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和金、瓶、梅之死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金瓶梅，我们今天讲西门庆和金、瓶、梅之死。《金瓶梅》是一部“独罪财色”的书，它把男女主角一一送进坟墓，年龄最大的西门庆只有三十三岁。

他们因何而死？他们的死对其他人意味着什么？他们的死给后人带来什么？《红楼梦》秦可卿之死和《金瓶梅》李瓶儿之死有什么联系和承传？潘金莲之死与《水浒传》有什么不同？春梅之死诠释了什么观点？官哥儿之死又说明什么？这是读《金瓶梅》经常要思考的问题。

写小说写人物之死，实际是人物性格和命运的总揭示。我写过“新儒林长篇系列”三部小说，都是写校园生活的。我多次写到校园人物离开人世：第一部长篇小说《蓝眼睛黑眼睛》日理万机的大学校长鲁省三，梦到子午校园变得像他的母校剑桥大学那样美丽，然后，飘然而逝；中文系主任刘树人，贫病交加英年早逝；中文系正直教授叶云朗，因为一封匿名信倒下；······第三部长篇小说《感受四季》结尾写泗海大学举行三个人的葬礼：叱咤风云的党委书记铁磊、学雷锋的老党员胡老头、史学泰斗诸葛白帆。

我在电脑旁边含着热泪一一送他们离去，许多读者来信说他们是含着热泪看这些逝去的校园精英，他们是改革开放时代的楷模。后来中央电视台导演王扶林执导十七集电视连续剧《蓝眼睛黑眼睛》的时候，改成鲁省三和刘树人都好好活着，刘树人还成了接班人，大概就是出于乐观主义的考虑了。

当年《蓝眼睛黑眼睛》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在北京开研讨会，延安时代的评论家陈荒煤因为参加《黄河大合唱》作者张光年的八十大寿，没能到会，他写到会上一封信，说，《蓝眼睛黑眼睛》继承了《红楼梦》的优秀传统。其实呢，《红楼梦》又继承了《金瓶梅》的优秀传统。

怎么样处理小说人物之死，我这个当代作家确实是深受古代小说影响。中国古代小说除《西游记》主角孙悟空万寿无疆外，古代小说无一例外都得写人物之死。从《三国演义》诸葛亮之死，到《红楼梦》秦可卿之死，都是写人物死亡的典范。而《金瓶梅》把男女主角西门庆、金、瓶、梅都送进坟墓，这种写法实在是太精彩了。

西门庆在小说登场时，是清河县一个普通的生药店老板，他虽然能勾结官府，欺负良善，但他在官吏跟前还是个平头百姓，他勾结潘金莲害死武大，还得给县里的四宅老爹送钱，但几年功夫，他通过和蔡京的管家挂钩，给蔡京送礼，平步青云做上山东理刑所副千户，他再利用官场在商场获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的利益，六年功夫，他从不到五千两银子的生药铺发展到多种经营、流动资本十万纹银，真是巨富。能够做一次所谓的买卖，收入三万两银子。

有了钱财做资本，这个色鬼西门庆色狼西门庆淫棍西门庆成了想玩哪个女人就玩哪个女人，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的专业淫棍。淫乱无度成了西门庆的命门，据张竹坡统计，西门庆淫过的妇女有：前妻陈氏，即西门大姐的生母；正妻吴月娘；李娇儿，这是他的二妾；卓丢儿，他已经死的小妾；孟玉楼，第三妾；孙雪娥，陪房丫鬟变第四妾；潘金莲，第五妾；李瓶儿，第六妾；春梅，通房大丫鬟；迎春、绣春、兰香，三个都是通房丫鬟；宋惠莲，仆妇；惠元，仆妇；贲四嫂，仆妇；如意儿，奶妈；王六儿，店铺伙计之妻；林太太，高官遗孀；李桂姐，妓女；吴银儿，妓女；郑月儿，妓女。还有养在前街的歌女，男宠书童、王经。男女二十多人，真够恐怖。

其实张竹坡的统计还不全，当杨孟氏想嫁给西门庆时，杨孟氏前夫杨宗锡的舅舅张四告诉杨孟氏，也就是后来的孟玉楼说：“我闻得此人，单管挑贩人口，打妇熬妻，稍不中意，就令媒人卖了”从张四的话可以推测，西门庆还有不止一个玩过又卖掉的女人，这是张竹坡没有计算进去的。我估计，接待蔡状元的妓女也是西门庆玩过的，只不过小说没有直接写出来，从西门庆跟她们对话的熟稔程度大体可以推测，西门庆曾和她们春风一度，只是没兴趣包占，于是给她们提供些赚钱机会。潘金莲形容西门庆属皮匠，“逢（缝）着的就上”“若是信着你的意儿，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吧。”

西门庆特别追求性变态和心理变态，占有的女人越多，占有女人的花样越多，女人在他跟前越低贱，甚至像亲爹一样供着他，当面叫他亲达达，允许他在身上做各种最低贱的性游戏，用嘴接他的尿，同意他在身上烧出代表占有标志的伤疤，等等。

外国把性生活叫做爱，西门庆完全变成了作孽。用中国的性爱工具还不足，还得用上的外国春药，一天跟好几个好几类女人淫乱，最后终于油枯灯尽，“西门庆但知争名夺利，纵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恶盈，鬼录来追，死限临头。”终于“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呜呼哀哉断气身亡。”真是恶贯满盈，自作孽不可活。

西门庆之死，有研究者说他是纵欲脱阳而死。有研究者说他得了梅毒，而且是从清河县名妓郑爱月身上传染的。不管怎么说，西门庆死在淫乱上，跟他关系最密切的三个女性金、瓶、梅，也都是死在淫乱上。

这三个女性，李瓶儿第一个离开人世。李瓶儿之死，是封建家庭女性之间你死我活争斗产生的大悲剧。她二十七岁就离开人世，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是丧子之痛，二是心理压力太大，三是西门庆害她血崩症。李瓶儿的儿子明明是潘金莲害死，潘金莲害死李瓶儿的儿子后继续迫害李瓶儿，指着丫头骂李瓶儿：“贼淫妇！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我和一般？”

李瓶儿柔弱无能，在强悍的潘金莲面前，一点儿斗争性没有，把委屈埋在心里，自己折磨自己，病越来越重。但李瓶儿死亡最主要原因却是西门庆这个不可救药的淫棍。西门庆吃了西域和尚的春药，坚持要正处于经期的李瓶儿跟他上床，导致李瓶儿得血崩症。李瓶儿把西门庆看作“医奴的药”，这医奴的药终于变成害死武大的那碗毒药。

李瓶儿之死，成为《金瓶梅》描写人物之死的重头戏，这一点，我们前边已经详细讲过，李瓶儿之死盛大的葬仪活动，成为中国古代小说描写人物之死的典范。特别重要的是，《金瓶梅》写了李瓶儿之死和西门庆之死的鲜明对照，这一点尤其重要。红学家都说，秦可卿之死是描写死亡的典范，其实曹雪芹原来构思也有着人物死亡对照描写，可能是贾赦之死，也可能是贾母之死，秦可卿是重孙媳妇，却死出了贾府的泼天气势，贾赦或贾母是贾府重量级人物，他们却死在贾府败落时，他们葬仪的寒酸应该跟秦可卿之死形成鲜明对比。

可惜，曹雪芹后边的笔墨没有传下来。这样一来，《金瓶梅》对李瓶儿之死和西门庆之死的对比描写就弥足珍贵了。李瓶儿之死在《金瓶梅》占了十几回，一切的一切，既写西门庆为李瓶儿越矩，超越规矩。也衬托西门庆之死的冷清，成为《红楼梦》秦可卿之死的必要前奏。

潘金莲必须死到武松刀下，才能完成《金瓶梅》和《水浒传》连接。潘金莲被杀的场面跟水浒传有些类似，但杀她的武松已经完全不是我们喜爱的那个《水浒传》英雄武松。兰陵笑笑生不能不叫潘金莲死到武松的刀下，以便把潘金莲被杀镜头以假乱真跟《水浒传》重叠到一起，把小说史上奇怪的圆圈画好。

春梅作为书名的三女性之一，她跟西门庆的淫乱活动，小说没有多少描写，最后二十九岁的春梅却死于和十九岁的周义淫乱。春梅做了周守备正室夫人，以“表弟”名义将陈经济勾进守备府私通，最后又和周义私通，得“骨蒸痨病”而死。春梅在第八十五回说：“人生在世，且风流一日是一日。”这是春梅的人生观。所以她成为兰陵笑笑生诠释“万恶淫为首”、“以淫说法”的重要砝码。正如东吴弄珠客所说：“盖金莲以奸死，瓶儿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较诸妇为更惨耳。”

张竹坡认为：“劈空撰出金、瓶、梅三个人来，看其如何收拢一块，如何发放开去。看其前半部止做金、瓶，后半部止做春梅。前半人家的金、瓶，被他千方百计弄来，后半自己的梅花，却轻轻的被人夺去。”西门庆及金、瓶、梅相继因淫乱而死，《金瓶梅》真把“独罪财色”的文章做足了。

《金瓶梅》成就还在于，兰陵笑笑生写了西门庆和金、瓶、梅之死，还写了一个婴儿之死，西门庆的宝贝儿子官哥儿。这个孩子简直可以说是为自己的死亡而出生。西门庆有钱有势却就是没儿子，李瓶儿给他带来传宗接代的儿子，白胖可爱的婴儿恰好在西门庆升五品官时出生，本该是个有福气、有前途的娃娃。他给西门庆的人生带来延续辉煌的希望，使西门庆身上难得的父爱温情迸发出来。

但这可怜的孩子只活了一岁零两个月，而且始终在惊恐之中、死亡阴影下活着，最后终于被潘金莲用狮子猫害死。官哥儿存活一岁另两个月，在这段时间内，西门府成人都围绕这个婴儿表演。

李瓶儿释放出母亲的丝丝柔情；西门庆露出慈爱一面同时，表现出官僚的功利思考（如希望官哥儿将来做更有权力的文官），表现出市侩的势利眼光（如认为和乔大户联姻是降低身价）；吴月娘展示嫡母的胸怀和器量；孟玉楼既表现母亲似柔情也因西门庆待人“三六九”分等感到失落；......做最充分表演的是潘金莲。狼心狗肺的妒妇算计婴儿的笔墨，令人不忍卒读，她把人性恶表现得淋漓尽致，也将聪明才智发挥到极致。

古代小说从来没有哪位作者能借婴儿之死这个奇特角度对人生做如此全面、如此巧妙的描绘。《红楼梦》王熙凤千方百计迫害尤二姐，其实她的目标也是尤二姐肚子里的孩子。从这一点上来看，曹雪芹又和兰陵笑笑生不谋而合了。

《红楼梦》有很多民俗描写，《金瓶梅》也有，我们下次看看金瓶梅里庆元宵，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