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之死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金瓶梅。我们今天讲西门庆之死。

西门庆是从《水浒传》走进《金瓶梅》的人物，《金瓶梅》的西门庆比水浒传的西门庆多活六年。这六年，西门庆从普通生药店老板变成多种行业龙头老大，从平头百姓变成提刑正千户，成了当朝太师左丞相蔡京的干儿子。按照这样升官发财速度发展下去，西门庆有多么广阔的官运前途和财富“钱途”？大司马能够是他，当朝首富也会是他。西门庆只要活着就前程无限。

但是，西门庆活得不耐烦了。他在变态性上越走越远，他吃着碗里望着锅里，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只要能满足变态性心理、畸形性要求，不管什么年龄、什么身份的女人，只要他没玩过，全部杂揽旁收。他一天几场淫乐，换几个性伙伴，他用完中国春药用西域伟哥。长期放纵总会付出代价：“西门庆但知争名夺利，纵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恶盈，鬼录来追，死限临头。”

而把西门庆往鬼门关狠狠推一把的，是两个“六儿”，潘六儿和王六儿。她们自觉做西门庆“性开发”的试验田，成为西门府内外竞相比赛的淫妇，比妓女还没人格，猪狗不如。潘六儿是通过西门庆，被王六儿调教坏了。两个都是“六儿”，但王六儿绝不是潘六儿。

当年西门庆和潘六儿私通，西门庆情挑，潘金莲琴诉，多少带那么一点儿“恋爱”意味、一丁点“情思”成分。西门庆跟王六儿私通，挑逗、调情一概省略，“恋爱”、“情感”荡然无存。两人就是赤祼祼的性，变态的性。

西门庆京城朝见皇帝，领到提刑所正千户任命书，在他人生的最后一个春节，财源滚滚，家大业大，高朋满座，宾客如云。他自己却精力不支，腰腿疼痛，同僚朋友参加他的宴会，他在座位上呼呼大睡。但他还是忙里偷闲，去和一个又一个性伙伴猖狂淫乱：

他吃得酩酊大醉，马上跟贲四嫂“两个也无闲话，走到里间，脱衣解带就干起来”。

他到招宣府鏖战林太太，在林太太心口烧了两炷香，满足了对贵妇的变态占有欲。回到家对吴月娘说“只害这腰腿疼”，住到孙雪娥处，叫孙雪娥给他捶腿捏身子，捏了半夜。

他刚用如意儿挤的奶汁服上补肾药，接着就跟奶子“在炕上淫声艳语，无般言语不说出来。烧了老婆身上三处香。”

潘金莲做生日，“陪着西门庆自在饮酒，顽耍做一处。”秋菊悄悄听他们长时间的淫乐声。

贲四嫂、如意儿、林太太、潘金莲，不管西门府内还是府外，都是西门庆玩了的。西门庆对没玩过的女人更感兴趣，他在家宴上看到蓝氏，蓝氏丈夫是西门庆同僚副手，仪容娇媚，体态轻盈，西门庆一见，“未曾体交，精魄先失。”坐了一会儿，何家的人簇拥着蓝氏上轿回家。西门庆“恨不的就要成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蓝氏离开，他正“饿眼将穿，馋涎空咽”瞧着蓝氏轿子，顶头遇到来爵儿媳妇，不由分说，抱进房中，所谓“未曾得遇莺娘面，且把红娘去解馋。”

西门庆一边惦记着三个未曾搞到手的女人：王三官的妻子黄氏；何提刑的妻蓝氏；苗青答应送的楚云。一边跟不分地位、不分内外、不分年龄的女人淫乱，终于迎来自己的死亡倒计时：

西门庆明明是“头沉，懒待往衙门中去。”却有兴致找王六儿。他吃了胡僧药，跟王六儿上床，“心中只想着何千户娘子蓝氏，欲情如火”和王六儿疯狂床戏，一觉直睡到三更时分。西门庆跟王六儿淫乱疲惫之极，潘金莲却盼他回来淫乐。

西门庆回来，躺到潘金莲的床上鼾睡如泥，潘金莲欲火烧身，推着西门庆问“和尚药在那里放着哩？”西门庆早告诉过潘金莲，胡僧药每次只可用一颗，用多了有生命危险。潘金莲不顾西门庆的生死，只求自己淫乐。西门庆醉得不省人事，潘金莲把胡僧最后四颗药全部用上：自己吃一丸，给西门庆用三丸，潘金莲用烧酒把三颗春药一股脑儿给西门庆灌进去。

这个场面，和当初给武大郎灌毒药“不差分厘”。春药药力发作，潘金莲骑在酣睡的西门庆身上玩得“美不可收”，和她当年骑在毒药发作的武大身上场面如出一辙。西门庆醉极累极，“由着她掇弄，只是不理。”玩了一辈子女人的西门庆，曾经在葡萄架下把潘金莲玩得昏迷过去的西门庆，最终在醉迷当中，变成潘金莲的玩物。直玩得精液血水冒出来，西门庆昏迷过去。

第二天清晨，西门庆起来梳头，差点儿跌倒。吴月娘急于查清西门庆的行踪和致病原由，审问潘金莲“他昨日......与你行甚么事？”潘金莲花言巧语、推卸责任，说她跟西门庆“没丝毫事儿”。吴月娘赶快追查，结果西门庆跟王六儿、林太太的艳遇同时浮出水面，完全超出了嫡妻吴月娘最大想像和忍受能力。吴月娘只能骂两个女人无耻，但是没法追究她们的责任，也没法追究潘金莲的责任，只好千方百计求医问药。

西门庆面临性命之忧，西门府哪个人是真心关心他？“月娘见求神问卜皆有凶无吉，心中慌了。到晚夕，天井内焚香，对天发愿，许下儿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挂袍三年；孟玉楼又许下逢七拜斗。独金莲与李娇儿不许愿心。”西门庆在他的西门府“爱”了那么多女人，原来只有吴月娘和孟玉楼还算爱他。即便不是打心眼里真的爱他，也不得不把他当成终身之靠。其他小妾连这点儿想法都没有。李娇儿本是送往迎来的妓女，潘金莲却是西门庆的生死情人，紧要关头，原来潘金莲和妓女是一个样！

西门庆想不到是潘金莲往鬼门关狠推了他一把，他临死仍舍不得潘金莲，拉着她的手哭，交待潘金莲跟吴月娘一起守他的灵。潘金莲敷衍他，表示我不是不想守，就怕别人不接受我。吴月娘对西门庆嘱托“耽待六儿”理都不理，实际上西门庆越嘱咐，吴月娘越深恨潘金莲。

西门庆叫了女婿来交待后事，向陈经济深情托付：“姐夫，我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发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计，帮扶着你娘儿每过日子，休要教人笑话。”西门庆一生玩无数女人，临死连个送终子嗣都没有。他拜托女婿，女婿眼泪都不掉一滴，淡淡地回答：“爹吩咐，儿子都知道了。”这可真是奸雄末路。

西门庆向陈经济交待他的经济情况，这一段经常被古代小说研究者反复引用，西门庆说：“我死后，段子铺是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亲家爹那边，多少本利都找与他。教傅伙计把货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绸绒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叫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罢。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送我。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罢。印子铺占用银子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韩伙计、来保松江船上四千两。

开了河，你早起身，往下边接船去。接了来家，卖了银子交进来，你娘儿每盘缠。前边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欠我本利三百四十两，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催去。到日后，对门并狮子街两处房子都卖了罢，只怕你娘儿们顾揽不过来。”

西门庆头脑清醒，帐目清楚，一息尚存，他也是个精明商人！

生前玩得快活，死时痛苦不堪，西门庆“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夏志清，美国著名汉学家，把潘金莲看成是西门庆之死的罪魁祸首。他在《中国古典小说导论》中说：潘金莲是“为满足其性欲无所不为的占有性色情狂”，“西门庆是她取乐的工具”，“他被一个无情无义而永远不知满足的女性色情狂谋杀了。”他说潘金莲是西方所谓的黑寡妇，专门伤害男人。

其实，西门庆和潘金莲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西门庆追求性狂欢没有餍足，最后死于潘金莲的性狂欢，求仁得仁宜何求？

长篇小说主要人物之死，诸葛亮五丈原祭星，晴雯和贾宝玉死别，常使读者泪沾襟。西门庆之死，有点儿近乎曹操之死给人的感受。读者当然不会为他流泪，却似乎也并没觉得大快人心，倒觉得有几分可悲、可叹、可思。

西门庆，一个封建末期非常有代表性的人物，就这样走完他短暂的一生，给后人留下很多启示。有的学者喜欢说：西门庆没有理想，没有精神生活。其实准确地说，应该是：西门庆没有高尚理想，没有清洁的精神生活。

西门庆的人生理想就是三个字：权、钱、性。他一生都在追求更高的权、更多的钱，花样翻新的性。西门庆在权欲、钱欲、淫欲河流中兴波掀浪，在社会上疯狂抓权抓钱，在暗室里猖狂玩性游戏，他是个远离诗情画意、谢绝柔情蜜意、只讲实际利益、只重感官享受的人，他又是个复杂多面的人物。

他会抓钱，会抓官，会玩女人，会玩权术，他也有普通人身上的弱点，爱戴高帽，爱听好话，耳朵根软，偏听偏信，不免受人蒙混和欺骗。他有恶霸、淫棍、市侩的一面，也有看重朋友、讲究恩情、宽容大度的一面。他有贪婪强横的一面，也有聪明伶俐的一面。他会拿马鞭子对付女人，也会在女人跟前折叠着跪下装矮子。这个人物形象太丰富了。

《金瓶梅》开头的章节，西门庆和潘金莲叉竿相逢，王婆帮助他们挨光，这几个从《水浒传》出来的人物，在西门庆和潘金莲接近灭亡的时候再次重逢，这是兰陵笑笑生的天才调度。第七十六回，十二月初二，王婆突然来访西门府，而且带着也是《水浒传》的人物何九，在毒杀武大案上，何九曾经帮过西门庆，他这次来给犯法的弟弟何十向西门庆求情。潘金莲再也不叫王婆“干娘”，叫她“老王”，对王婆很冷淡。王婆巴结潘金莲，热情地关怀潘金莲为什么你没有孩子，潘金莲对王婆带答不理，对这个使她难堪的问题，信口编了个两次流产的谎言。潘金莲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不久就会落到王婆手里当货物来卖。

第二天，十二月初三，西门庆告诉潘金莲，他已经放了何十，而且是抓了个和尚顶替他的罪名。然后，西门庆像聊天一样说，他办的另一个案子，是女婿和后岳母通奸，这两个人都是绞罪，就是绞刑。西门庆想不到，这样的通奸罪不久就会发生在西门府，发生在他的爱妾和女婿身上，虽然女婿和庶岳母都没判绞罪，却都不得好死，潘金莲会死于武松的刀下，陈经济会死于白日鼠张胜的刀下。从《水浒传》进来的这些人物，当时是需要花钱向县令求情，现在西门庆直接成了掌握刑法的人，这可真是绝妙的讽刺。

西门庆临终向陈经济交待的几个店铺，这里边是不是也藏着兰陵笑笑生的构思苦心？西门庆开过绒线铺，绸绒铺，段子铺，其实绸绒铺不就同时包含着绸缎和绒线？当西门庆通过长途贩运再加偷税，一次性赚到万两银子时，他开了段子铺，这个“缎子铺”的“缎”的和断子绝孙“断”音相同。这会不会是兰陵笑笑生有意为之？

有的学者提出这样的观点：性，在《金瓶梅》中成了人性弱点和罪恶的象征，实多虚少，缺少情的升华，挟带了太多的人的生物本能，表现了封建文人的性情趣、性恐怖、性观念。这也算一家之说了。

还有一个跟文学欣赏关系不太大的文化现象，《金瓶梅》为中国的性学研究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当年潘光旦在翻译蔼里斯的《性心理学》时，就多次引用《金瓶梅》里边的事例，说明人类的某种性心理、性行为。而国外汉学界对《金瓶梅》的性描写更宽容一些，有的学者提出，《金瓶梅》的性描写在传统性文化史上占有一席地位。兰陵笑笑生以一种极端的方式表现了人之自然本性对天理禁锢的冲击、反抗，是一种突破，国外学者提出这样的观点，当然因为国情不同了。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西门庆遗言，要求妻妾替他守住西门府。这都是不能不说、说了没用的奸雄末路话语。西门府马上树倒猢狲散。我们下次讲，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