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观与生死论丨齐物论译文

《庄子·齐物论》其八译文

这一讲是另一对贤人的对谈，一位叫瞿鹊子，另一位叫长梧子。清末学者俞樾（yuè）认为，瞿鹊子应该是孔子门下的弟子，长梧子则是一位居住在高大的梧桐树下的贤人，《战国策》里也曾出现过这位“梧下先生”。

瞿鹊子问长梧子：“我听孔夫子说有这么一种言论：‘圣人有五不——不从事世俗的工作、不追逐名利、不躲避灾害、不热衷于贪求、不刻意求大道。他们没说话却好像说了什么，他们说了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他们就这样自在遨游于世俗的尘垢之外。’对于这样的说法，我觉得妙不可言，但是夫子却认为不着边际、纯属一派胡言。先生您怎么看呢？”

听了瞿鹊子的话，长梧子一点都没客气，连珠炮似的对着瞿鹊子一顿暴击：“你刚才提到的这种言论，连咱们华夏的先祖黄帝都会感到疑惑，区区孔丘又怎么会明白呢？我再说说你，你也是操之过急，急于分出是非对错，这就好像才刚看见一个鸡蛋就想着从蛋壳里孵出一只公鸡好让它赶快打鸣，刚看见一把弹弓就想着马上就要吃到烤鸟肉了。这其中的道理，我就试着胡乱跟你说一说，你就随便听一听吧！

为什么不能依傍着日月、怀抱着宇宙，和世间万物融为一体，舍弃纷乱，弭平尊卑，在无穷的广阔天地里任意遨游呢？世间的凡人总是营营役役、忙忙碌碌，热衷于争是非、比长短，圣人们则大智若愚，将古往今来的事物全都糅杂在一起，成为混沌的一团。在他们眼中，世间万物都是如此，虽样形态不同却互相蕴积、包裹，共存于精纯浑朴的大道之中。世人大多贪生怕死，可是，我怎么知道世人贪恋活着就不是一种迷惑呢？又怎么知道人们所害怕的死亡，不是像迷途的孩子返回了自己的家乡呢？”

接着，长梧子讲起了晋献公的宠妃骊姬的故事：骊姬是西戎小国骊国一个守将的女儿。虽然身处偏僻荒凉的小国，可骊姬却和她的家人过得贫穷而快乐。公元前672年，骊戎国战败于晋国，骊姬被骊国以礼物的方式送给了晋献公。初到晋国时，她哭得梨花带雨，伤心不已，可一旦住进富丽堂皇的宫殿，在锦衾（qīn）绣榻、钟鸣鼎食中感受到富贵的好处，便反倒后悔起自己当初不该哭泣了。这骊姬后来为了扶持自己的儿子上位，坑杀太子，在晋国翻云覆雨。她和夏朝的妹喜、商朝的妲己，以及让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褒姒，并称祸国殃民的“四大妖妃”。这一切又怎会是当初待在穷乡僻壤的骊姬所能想象的呢？讲完骊姬的故事，长梧子反问：就像骊姬后悔当日初到晋国时的哭泣一样，我怎么能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不会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那样贪生怕死呢？

接着他又提到梦。在梦里饮酒作乐的人，可能一醒来就会因遇到伤心的事而哭泣起来；在梦里哭得死去活来的人，可能一醒来又高兴地骑马打猎去了。人做梦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梦，也许梦见自己做了个梦，还忙着占卜那个梦中梦的吉凶，醒来才发现不过是梦一场，所谓占卜也全是一场白忙。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只有对世事保持清醒的圣人，才能认识到，人生在世不过也是大梦一场。而那些凡夫俗子们自以为清醒，还在那里忙着区分什么君王啊，臣民啊，真是鄙陋不堪哪！孔丘和你，都是梦中人，我现在说你在做梦，其实也是一场梦。愚昧之人听不懂我这人生如梦的话，认为是荒诞不经之谈。或许要等到万世之后，才能得一知己，出一圣人，听得懂这话中的道理。那时如果他听到我的这番言论怪谈，只会当做是朝夕相遇一样平常，绝不会大惊小怪。

讲完了生死无差、人生如梦，长梧子又回到了人间的言辩。他说：“假如我跟你来辩论，你赢了我，我输给了你，那么，你说的就一定对、我说的就一定错吗？反过来，假如是我赢了你，你输给了我，那么，我说的就一定是对的、你说的就一定是错的吗？咱们俩说的究竟谁对谁错呢？又或者是双方都对，双方都错？”长梧子所说的，其实是辩论的常态。辩赢的那一方，也许只是比对方更擅长辩论技巧，又或者更得评审的喜欢，并不代表其所持的论点就是真理。

长梧子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说：“我们俩都各执己见、不能说服对方，纠结在偏执的谜团里，谁能来为我们主持公道、判定对错呢？如果让观点和你或我相同的人来评判，他就会很自然地站队，失去评判的客观性。如果让和你或我观点不同的人来评判，他同样还是会很自然地站到相反的那一队，又有什么公正性可言呢？如果你、我、他都不能互相了解，难道还要再去找一个第四者吗？既然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能吵赢的架，何不用‘天倪’来调和这一切呢？”

所谓“天倪”，郭象批注说：“天倪者，自然之分也”，也就是自然的分际。天道轮回、周而复始，回到是非之初便没有是非了。所谓用“天倪”来调和，其结果就是，“是”等于“不是”，“这样”就是“不这样”。如果“是”真的是“是”，那它就跟“不是”迥然不同，用不着争辩。如果“这样”果真是“这样”，那它也跟“不这样”截然相反，也用不着争辩。

所以说，道通为一，“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这里的“化声”是说，春秋时期百家争竞的状况。种种纷争就这样在相互敌对、相互论辩中产生了。若想解决这种对立，就要用“天倪”来调和它们，让它们在自然的推动下任意衍变，直到时间的尽头、宇宙的边界，这样才能永无止境地遨游于没有是非的凡尘之外，达到物我为一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