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宫梦弼（下）男子患不自立何患贫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读《宫梦弼》。蒲松龄用一个家庭从盛到衰，再从衰到盛的故事，穷形尽相地描写在全世界在各个时代都通行的社会风气，那就是司马迁早就在《史记·廉颇蔺如想列传》提出的“市道交”。

所谓“市道交”人和人交往，像市场交易一样，金钱致上；像股票交易一样，追涨杀跌，你有钱有势力，我就接近你，恭维你，利用你，你没钱没地位，我就疏远你，蔑视你，甚至像踩烂泥一样踩你。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甚至亲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这种世态炎凉的现象，真是被蒲松龄写绝了。

我们上次讲到柳和家里穷了，不仅没了朋友，也被岳父拒之门外，但是天道往还，势利眼的岳父家被强盗抢了，变穷了。过了三年，黄家越来越困难。有个商人听说黄家女儿长得美，乐意花五十两银子娶她。黄老头认为合适，就同意了，想强迫女儿嫁过去。

黄家女儿听说后，用煤灰涂面，穿上破旧衣服，乘着夜色逃走，一路讨饭，两个月后到达保定，打听柳和的住处，到了柳家。柳和的母亲以为来了讨饭的女人，自己还没饭吃呢，呵斥黄家女儿快走。黄家女儿边哭边对母亲说来龙去脉。母亲拉住她的手说：“我的儿，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黄家女儿神色惨然地告诉她，我是违抗父命离家外逃的，已经走了两个多月。柳家母子都哭了。马上给黄家女儿梳洗。黄家女儿立即容光焕发，美丽动人。只是柳家穷得揭不开锅，一家三口，一天只能吃一顿饭。母亲哭着说：“我母子本来应该这样，我可怜的，是我贤慧的媳妇。”黄家女儿笑着安慰婆婆：“新妇在要饭的人当中，很熟悉挨饿的滋味，今天比我讨饭时，有天堂地狱之别。”柳母笑了。

柳和的不同姓叔叔宫梦弼不是说过，男人患不自立，何患贫？作为读者，我一直等着看柳和如何披荆斩棘地自立，可是这个情节一直没有出现，倒是意外的飞来之财出现了。而且是通过黄家女儿出现了。冥冥之中，这是蒲松龄对坚贞的黄家女儿的报答吧。

有一天黄氏到柳家看闲着的房子，看到院子里断草丛丛找不到空地。走进内室，尘埃积满。墙角好像堆着什么东西，拿脚一踹，碰得脚生疼。她拾起来一看，尘埃积满的下边都是成色充足的白银。黄家女儿惊奇地跑去告诉柳和。柳和赶快一起来看，当年宫梦弼丢的瓦砾都变成了白银。

柳和想起：当年宫叔叔跟我玩游戏，往家里的房子埋石块，还说是给我藏的银子，它们会不会也成了银子？但是柳家的房子早就典当给了债主，柳和拿现在的钱急忙赎回来，看看房子地面，断砖残缺的地方露出的都是当年埋藏的石子，他很失望，等到掀开完整的地砖，下边光闪闪的全部是白银。

看来，宫梦弼仙人还很会保守机密，凡是外人能看到的地方，石子就是石子，外人看不到想不到的地方，地板下边，石子却变成了白银。顷刻之间，柳和上万两银子到手，他赎回了田产，买了奴仆，门庭华好，超过了柳芳华在的时间。

这个时候，柳和发誓：“我如果不能不自立，辜负我宫叔！”从此，他再不像他爹在世的那样，整天像孟尝君，跟门客们喝酒，他刻苦读书，三年后考中举人。柳和成了既有家财又有功名还可能做官的人了。柳和亲自带着礼品和银子，到无极县感谢当年对他有一饭之恩的刘老太。

小说里边写：柳和“鲜衣射目，仆十馀辈，皆骑怒马如龙。”当初穿着破破烂烂衣服来求岳父的柳和，现在穿着光闪闪的耀眼的新衣服，十几个仆人都骑着高头骏马。刘老太仅有一间屋，柳和就坐在刘老太的榻上。“人哗马腾，充溢里巷”，人声喧哗，马声嘶鸣，欢声笑语，充满整条街巷。柳和既是来报恩，也是来报仇的，造舆论给黄老头看。

黄老头自从找不着女儿，商人逼他退还聘礼，黄老头却已花掉一半，只好把房子卖了还钱，现在已经穷得像柳和当年来求见岳父时一样了。听说原来的女婿如此煊赫，只能关上门自己伤神自己后悔没长着前后眼。刘老太买了酒菜招待柳和，一个劲地称赞黄家女儿贤慧，可惜她已经不见了。问柳和：“你娶媳妇了吗？”柳和说娶了。

吃完饭，柳和再三邀请刘老太跟自己回保定。他们到了家，黄家女儿身穿华服出来迎接，一大群衣饰鲜明的丫鬟像簇拥着一个仙女。刘老太一见，大惊。黄家女儿对刘老太太说明自己私自逃出，嫁给柳和的经历，殷切地问父母情况。

刘老太住了几天，黄家女儿给她缝制几套好衣服，上下焕然一新，才派人送刘老太返回。刘老太到黄家报告黄家女儿的消息，带来女儿的问候。黄家老头老太大惊。刘老太劝他们投奔女儿。黄老头面露难色，但实在冻饿不堪，不得已，只好到了保定。黄老头到了柳家门，看到宅门高大峻丽。

守门人一看黄老头破衣烂衫，对老头怒目圆睁，不给通报。等了一天，里边出来一个妇人。黄老头赔着笑脸用谦卑语气告诉自己是谁，请妇人偷偷告诉自己的女儿。等了一会儿，妇人出来，把黄老头领到耳房，说：“娘子很想见你一面，但怕柳郎知道，所以得等机会。你什么时候来的？饿吗？”黄老头诉苦说快要饿死了。妇人拿了一壶酒两盘菜给他吃，给他五两银子，说：“柳郎在家里摆宴，娘子恐怕来不了。你明天早点走，不要给柳郎知道。”黄老头答应了。

蒲松龄在这里设置了个前后对比的情节，当初有钱的黄老头下令看门人不让名公正道的未婚女婿进门，只有街上的一个穷苦刘媪怜惜柳和；现在黄老头到了女婿的门上，看门人也是对他怒目而视，黄老头进不了门，偏偏有个妇人替他带信，让黄老头进门，这既是让老头进门后感到惭愧和后悔，也是让老头进一步受到污辱。当面受到女婿的羞辱。

第二天一早，黄老头起来准备走，大门还没开，只好在二门内等候。忽然听到许多人吵嚷：“主人出来了。”黄老头想藏起来，柳和已看到他。惊奇地问：“这是谁？”没人回答。柳和生气地说：“这一定是个歹徒，把他抓起来送到官府。”众人答应着，用绳子把黄老头拴到树下。黄老头又惭愧又害怕，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一会儿，昨天接待他的妇人出来，跪下对柳和说：“他是我舅舅，前天来晚了，没告诉主人。”柳和命令把老头放了。妇人送黄老头出门，说：“忘了嘱咐看门的一声，结果出这样差错。娘子说：想她的时候，可以让老夫人假装是卖花的跟刘老太一起来。”黄老头答应，回去告诉黄老太。黄老太想女儿想得厉害，就告诉刘老太。刘老太果然带着她一起去保定。明明是亲生母亲，却要假装是卖花的老太太来。

黄老太太进了黄家，经过十几道门，才到黄家女儿的房间。我们看看这对母女见面的有趣描写：黄家老太太和刘老太一起到了柳和家，经过十多道门，才到了黄家女儿住的地方，黄家女儿身着华丽的、绣着团花、长及膝盖的便服，头挽高髻，满头珠翠地来了。黄老太只觉得香气袭人。黄家女儿娇滴滴地发一声话，老老少少的丫鬟老妈子纷纷跑来站在她身边，给她搬来金色躺椅，放上消暑的竹夫人。俊俏的丫鬟倒了茶来。

黄家女儿和黄老太不能在仆妇丫鬟面前暴露母女关系，就用自己听得懂的话互道寒暄，你看我，我看你，泪光点点。到晚上，黄家女儿把两位老太太安排在客房休息。被褥柔软暖和，黄老太有钱时也没用过。（“媪果与俱至和家，凡启十余关，始达女所。女着帔顶髻，珠翠绮绔，散香气扑人。嘤咛一声，大小婢媪奔入满侧，移金椅床，置双夹膝。慧婢瀹茗，各以隐语道寒暄，相视泪荧。至晚，除室安二媪，裀褥温耎，并昔年富时所未经。”）

住了五天，黄家女儿对母亲情意深厚。黄老太总是把黄家女儿领到没人的地方，哭着说自己过去错了。黄家女儿说：“我们是亲生母女，有什么过错不能忘？但柳郎气不过，怕他听到。”每当听说柳和来，黄老太就赶快躲开。有一天，母女正促膝而谈。柳和突然进来，看到黄老太，气愤地骂道：“哪儿来的乡村老太婆，竟然敢和娘子坐在一起！应该把鬓毛都拔光！”

刘老太急忙进来说：“这一位是我的亲戚，是卖花的王嫂，请不要怪罪。”柳和听了拱手向所谓的卖花王嫂谢过。坐下对刘老太说：“老太太来了几天，我太忙，也没跟您聊。黄家老畜产还在吗？”刘老太笑道：“都挺好的，就是穷得日子没法过。官人大富贵，怎么不顾念一下翁婿的情分？”柳和拍着桌子骂：“当年如果不是老太太您给我一碗粥喝，我就回不了家啦。现在我还想剥他的皮当被褥。我对他们有什么情分？”越说越气，跺着脚大骂。

黄家女儿气愤地说： “他们即使不仁义，是我父母。我千里迢迢来寻你，手冻裂，脚磨穿，我自认为对得起郎君。为什么你对着女儿骂父母？令人难堪？”柳和这才收敛一点儿，起身离开。黄老太惭愧懊丧，面无人色，告辞女儿要回家。黄家女儿悄悄给她二十两银子。黄老太回家后，再也没有消息。

黄家女儿很惦念自己的父母。柳和就派人把黄家老夫妇接来。黄家老头老太太来了，见到女婿，惭愧得无地自容。柳和发现，原来岳父母都已经来过而且都被自己当面骂过了，就向他们道歉：“去年承蒙光临，又不告诉是你们来了。结果让我得罪太多。”黄老头只是唯唯诺诺。柳和给他们都换了新衣服新鞋子。

住了一个多月。黄老头总是心不安，几次要求回家。柳和送给他一百两银子，说：“商人花五十两买您女儿，我加倍。”黄老头满面通红接了银子。柳和用车马把黄家夫妇送回无极。他们晚年倒也算小康了。

我一直怀疑，柳和是不是故意把黄家女儿已经嫁给自己的事透露给刘老太，再让刘老太转告给黄家那一对势利眼的爹妈？那样的话，黄家的爹妈必定会来找女儿，而柳和就可以大大出一口胸中的恶气了。

有的聊斋点评家认为，当黄老头来探望时，柳和已经知道来人是岳父，故意装腔作势羞辱他。我看柳和大骂“何物村妪，敢引身与娘子接坐”时，大概也知道这个和妻子促膝交谈的就是岳母。但是聊斋先生都没有写明，他留着让读者自己琢磨呢。

《宫梦弼》写尽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神人宫梦弼出现体现了作者惩恶扬善的理想，行善的柳家得到善报。嫌贫爱富的黄某家产冰消，受尽女婿的揶揄。蒲松龄写世态入木三分。柳和大事张扬报答刘媪的场面，黄家女儿故意摆谱儿接见母亲的场面，柳和当着岳父岳母面大骂的场面，特别精彩热闹。

不过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宫梦弼不是神人，情况会怎么样？即使黄家女儿千辛万苦寻找柳家，也只能跟柳家母子一起过苦日子。蒲松龄构思出这么个神人化石为金的故事，这是用幻想的形式报答慷慨好客的柳芳华，也是用幻想的形式安慰像黄家女儿这样坚贞的女性。

小说篇末有篇附录，是写人物的精彩散文。用白话简单地说，是蒲松龄同乡有个富人，一点一点收集积累财富，聚敛不少钱财却不舍得用，破衣烂裳吃糠咽菜，有亲友来，也从不用点儿肉食招待，总表示自己穷。有人说他不穷，他就瞪起眼睛，似乎跟人不共戴天。到晚年，每天只吃一升榆树皮，瘦到胳膊上的皮垂下来一寸长，收藏的银子始终不拿出来用。

直到快要病死，两个儿子围着他问：银子放哪儿了？他还不想告诉儿子，到了弥留时刻，想告诉儿子，已经舌头僵硬说不出话，只是用力抓着胸口“啊啊”乱叫，他死了，子孙不能买棺木，就用席子卷起他来埋了。蒲松龄感叹：呜呼，由此可见，如果说家里埋着银子就算富，那么国库还有几千万金币呢，也能算你的吗，太愚蠢了！短文讽刺富有而吝啬的人，跟小说里讽刺嫌贫爱富的势利眼异曲同工。

蒲松龄生活的时代，连自行车都没有，但是蒲松龄笔下的人物却可以做航天旅行，我们下次讲的《雷曹》就是这样异想天开的故事。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柳芳华，保定（1）人，财雄一乡（2），慷慨好客，座上常百人；急人之急，千金不靳（3）；宾友假贷常不还。惟一客宫梦弼，陕人，生平无所乞请。每至，辄经岁，词旨潇洒，柳与寝处时最多。柳子名和，时总角（4），叔之，宫亦喜与和戏。每和自塾归，辄与发贴地砖，埋石子，伪作藏金为笑。屋五架，掘藏几遍。众笑其行稚，而和独悦爱之，尤较诸客昵。

后十余年，家渐虚，不能供多客之求，于是客渐稀；然十数人彻宵谈宴，犹是常也。年既暮，日益落，尚割亩得直（5），以备鸡黍（6）。和亦挥霍，学父结小友，柳不之禁。无何，柳病卒，至无以治凶具（7）。宫乃自出囊金，为柳经纪（8）。和益德之，事无大小，悉委宫叔。宫时自外入，必袖瓦砾，至室则抛掷暗陬（9），更不解其何意。和每对宫忧贫，宫曰：“子不知作苦之难。无论无金；即授汝千金，可立尽也。男子患不自立，何患贫？”

一日，辞欲归，和泣嘱速返，宫诺之，遂去。和贫不自给，典质渐空，日望宫至，一为纪理；而宫灭迹匿影，去如黄鹤矣。

先是，柳生时为和论亲于无极（10）黄氏，素封（11）也。后闻柳贫，阴有悔心。柳卒，讣告之，即亦不吊，犹以道远曲原之。和服除（12），母遣自诣岳所定婚期，冀黄怜顾。比至，黄闻其衣履敝穿（13），斥门者不纳。寄语云：“归谋百金，可复来，不然，请自此绝。”和闻，痛哭。对门刘媪，怜而进之食，赠钱三百，慰令归。母亦哀愤无策，因念旧客负欠者，十常八九，俾择富厚者求助焉。和曰：“昔之交我者为我财耳，使儿驷马高车，假千金，即亦匪难。如此景象，谁犹念曩恩，忆故好耶？且父与人金资，曾无契保（14），责负亦难凭也。”母固强之，和从教，凡二十余日，不能致一文；惟优人李四，旧受恩恤，闻其事，义赠一金。母子痛哭，自此绝望矣。

黄女年已及笄，闻父绝和，窃不直之（15）。黄欲女别适，女泣曰：“柳郎非生而贫者也。使富倍他日，岂仇我者所能夺乎？今贫而弃之，不仁！”黄不悦，曲谕百端（16），女终不摇。翁妪并怒，旦夕唾骂之，女亦安焉。

无何，夜遭寇劫，黄夫妇炮烙几死，家中席卷一空。荏苒三载，家益零替。有西贾闻女美，愿以五十金致聘。黄利而许之，将强夺其志。女察知其谋，毁装涂面，乘夜遁去，丐食于途。阅两月，始达保定，访和居址，直造其家。

母以为乞人妇，故咄之.女呜咽自陈，母把手泣下曰：“儿何形骸至此耶！”女又惨然而告以故。母子俱哭。便为盥沐，颜色光泽，眉目焕映，母子俱喜。然家三口，日仅一啖，母泣曰：“吾母子固应尔；所怜者，负吾贤妇！”女笑慰之曰：“新妇在乞人中，稔其况味（17），今日视之，觉有天堂地狱之别。”母为解颐。

 女一日入闲舍中，见断草丛丛，无隙地，渐入内室，尘埃积中，暗陬有物堆积，蹴之迕足（18），拾视，皆朱提(shushi)（19）。惊走告和。和同往验视，则宫曩日所抛瓦砾，尽为白金。因念儿时，常与瘗石室中，得毋皆金？而故第已典于东家，急赎归。断砖残缺，所藏石子俨然露焉，颇觉失望，及发他砖，则灿灿皆白镪也。顷刻间，数巨万矣。由是赎田产，市奴仆，门庭华好过昔日。因自奋曰：“若不自立，负我宫叔！”刻志下帷（20），三年中乡选。

乃躬赍百金（21），往酬刘媪。鲜衣射目，仆十余辈皆骑怒马如龙。媪仅一屋，和便坐榻上。人哗马腾，充溢里巷。

黄翁自女失亡，西贾逼退聘财，业已耗去殆半，售居宅，始得偿，以故困窘如和曩日。闻旧婿烜耀，闭户自伤而已。媪沽酒备馔款和，因述女贤，且惜女遁。问和：“娶否？”和曰：“娶矣。”食已，强媪往视新妇，载与俱归。至家，女华妆出，群婢簇拥若仙。相见大骇，遂叙往旧，殷问父母起居。居数日，款洽优厚，制好衣，上下一新，始送令返。

媪诣黄，许报女耗，兼致存问（22），夫妇大惊。媪劝往投女。黄有难色。既而冻馁难堪，不得已如保定。既到门，见閈闳峻丽，阍人怒目张，终日不得通，一妇人出，黄温色卑词（23），告以姓氏，求暗达女知。少间，妇出，导入耳舍（24），曰：“娘子极欲一觐（25），然恐郎君知，尚候隙也。翁几时来此？得毋饥否？”黄因诉所苦。妇人以酒一盛、馔二簋，出置黄前；又赠五金，曰：“郎君宴房中，娘子恐不得来。明旦宜早去，勿为郎闻。”黄诺之。早起趣装，则管钥未启，止于门中，坐襆囊以待。忽哗主人出，黄将敛避，和已睹之，怪问：“谁何？”家人悉无以应。和怒曰：“是必奸宄（26），可执赴有司。”众应声出，短绠绷系树间，黄惭惧不知置词。未几，昨夕妇出，跪曰：“是某舅氏。以前夕来晚，故未告主人。”和命释缚。妇送出门，曰：“忘嘱门者，遂致参差。娘子言：相思时，可使老夫人伪为卖花者，同刘媪来。”

黄诺，归述于妪。妪念女若渴，急以告刘媪，媪果与俱至和家，凡启十余关，始达女所。女着帔顶髻（27），珠翠绮绔（28），香气扑人。嘤咛一声（29），大小婢媪奔入满侧，移金椅床，置双夹膝（30）。慧婢瀹茗，各以隐语道寒暄（31），相视泪荧。至晚，除室安二媪，裀褥温软，并昔年富时所未经。

居三五日，女意殷渥。媪辄引空处，泣白前非。女曰：“我子母有何过不忘（32）？但郎忿不解，防他闻也。”每和至，便走匿。一日方促膝，和遽入，见之，怒诟曰：“何物村妪（33），敢引身与娘子接坐！宜撮鬓毛令尽！”刘媪急进曰：“此老身瓜葛，王嫂，卖花者，幸勿罪责。”和乃上手谢过。即坐曰：“姥来数日，我大忙，未得展叙。黄家老畜产尚在否？”答曰：“都在，但是贫不可过。官人大富贵，何不一念翁婿情也？”和击桌曰：“曩年非姥怜赐一瓯粥，更何得旋乡土！今欲得而寝处之（34），何念焉！”言至忿际，辄顿足起骂。女恚曰：“彼即不仁，是我父母。我迢迢远来，手皴瘃（35），足趾皆穿，亦自谓无负郎君。何乃对子骂父，使人难堪？”和始敛怒，起身去。黄妪愧丧无色，辞欲归，女以二十金私付之。

既归，旷绝音问，女深以为念。和乃遣人招之，夫妻至，惭怍无以自容。和谢曰：“旧岁辱临，又不明告，遂是开罪良多。”黄但唯唯。和为更易衣履。留月余。黄心终不自安，数告归。和遗白金百两，曰：“西贾五十金，我今倍之。”黄汗颜受之。和以舆马送还，暮岁称小封（36）焉。

异史氏曰：“雍门泣后，朱履杳然，令人愤气杜门，不欲复交一客（37）。然良朋葬骨，化石成金，不可谓非慷慨好客之报也。闺中人坐享高奉（38），俨然如嫔嫱（39）非贞异如黄卿，孰克当此而无愧者乎？造物之不妄降福泽也如是。”

乡有富者，居积取盈，搜算入骨。窖镪数百，惟恐人知，故衣败絮。啖糠秕，以示贫。亲友偶来，亦曾无作鸡黍之事。或言其家不贫，便目作努，其仇如不共戴天。暮年，日餐榆屑一升，臂上皮摺垂一寸长，而所窖终不肯发。后渐尪(wāng)羸(léi)（40）。濒死，两子环问之，犹未遽告；迨觉果危急，欲告子，子至，已舌蹇不能声，惟爬抓心头，呵呵而已。死后，子孙不能具棺木，遂藁葬焉。呜呼！若窖金而以为富，则大帑（41）数千万，何不可指为我有哉？愚已！

【注释】

（1）保定：今河北保定市。

（2）财雄一乡：财力在整个乡数第一。

（3）千金不靳：一千两银子也不在乎。

（4）总角：少年。古时男女十五岁前在头顶两旁束两个小抓揪，名为“总角”。

（5）割亩得直：把地卖了换钱。

（6）鸡黍：饭菜。

（7）凶具：棺材。

（8）经纪：料理。

（9）暗陬：墙角。

（10）无极：今河北无极县。

（11）素封：小康之家。

（12）服除：守孝三年期满，除掉孝服。

（13）衣履敝穿：即衣敝履穿。衣服是破的，鞋子磨穿底。

（14）曾无契保：没有写下借债的文书，也没有做保的中人。

（15）窃不直之：私下对父亲不以为然。

（16）曲谕百端：想方设法、转弯抹角地说了许多道理。

（17）稔其况味：了解、熟悉乞讨的滋味。

（18）迕足：绊脚，碍脚。

（19）朱提：佳银。据《汉书》，朱提本是山名，在云南，因出佳银，后来好银子统称“朱提”。

（20）刻志下帷：立下刻苦志向，放下书房窗帷，专心读书。

（21）躬赍白金：亲自带着银子。

（22）存问：问候。

（23）温色卑词：赔着笑脸用谦卑的语气说话。

（24）耳舍：正房旁边的小屋。

（25）觐：拜见。

（26）奸宄：歹徒。

（27）着帔顶髻：身着华丽的便服，头挽高髻。帔，绣着团花、长及膝盖的便服

（28）珠翠绮纨：满头珠翠，身穿绸衣。

（29）嘤咛一声：娇滴滴地发一声话。

（30）双夹膝：躺椅边的小型竹具。类似于扶手。

（31）各以隐语道寒暄：母女未相认，守着丫鬟老妈子，不以母女相呼，用自己懂的隐蔽的语言问候。

（32）我子母有何过不忘：亲母女有什么过错不忘记？

（33）何物村妪：哪儿来的乡下老婆子。

（34）寝处之：剥其皮而当坐垫。

（35）皴瘃：两手皴裂，长了冻疮。

（36）小丰：温饱。

（37）雍门泣后，朱履杳然，令人愤气杜门，不欲复交一客：有钱的人家败落之后，过去受其恩惠的门客都不上门了，这样的情况令人伤心，宁可闭门索居，也不交一个所谓的朋友。此处用两个典故，一个是雍门周为孟尝君鼓琴，一个是春申君门客蹑朱履。说明从富贵变贫穷后的世态炎凉。

（38）坐享高奉：安享优厚的待遇。

（39）俨然如嫔嫱：好像是做了宫廷女官。

（40）尪羸：瘦弱到极点。

（41）大帑：国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