山做梦发生的。他忽然一下子醒了，发现，我还在这躺着，做一个可怕的怪梦呢？他告诉成生。哎呀，我做了那么可怕的一个梦！成生笑了，说：老兄啊，做梦你以为是真事，真事你又以为是做梦。聊斋原文是“梦者兄以为真，真者乃以为梦。”这话太有哲理了。周生问：到底怎么回事啊？成生拿出剑来，你看，上面有血呀。周生很害怕，担心，成生是不是使魔法呀。成生说，你自己回家看看吧。他们很快又到了周家门口，成生停下说： “那天晚上，我拿着剑等你，不，就是这个地方？。你们家的事，我看着恶心，还是在这里等你吧。如果你中午还不来，我自己走了。”

周生到家，发现门户萧索，好像没人居住。他到弟弟家。弟弟看到他，泪流满面说：“哥哥呀，你走了后，有强盗夜里杀了嫂子，把肠子掏出来了，真悲惨，现在杀人犯还没抓到。”周生如梦初醒，把自己梦中杀妻的真实情况告诉弟弟，嘱咐他，不要追究嫂子被杀的事了。他问：“我那儿子呢？”弟弟叫老妈子把孩子抱来。周生说：“这小娃娃是咱家的后代，弟弟好好看待。哥哥要离开凡世了。”周生说完就走，弟弟一边哭一边追。周生笑着不肯回头，弟弟追到到野外，看到成生，周生回头对弟弟说：“忍事最乐。”什么意思？做事能够忍让，是人生最大的快乐。弟弟刚想说话，成生肥大的袖子一举，两人都不见了。弟弟哭着回家。

周生的弟弟不善于治理家务，家里越来越穷，周生的儿子长大，也不能请师傅教他读书。有一天，周生弟弟看到桌上有封信，上边写着“弟弟收”，撕开，什么信纸也没有。只有两个二指长的指甲。他觉得奇怪，把手指甲放到砚台上，出来问家人：什么人送的信？家人不知道。他再回到房间再一看，砚台变成光灿灿的黄金！大惊。用指甲试铜铁，也变成黄金。从此周生的弟弟大富。他送一千两银子给成生儿子。因此文登的人传说，他们两家有点金术。

看到后边这些描写，我觉得，蒲松龄这个作家真够复杂的。聊斋点评家但明伦说，《成仙》“前幅写成生肝胆照人，真诚磊落；后幅写成生幻形度友，委屈周旋。”对小说评价很准确。可是我不太满意小说的结尾。受尽社会磨难的周生居然说出“忍事最乐”？是他意识到自己和黄吏部的争执太没必要？是不是他认为，如果当初他采取忍让态度，就不会家破人亡？他也不必出家？既然周生已经出家，看破红尘，就该什么世间事也不管，怎么又给弟弟送回点金指甲，这是蒲松龄好人好报的思想呢？还是有点酸腐？大家可以讨论。

我们常说蒲松龄继承前辈志怪作家，其实从《成仙》能明显看出他对白话小说的继承,从县官诬周生为海盗的情节，我联想到明代短篇小说集《石点头》里的《侯官县烈女歼仇》，那个小说的主要情节就是诬陷秀才和海盗勾结。那个小说曾改变成京剧青衣戏《青霜剑》，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画的连环画印了六十四万册，这是个非常有名的白话小说。从周生梦中杀妻的情节，我又联想到《水浒传》杨雄杀潘巧云的情节，太相似了。蒲松龄是个兼收并蓄的作家，更是个非常接地气的作家，《聊斋志异》有各种不同人物内容和情节，我们下次讲《王成》就是个非常有趣的一夜暴富故事，一个本来是懒汉的人一夜暴富靠什么呢？诚信做人。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文登（1）周生与成生少共笔砚，遂订为杵臼交(2)。而成贫，故终岁依周。论齿则周为长，呼周妻以嫂。节序登堂(3)，如一家焉。周妻生子，产后暴卒，继聘王氏，成以少故，未尝请见之也。一日，王氏弟来省姊，宴于内寝。成适至，家人通白，周坐命邀之。成不入，辞去。周移席外舍，追之而还。甫坐，即有人白别业(4)之仆为邑宰重笞者。先是，黄吏部家牧佣，牛蹊(qī)周田，以是相诟(gòu)。牧佣奔告主，捉仆送官，遂被笞责。周诘得其故，大怒曰：“黄家牧猪奴，何敢尔！其先世为大父(注5)服役，促得志，乃无人耶！”气填吭(kēng)臆(6)，忿而起，欲往寻黄。成捺而止之，曰：“强梁世界(7)，原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注8)者耶？”周不听。成谏止再三，至泣下，周乃止。怒终不释，转侧达旦，谓家人曰：“黄家欺我，我仇也，姑置之。邑令为朝廷官，非势家官，纵有互争，亦须两造(9)，何至如狗之随嗾(sǒu)(10)者？我亦呈治其佣，视彼将何处分。”家人悉怂恿之，计遂决。具状赴宰，宰裂而掷之。周怒，语侵宰。宰惭恚，因逮系之。辰后，成往访周，始知入城讼理。急奔劝止，则已在囹(líng)圄(yǔ)矣。顿足无所为计。

时获海寇三名，宰与黄赂嘱之，使捏周同党。据词申黜顶衣(11)，搒掠酷惨。成入狱，相顾凄酸。谋叩阙(12)。周曰：“身系重犴(àn)(注13)，如鸟在笼，虽有弱弟，止足供囚饭耳。”成锐身自任。曰：“是予责也。难而不急（14)，乌用友也！”乃行。周弟赆(jìn)之(15)，则去已久矣。

至都，无门入控。相传驾将出猎，成预隐木市中。俄驾过，伏舞哀号，遂得准。驿送而下，着部院(16)审奏。时阅十月余，周已诬服论辟(17)。院接御批，大骇，复提躬谳(yàn)(18)。黄亦骇，谋杀周。因赂监者，绝其食饮，弟来馈问，苦禁拒之。成又为赴院声屈，始蒙提问，业已饥饿不起。院台怒，杖毙监者。黄大怖，纳数千金，嘱为营脱(19)，以是得矇眬题免(20)。宰以枉法拟流(21)。

周放归，益肝胆成。成自经讼系，世情尽灰，招周偕隐。周溺少妇，辄迂笑之。成虽不言，而意甚决。别后，数日不至。周使探诸其家，家人方疑其在周所。两无所见，始疑。周心知其异，遣人踪迹之，寺观壑谷，物色殆遍。时以金帛恤其子。

又八九年，成忽自至，黄巾氅服，岸然道貌。周喜，把臂曰：“君何往，使我寻欲遍？”笑曰：“孤云野鹤，栖无定所。别后幸复顽健。”周命置酒，略通间阔，欲为变易道装。成笑不语。周曰：“愚哉！何弃妻孥(nú)犹敝屣(xǐ)也？”成笑曰：“不然。人将弃予，其何人之能弃？”问所栖止，答在崂山之上清宫。既而抵足寝，梦成裸伏胸上，气不得息。讶问何为，殊不答。忽惊而寤，呼成，不应；坐而索之，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时，始觉在成榻，骇曰：“昨不醉，何颠倒至此耶！”乃呼家人。家人火之，俨然成也。周固多髭，以手自捋，则疏无几茎。取镜自照，讶曰：“成生在此，我何往？”已而大悟，知成以幻术招隐。意欲归内，弟以其貌异，禁不听前。周亦无以自明，即命仆马往寻成。

数日入崂山，马行疾，仆不能及。休止树下，见羽客(22)往来甚众。内一道人目周，周因以成问。道士笑曰：“耳其名矣，似在上清。”言已迳去。周目送之，见一矢之外，又与一人语，亦不数言而去。与言者渐至，乃同社生。见周，愕曰：“数年不晤，人以君学道名山，今尚游戏人间耶？”周述其异。生惊曰：“我适遇之而以为君也。去无几时，或当不远。”周大异，曰：“怪哉！何自己面目觌面而不之识？”仆寻至，急驰之，竟无踪兆。一望寥阔，进退难以自主。自念无家可归，遂决意穷追。而怪险不复可骑，遂以马付仆归，迤逦自往。遥见一僮独坐，趋近问程，且告以故。僮自言为成弟子，代荷衣粮，导与俱行。星饭露宿，逴(chuō)行殊远(23)。三日始至，又非世之所谓上清。

时十月中，山花满路，不类初冬。僮入报客，成即遽出，始认己形。执手入，置酒宴语。见异彩之禽，驯人不惊，声如笙簧，时来鸣于座上，心甚异之。然尘俗念切，无意留连。地下有蒲团二，曳与并坐。至二更后，万虑俱寂，忽似瞥然一盹，身觉与成易位。疑之，自捋(lǚ)颔下，则于思(24)者如故矣。既曙，浩然思返。成固留之。越三日，乃曰：“迄少寐息，早送君行。”甫交睫，闻成呼曰：“行装已具矣。”遂起从之。所行殊非旧途。觉无几时，里居已在望中。成坐候路侧，俾自归。周强之不得，因踽踽至家门。叩不能应，思欲越墙，觉身飘似叶，一跃已过。凡逾数重垣，始抵卧室，灯烛荧荧，内人未寝，哝哝与人语。舐窗以窥，则妻与一厮仆同杯饮，状甚狎亵。于是怒火如焚，计将掩执(25)，又恐孤力难胜。遂潜身脱扃而出，奔告成，且乞为助。成慨然从之，直抵内寝。周举石挝门，内张皇甚。擂愈急，内闭益坚。成拨以剑，划然顿辟。周奔入，仆冲户而走。成在门外，以剑击之，断其肩臂。周执妻拷讯，乃知被收时即与仆私。周借剑决其首，罥（26）肠庭树间。乃从成出，寻途而返。

蓦然忽醒，则身在卧榻，惊而言曰：“怪梦参差，使人骇惧！”成笑曰：“梦者兄以为真，真者乃以为梦。”周愕而问之。成出剑示之，溅血犹存。周惊怛(dá)（27）欲绝，窃疑成诪(chóu)张为幻(28)。成知其意，乃促装送之归，荏苒至里门，乃曰：“畴昔之夜，倚剑而相待者，非此处耶！吾厌见恶浊，请还待君于此。如过晡(bū)（29）不来，予自去。”周至家，门户萧索，似无居人。还入弟家。弟见兄，双泪遽坠，曰：“兄去后，盗夜杀嫂，刳(kū)（30）肠去，酷惨可悼。于今官捕未获。”周如梦醒，因以情告，戒勿究。弟错愕良久。周问其子，乃命老媪(ǎo)抱至。周曰：“此襁褓物，宗绪（31）所关，弟好视之。兄欲辞人世矣。”遂起，径出。弟涕泗追挽，笑行不顾。至野外，见成，与俱行。遥回顾，曰：“忍事最乐。”弟欲有言，成阔袖一举，即不可见。怅立移时，痛哭而返。

周弟朴拙，不善治家人生产，居数年，家益贫；周子渐长，不能延师，因自教读。一日，早至斋，见案头有函书，缄封甚固，签题“仲氏启”，审之，为兄迹。开视，则虚无所有，只见爪甲一枚，长二指许，心怪之。以甲置砚上，出问家人所自来，并无知者。回视，则砚石粲粲，化为黄金，大惊。以试铜铁，皆然。由此大富。以千金赐成氏子，因相传两家有点金术云。

【注释】

（1）文登：县名，在山东东部。

（2）杵臼交：不计贫富的朋友。杵臼：捣米用具。

（3）节序登堂：成生四时八节必定去拜望周妻。

（4）别业：别墅。正宅之外在郊外的房子。

（5）大父：祖父。

（6）气填吭臆：气满胸臆。吭，咽喉。

（7）强梁世界：强权横行的世界。

（8）矛弧：杀人的凶器。长矛枪和弓箭。

（9）两造：争执双方，原告和被告。

（10）狗之随嗾：狗听从主人唆使。

（11）据词申黜顶衣：根据海盗的供词，向上级申请革去周生的秀才功名。按当时法律规定，秀才犯法，须革去功名后才可刑讯。

（12）叩阙：向皇帝申诉。

（13）重犴：牢狱深处，即关押重犯的所在。 犴：牢狱。

（14）难而不急：朋友急难时而不抓紧出手帮助。

（15）赆之：送来路费。

（16）部院：本指朝廷六部及都察院，此指省巡抚。

（17）诬服论辟：屈打成招被判死罪。辟，死刑。

（18）复提躬谳：重新调来案卷和案犯，亲自审理。谳，审问。

（19）营脱：开脱罪名。

（20）矇眬题免：含糊其词，请求朝廷免罪。

（21）枉法拟流：因贪脏枉法被流放。

（22）羽客：道士。

（23）逴行殊远：脚步踉跄，高一步低一步地走了很远。逴，跛也。

（24）于思：浓密的胡须。

（25）掩执：闯入捉拿。

（26）罥：挂。

（27）惊怛：惊奇痛苦哀伤

（28）诪张为幻：制造幻觉欺骗。诪，欺骗。

（29）晡：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

（30）刳：剖开挖掉。

（31）宗绪：传宗接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