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罗刹海市（上）花面逢迎，世情如鬼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聊斋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都算代表作的《罗刹海市》，这个小说讲出蒲松龄对封建社会最著名的判断，经典的判断：“花面逢迎，世情如鬼。”这个判断是通过血肉丰满的人物、生动精彩的故事、妙趣横生的场景令人信服地说出来的。

小说创造了两个迥然不同的地方，大罗刹国和海底龙宫，通过美男子马骥的海外游历，把它们联缀起来，同样一个人物在不同国度有天差地别的遭遇。马骥到大罗刹国，这个国家不重文章，以面貌取人，而且以丑为美，越丑的人地位越高。

马骥长相俊秀就给看成了最丑、妖怪一样的人，他把脸抹成黑的，所谓涂面作张飞，又给说他最美，做了官。“罗刹”本来是佛教对恶鬼的通称，用“罗刹”做一个国家的名字，前边加个“大”字，大罗刹国，这个国家的制度、政局、人情会多么险恶？就可以想象了。

蒲松龄的描写带着浓郁寓言色彩。他想说明，在恶鬼当道的社会，有才学的人总是由目不识丁、心存鄙见的人掌控着，决定命运；品格高尚的人总是被蝇营狗苟的人左右着，操纵着前途。在这样的社会里，正直的人想求得进展，只能到海市蜃楼里了。

马骥进入透明的光明的龙宫，才能充分施展。龙宫是蒲松龄理想的乌托邦，是有志“致君尧舜上”者的伊甸园。马骥在这里，既当上驸马，又写出流传四海的美文章，他和妻子龙女在龙宫过着夫唱妇随、诗情画意的日子。“罗刹国”和“龙宫”是丑恶现实和美好理想的对比，是假、恶、丑和真、善、美的对比。

美男子马骥在罗刹国被看成是妖怪，在龙宫成了驸马，很像现实生活中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单位分别遇到嫉贤妒能的上司和任人唯贤的领导，就有了完全不同的际遇。《罗刹海市》这个神异故事，不过是把现实人生放到哈哈镜里而已。这个故事非常怪异，但对现实的启示又非常深刻。

小说一开头，先介绍马骥是什么样的人，“马骥，字龙媒，贾人子。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辄从梨园子弟，以锦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这里提供了影响小说情节的几个特点，第一，马骥异常俊美、风度翩翩，喜欢歌舞，常跟梨园子弟在一起，绰号“俊人”。很像现在影视舞台上的小鲜肉。他的美在小说里边将使得他在两个国家遇到到完全不同的待遇。马骥是聊斋首屈一指美男子。他的美不是阳刚雄浑、赳赳武夫之美，是文弱书生之美。

《罗刹海市》构思中心是指斥以丑为美的世道。这样以来，马骥的美就不单纯是外貌，而对整个小说起作用。如果马骥不是美男子，就不能显露美丑颠倒的罗刹国；如果他不是美男子，就做不了龙宫驸马。美男子马骥异国他乡的奇遇，既讽刺了以丑为美、黑白颠倒的社会，又表现了蒲松龄对人生和爱情的浪漫幻想。

第二，马骥是商人的儿子，他虽然文章写得好，十四岁做秀才，却要学生意了。父亲对马骥说：“几本书，饿了不能煮来吃，冷了不能穿身上，继承爹的事业做生意吧。”马骥学做生意，跟人出海，被台风刮跑，飘泊几昼夜，来到一个都市。那里的人非常丑，看见俊人马骥，他们反而以为来了妖精，一边叫嚷一边逃走。

马骥刚遇到这情况时很害怕，等他知道这里的人怕他，反而就棍打狗，欺负当地人，遇到有人在吃东西，他就故意跑过去，吃东西的人逃走。他吃他们剩下的。马骥流浪到一个山村。村人比起城里人好看点儿。这一点有趣，越是穷乡僻壤，越是比大都市的人漂亮。

马骥发现个规律：凡是丑的都穿得漂亮，像有钱人，凡是多少像人样儿的，都破衣烂衫，像乞丐。马骥在树下歇息，村人不敢靠近，远远望着他。时间长了，村人觉得马骥不像是吃人的，稍微靠近一点儿。马骥笑盈盈地跟他们搭话，他们的话可以听懂。马骥说明他是从中国来的，村人奔走相告：客人既不打人也不吃人。

长得很丑的还是不敢靠近马骥。多少像个人样的人，敢靠近他，给他送来酒水食物。马骥问：“你们为什么怕我？”村人回答：“听祖父说，西去二万六千里，有个中国，人民相貌奇形怪状。现在看到你，我们才信了。”马骥问：“你们为什么这么穷？”

村人回答：“我们国家不看重文章，看重形貌。长得最漂亮的，为上卿；差一点儿的，做地方官；再差一点儿的，还可得到贵人宠爱，得到好食物，养活妻子儿女。像我们这样长得丑的，刚生下来时，父母都认为不吉祥，常常丢了算啦，不忍心丢弃亲生儿女的，只是为了传宗接代。”

马骥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国家以丑为美，以美为丑！马骥问：“你们这是什么国家？”“大罗刹国。”多么有意思的国家名字？“罗刹”是佛经对“恶鬼”的称呼，既然以“大恶鬼”为国名，看来这个地方的行事就完全按魔鬼章法啦。马骥请求村民领他到都城看一看。

村人领着马骥到罗刹国首都。建筑物都用黑石做墙，颜色像很浓的黑墨染成。请注意，这色彩不是随便写的，黑色，意味着黑暗。这个大罗刹国可真是两眼一抹黑呀。恰好罗刹国百官退朝，王宫有打着罗伞的车子出来。村人指着说：“这是宰相。”

马骥一看，宰相是什么尊容呢？两只耳朵像驴马一样背着长，鼻子有三个鼻孔，睫毛像厚帘子覆盖在眼睛上。丑疯了，丑得登峰造极！又有几个官员骑马从宫中出来，村人说：“这是大夫。”对所有出宫的官员，村人一一指明官职。当官的个个狰狞古怪。规律是：官位稍低一点，丑恶程度就差一点儿。蒲松龄这是干嘛呢？当然是讽刺他所处的社会，越是丑恶的人，越是能够得到高官厚禄。

马骥在大罗刹国的首都看了一会儿，街上的人看见他，吓得又嚷又叫，连滚带爬，好像看见怪物。村民向这些人百般解说，他们才敢在远处停下，惊疑不定地看着马骥。美男子成了妖怪，这就是罗刹国风俗。马骥回到山村。罗刹国上上下下都知道山村来了异人。地方绅士和官员都想长长见识，要村民邀请马骥。

村民请了，他们却认为马骥太丑，不放他进门。马骥每到一家，守门人总关起门户，男人女人偷偷地从门缝里窥伺马骥、悄悄议论。跑了一整天，没有一家肯放他进门。村民说：“这个地方有个执戟郎，曾代表先王出使异国，他见到的人多了，或者他不会怕你。”什么叫执戟郎？这是秦汉时宫廷侍卫官的称呼，宫廷侍卫，因为手中执戟，所以叫执戟郎，戟是三国的吕布和水浒英雄吕方用的武器了，方天画戟。

村民带马骥去拜访执戟郎。执戟郎果然很高兴，把马骥待为贵客。马骥看执戟郎，实在太有趣了：“视其貌，如八九十岁人。目睛突出，须卷如猬”，面貌像八九十岁的人，眼睛像金鱼一样突出，浓胡子卷曲得像刺猬。执戟郎说：“我年轻时奉国王命令，出使过很多国家，唯独没到过中国。今年我已一百二十多岁，又荣幸地看到上国人物。这事不能不奏明国王。然而我退休回乡，已经十多年没踏进朝廷了。明天一早，我为您走一趟。”

执戟郎设宴招待贵宾。喝过几杯酒后，喊出十几个歌儿舞女，轮番歌舞助兴。歌儿舞女白绸包头，红舞衣拖到地面。他们唱什么曲儿？扮什么戏？马骥一概不明白，只觉得腔调古怪，节奏离奇。执戟郎却看得很高兴，执戟郎问马骥：“中国也有乐曲吗？”马骥说：“有。”执戟郎请马骥表演中国乐曲，马骥在桌上打着拍子唱了一支曲。什么曲子？蒲松龄没写出来，执戟郎欢喜地说：“真新奇啊！像是凤鸟啼鸣，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

这段描写非常有趣非常好玩。罗刹国资深外交官执戟郎模样像癞蛤蟆。家里的歌舞场面极度夸张和怪异，歌舞者面貌丑陋，扮唱呜呜哑哑，乱七八糟，真真丑恶之至、滑稽之极！可贵的是，资深外交官毕竟见多识广，对外界的事物还能兼收并蓄，算罗刹国官员中的另类。

第二天，执戟郎急忙上朝，向国王推荐马骥。国王忻然下诏，召见马骥。有两三个大臣向国王汇报：马骥相貌古怪，恐怕会惊了龙体。国王只好作罢。执戟郎出来告诉马骥，很替他惋惜。马骥想以本来面貌也就是中华美男子的面貌朝见罗刹国的皇帝，失败了。

有一天，马骥和执戟郎喝酒喝醉了，马骥把煤灰抹到脸上，扮张飞，舞剑来，执戟郎认为太美了。说：“请扮张飞的样子见宰相。宰相必定重用你。高官厚禄不难到手。”马骥说：“哈哈！我闹着玩儿假扮张飞可以，一个正派的人怎么能改变面貌去谋取高官厚禄？”这话多么有哲理。执戟郎坚持要马骥这样做，马骥只好答应。

这个情节说明什么？在奸佞当道、以丑为美的社会，“易面目图荣显”也就是戴上假面具隐藏起自己真实面貌，是想往上爬的人必须要走之路。而正人君子不得不装出小人鬼面，才能适合时世。我们讲《画皮》提过，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提出“人格面具说”，人为了求得社会认同，必须戴隐藏本来面目的面具。画皮里的恶鬼，披上美女画皮，罗刹海市里的美男子把自己变得丑陋，才能获得重用。蒲松龄擅长在面具上做文章。

执戟郎设宴，请当权的大官喝酒，叫马骥画好黑脸等着。不一会儿，客人来了。执戟郎喊马骥出来见客。马骥出来，客人惊讶地说：“太奇怪了！怎么原来那么丑，现在这么俊？” 我看到这段原文“异哉！何前媸而今妍也！”几乎笑得喷饭！咱们的作家太辛辣了，怎么想出这么有趣的情节这么好玩的对话。大官和马骥一起喝酒，喝得很高兴。“马婆娑歌弋阳曲，一座无不倾倒”。马骥一边翩翩起舞，一边唱江西的弋阳曲，这是昆曲的前身了，在座的人无不欣赏、佩服。

第二天，达官贵人纷纷向国王推荐马骥。国王以隆重礼节召见马骥，向马骥询问中国治理国家的经验。马骥做了细致禀报，国王大加赞赏，下令在行宫设宴招待。酒喝到快要醉时，国王问：“听说你擅长高雅的音乐，可以让寡人听一听吗？”马骥起来舞蹈，模仿罗刹国歌女，白绸巾缠头，唱靡靡之音。

国王非常喜欢，封他下大夫。此后经常请马骥到宫廷赴宴，给他很高待遇。时间长了，文武百官渐渐发现马骥的面貌是假的。他的脸是用颜料抹出来的，马骥所到之处，人们窃窃私语，不喜欢跟他打交道。马骥感到孤立。给国王上书请求退职，国王不同意；要求休假，国王放他三个月假。马骥用驿站车马满载金银财宝，回到山村。

村民跪地行走，来迎接马骥。马骥把带回的东西分给过去跟他关系好的人。欢声雷动。村民说：“我们受大夫赏赐。下次我们赶海市，弄些珍奇玩物来报答大夫。”马骥问：“海市在什么地方？”村民说：“海市就是海中集市。四海的鲛人聚集在海市上出卖珍宝。鲛人，是神话传说中的人鱼。据《博物志》，南海中有鲛人，善于织鲛绡， 流出的泪水变成珍珠。

村民说，海市上四方十二国都来贸易。神仙也到海市游戏。那里云霞遮天，波涛滚滚，贵人不敢冒生命危险亲自去海市，都是把钱交给我们，让我们代买奇珍异宝。现在海市的日子快要到了。”马骥问：“你怎么判断海市的日子快到了？”村民说：“每当海上有红色鸾鸟来来往往，七天后就是海市。”鸾鸟是中国古代的吉祥鸟。马骥说：“我跟你们一起去玩一玩。”村民劝说：“您是贵人，应该保重，不要去。”马骥说：“我本来就是航海经商的人，怕什么风涛！”

没多久，果然有人到村民家送钱委托到海市代购。马骥和村民一起装货下船。那船可以容纳数十人，平船底，高栏杆，十人摇橹，劈波斩浪，飞驶如箭。三天后，远远看见云雾缭绕、水波荡漾中，亭台层层叠叠，贸易的船只，纷纷聚集，像蚂蚁般密密麻麻。不一会儿，船到城下，城墙上的砖，都一人长短，城门楼高接云天。村民把船系好了领马骥进入海市，只见市上所陈列的，都是奇珍异宝，光明耀眼，人世罕见。

有个少年骑着骏马来到。他一到，人们纷纷躲避，喊着：“东洋三世子来了！”所谓世子就是龙王的正妻所生的儿子。三世子经过马骥身边，问：“这位是外国人吧？”为三世子骑马开道的人过来询问马骥是哪里人？马骥在路旁向世子施礼，把自己的国籍、姓名一一说出。三世子高兴地说：“承蒙您屈驾光临，咱们缘分不浅。”给马骥一匹马，请他跟自己并马同行。

他们出了西城门，来到海岸边。坐骑嘶叫着向水里跳去，吓得马骥“哎呀”一声，只见海水从中间分开，变成两边高高的水墙。一会儿功夫，看到龙宫。用玳瑁壳装饰房梁，鲂鱼鳞做瓦，四壁透明锃亮，能照见人影，光彩耀眼。

罗刹国黑石为墙，龙宫光明耀眼，对比鲜明。“海市”虽然出现在小说标题中，实际仅是马骥从罗刹国到龙宫的过渡。俊美的马骥在大罗刹国被当成妖怪，不得不易面目，违心愿，现在他到了海底龙宫什么有什么样的遭遇？

【原文】 

马骥，字龙媒，贾人子。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辄从梨园子弟，以锦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十四岁，入郡庠（1〕，即知名。 父衰老，罢贾而居，谓生曰：“数卷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儿仍可继父贾。”马由是稍稍权子母〔2〕。

〔注释〕

〔1〕入郡庠（xáing）：经过考试成为府学生员。郡庠，科举时代对府学的称呼。  

〔2〕权子母：经商。权，权衡；子母，货币的大小。语自《国语·周语下》，意思是国家铸钱，以重币为母，轻币为子，权其轻重而使行，以利于民。后世称经商借贷生息为权子母。

从人浮海〔1〕，为飓风引去〔2〕，数昼夜，至一都会〔3〕。其人皆奇丑；见马至，以为妖，群哗而走。马初见其状，大惧，迨知国人之骇己也，遂反以此欺国人。遇饮食者，则奔而往；人惊遁，则啜其余〔4〕。久之，入山村，其间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褴缕如丐。马息树下， 村人不敢前，但遥望之。久之，觉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马笑与语。其言虽异，亦半可解。马遂自陈所自。村人喜，遍告邻里：客非能搏噬者〔5〕。然奇丑者望望即去〔6〕，终不敢前。

〔注释〕

〔1〕浮海：航海经商。   

〔2〕飓风：台风。  

〔3〕都会：大城市。   

〔4〕啜：吃。  

〔5〕搏噬：搏击吞吃。  

〔7〕望望即去：掉头不顾，离去。

其来者，口鼻位置，尚皆与中国同。共罗浆酒奉马。马问其相骇之故。 答曰：“尝闻祖父言：西去二万六千里，有中国，其人民形象率诡异。但耳食之〔1〕，今始信。”问其何贫。 曰：“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 为上卿〔2〕；次，任民社〔3〕；下焉者，亦邀贵人宠，故得鼎烹以养妻子〔4〕。若我辈初生时，父母皆以为不祥，往往置弃之；其不忍遽弃者，皆为宗嗣耳。”问：“此名何国？”曰：“大罗刹国。都城在北去三十里。” 马请导往一观。于是鸡鸣而兴，引与俱去。

〔注释〕

〔1〕耳食：轻信传闻。   

〔2〕上卿：周官制，诸侯分上、中、下三种等，最尊贵的诸侯称上卿。    〔3〕民社：直接管理民众的府、州、县的官员。  

〔4〕鼎烹：贵人所享用的美食。鼎，古时炊器。圆鼎两耳三足，方鼎两耳四足。

天明，始达都。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红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时值朝退，朝中有冠盖出〔1〕。村人指曰：“此相国也。”视之：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又数骑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职，率鬇鬡怪异〔2〕，然位渐卑，丑亦渐杀〔3〕。无何，马归。街衢人望见之，噪奔跌蹶〔4〕，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说〔5〕，市人始敢遥立。既归，国中无大小，咸知村有异人。于是搢绅大夫，争欲一广见闻，遂令村人要马〔6〕。然每至一家，阍人辄阖户，丈夫女子窃窃自门隙中窥语。终一日，无敢延见者。

〔注释〕

〔1〕冠盖：官员的冠服车乘。   

〔2〕鬇鬡（zhēng níng）：狰狞。  

〔3〕渐杀：程度减少。 

〔4〕噪奔跌蹶（juě）：边中边跑跌跌撞撞。  

〔5〕百口解说：极力解说。   

〔6〕要：邀请。

村人曰：“此间一执戟郎〔1〕，曾为先王出使异国，所阅人多，或不以子为惧。”造郎门。郎果喜， 揖为上宾。视其貌，如八九十岁人。目睛突出，须卷如猬〔2〕。曰：“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独未尝至中华。 今一百二十馀岁，又得睹上国人物，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然臣卧林下，十余年不践朝阶。早旦，为君一行。”乃具饮馔，修主客礼。酒数行，出女乐十馀人，更番歌舞。貌类如夜叉，皆以白锦缠头，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词，腔拍恢诡〔3〕。主人顾而乐之。问：“中国亦有此乐乎？”曰：“有。”主人请拟其声。 遂击桌为度一曲。主人喜曰：“异哉！声如凤鸣龙啸，得未曾闻。”翼日，趋朝，荐诸国王。王忻然下诏。有二三 大臣言其怪状，恐惊圣体。王乃止。郎出告马，深为扼腕〔4〕。

〔注释〕

〔1〕执戟郎：秦汉时宫廷侍卫官，因手执戟，故称执戟郎。   

〔2〕须卷如猬：胡须卷曲像刺猬。   

〔3〕腔拍恢诡：节奏荒诞怪异。   

〔4〕扼腕：以一只手握另一手腕，表示惋惜、愤慨。 

居久之，与主人饮而醉，把剑起舞，以煤涂面作张飞。主人以为美，曰：“请客以张飞见宰相。宰相必乐用之。厚禄不难致。”马曰：“嘻！游戏犹可，何能易面目图荣显〔1〕？”主人固强之，马乃诺。主人设筵，邀当路者饮〔2〕，令马绘面以待。未几， 客至，呼马出见客。客讶曰：“异哉！何前媸而今妍也！”遂与共饮，甚欢。马婆娑歌“弋阳曲〔3〕”，一座无不倾倒。明日，交章荐马〔4〕。王喜，召以旌节〔5〕。既见，问中国治安之道，马委曲上陈，大蒙嘉叹，赐宴离宫。酒酣，王曰：“闻卿善雅乐，可使寡人得而闻之乎？”马即起舞，亦效白锦缠头，作靡靡之音。王大悦，即日拜下大夫。时与私宴，恩宠殊异。

〔注释〕

〔1〕易面目图荣显：以改变面目求得荣华富贵。   

〔2〕当路者：掌权者。  

〔3〕婆娑歌弋阳曲：一边翩翩起舞一边唱弋阳腔。弋阳腔，元末明初起源于江西弋阳的戏曲。  

〔4〕交章荐马：争先恐后地给皇帝上奏章推荐马骥。   

〔5〕召以旌节：派遣使者手持旌节请马骥入朝。旌节，以竹为竿，上饰旄牛尾和五彩羽毛，古代使者执旌节，作为皇命凭证。

久而官僚百执事颇觉其面目之假；所至，辄见人耳语，不甚与款洽。马至是孤立，憪然不自安〔11〕。遂上疏乞休致〔2〕，不许；又告休沐〔3〕，乃给三月假。于是乘传载金宝〔4〕，复归山村。村人膝行以迎。马以金资分给旧所与交好者，欢声雷动。村人曰：“吾侪小人受大夫赐〔5〕，明日赴海市，当求珍玩， 用报大夫。”问：“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鲛人〔6〕，集货珠宝；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中多神人游戏。云霞障天，波涛间作。贵人自重，不敢犯险阻，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今其期不远矣。”问所自知，曰：“每见海上朱鸟来往〔7〕，七日，即市。”马问行期，欲同游瞩。村人劝使自贵，马曰：“我顾沧海客〔8〕，何畏风涛！”

〔注释〕

〔1〕憪（xáin）然：寝视不安之貌。   

〔2〕休致：退休。   

〔3〕休沐：休假。  

〔4〕乘传：乘坐驿车。  

〔5〕吾侪（chái）：我辈。   

〔6〕鲛人：神话传说中的人鱼。据《博物志》 ，南海中有鲛人，善于织鲛绡， 流出的泪水变成珍珠。  

〔7〕朱鸟：传说中的鸾鸟。   

〔8〕顾沧海客：本来就是航海做生意的人。

未几，果有踵门寄资者，遂与装资入船。船容数十人，平底高栏。十人摇橹，激水如箭。凡三日，遥见水云幌漾之中〔1〕，楼阁层叠；贸迁之舟，纷集如蚁。少时，抵城下。视墙上砖，皆长与人等。敌楼高接云汉〔2〕。维舟而入，见市上所陈，奇珍异宝，光明射眼，多人世所无。一少年乘骏马来市，市人尽奔避，云是“东洋三世子〔3〕”。世子过，目生曰：“此非异域人？”即有前马者来诘乡籍〔4〕。生揖道左〔5〕，具展邦族〔6〕。世子喜曰：“既蒙辱临，缘分不浅。”于是授生骑，请与连辔〔7〕。乃出西城，方至岛岸，所骑嘶跃入水。生大骇失声。则见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宫殿，玳瑁为梁〔8〕，鲂鳞作瓦〔9〕；四壁晶明，鉴影炫目，下马揖入。

〔注释〕

〔1〕幌漾：荡漾。  

〔2〕敌楼 ：城楼。 

〔3〕世子 ：帝王嫡妻所生之子。  

〔4〕前马者：马前护卫者。  

〔5〕道左：道旁。  

〔6〕具展邦族：一一阵述自己的籍贯姓名。 

〔7〕连辔：骑马同行。  

〔8〕玳瑁为梁：以玳瑁装饰的画梁。  

〔9〕鲂鳞作瓦：以鱼鳞作瓦。鲂，俗称三角鳊，肉盾肥美，青白色细鳞。

仰见龙君在上，世子启奏：“臣游市廛，得中华贤士，引见大王。”生前拜舞〔1〕，龙君乃言：“先生文学士， 必能衙官屈、宋〔2〕，欲烦椽笔赋《海市》〔3〕，幸无吝珠玉〔4〕。”生稽首受命。授以水精之砚〔5〕，龙鬣（之毫〔6〕，纸光似雪，墨气如兰。生立成千余言，献殿上，龙君击节曰：“先生雄才，有光水国多矣。” 遂集诸龙族，集采霞宫。酒炙数行，龙君执爵而向客曰：“寡人所怜女，未有良匹。愿累先生。 先生倘有意乎？”生离席愧荷〔7〕，唯唯而已。龙君顾左右语。无何，宫人数辈，扶女郎出。珮环声动，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实仙人也。女拜已而去。

〔注释〕

〔1〕拜舞：跪拜舞蹈。行见君王的三叩九拜之礼。   

〔2〕衙官屈、宋：叫屈原和宋玉来做自己的属官，意思是文章超过屈原、宋玉。衙官，唐代刺史的属官。据《旧唐书·杜审言传》，杜审言“尝谓人曰：‘吾之文章，合得屈宋做衙官；吾之书迹，合得王羲之北面。’”   

〔3〕椽（chuán）笔：如椽之笔，大手笔。   

〔4〕珠玉：美丽的辞藻。  

〔5〕水精：水晶。  

〔6〕龙鬣（lèi） ：龙脖颈上的长毛。  

〔7〕愧荷：以愧疚之心表示感谢。

少时，酒罢，双鬟挑画灯〔1〕，导生入副宫〔2〕。女浓妆坐伺。珊瑚之床，饰以八宝〔2〕；帐外流苏〔4〕，缀明珠如斗大；衾褥皆香耎。天方曙，则雏女妖鬟，奔入满侧。生起，趋出朝谢，拜为驸马都尉〔5〕。以其赋驰传诸海。诸海龙君，皆专员来贺；争折简招驸马饮。生衣绣裳，驾青虬〔6〕，呵殿而出〔7〕。武士数十骑，背雕弧〔8〕，荷白棓（bàng）〔9〕，晃耀填拥〔10〕，马上弹筝，车中奏玉〔11〕。 三日间，遍历诸海。由是“龙媒”之名〔12〕，噪于四海。

〔注释〕

〔1〕画灯：彩绘宫灯。   

〔2〕副宫：龙王正殿旁的宫室，龙女结婚的洞房。   

〔3〕八宝：各种珍宝。   

〔4〕流苏：用鸟羽或彩丝做成垂于帷帐上的穗状饰物。    

〔5〕驸马都尉：汉武帝时设，掌副车之马。 魏晋后，皇帝女婿照例加封，不是实职。   

〔6〕青虬：无角青龙。 

〔7〕呵殿：古时贵族或贵官出行侍卫前呵后殿，喝令行人让道。  

〔8〕雕弧：雕弓。  

〔9〕白棓（bàng）：大棒。   

〔10〕晃耀填拥：队伍辉煌耀眼，出行造成人流聚集堵塞。    

〔11〕奏玉：奏玉笛。   

〔12〕龙媒：以马骥的字关合人龙联系。龙媒本意是骏马，现在又成龙王爱婿。

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本莹澈〔1〕，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稍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状类薝蔔〔2〕。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3〕，光明可爱。时有异鸟来鸣，毛金碧色，尾长于身，声等哀玉〔4〕，恻人肺腑。生每闻，辄念乡土。因谓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间阻〔5〕；每一念及，涕膺汗背〔6〕。卿能从我归乎？”女曰：“仙尘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7〕，夺膝下之欢〔8〕。容徐谋之。”生闻之，泣不自禁。女亦叹曰：“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

〔注释〕

〔1〕本：树枝。   

〔2〕薝蔔：栀子花。   

〔3〕赤瑙：红玛瑙。   

〔4〕哀玉：像玉笛吹出的哀婉声音。  

〔5〕恩慈间阻：与父母分离。   

〔6〕涕膺汗背：泪下沾胸，痛苦得汗流浃背。   

〔7〕鱼水之爱：夫妻之爱。   

〔8〕膝下之欢：父母与子女之情。

明日，生自外归。龙君曰：“闻都尉有故土之思， 诘旦趣装，可乎？”生谢曰：“逆旅孤臣〔1〕，过蒙优宠，衔报之诚〔2〕，结于肺肝。容暂归省，当图复聚耳。”入暮，女置酒话别。生订后会，女曰：“情缘尽矣。” 生大悲。女曰：“归养双亲，见君之孝。人生聚散， 百年犹旦暮耳，何用作儿女哀泣！此后妾为君贞〔3〕，君为妾义〔4〕，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虑中馈乏人〔5〕，纳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嘱：自奉裳衣〔6〕，似有佳朕〔7〕， 烦君命名。”生曰：“其女耶，可名龙宫；男耶，可名福海。”女乞一物为信。生在罗刹国所得赤玉莲花一对，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后四月八日，君当泛舟南岛，还君体胤〔8〕。”女以鱼革为囊，实以珠宝，授生曰：“珍藏之，数世吃著不尽也。”天微明，王设祖帐，馈遗甚丰。生拜别出宫，女乘白羊车，送诸海涘〔9〕。生上岸下马。女致声珍重，回车便去， 少顷便远。海水复合，不可复见。 生乃归。

〔注释〕

〔1〕逆旅孤臣：旅居在外孤陋寡闻的臣子。   

〔2〕衔报之诚：感恩图报的诚心。  

〔3〕贞：妻子不改嫁谓贞。  

〔4〕义：丈夫不另娶为义。 

〔5〕中馈乏人：家中无主妇主持家务。 

〔6〕自奉裳衣：自从结婚之后。奉裳衣，妻子伺候丈夫梳洗。 

〔7〕佳朕 ：怀孕的佳兆。 

〔8〕体胤 ：亲生儿女。 

〔9〕海涘（sì）  ：海边。

自浮海去，咸谓其已死。及至家，家人无不诧异。幸翁媪无恙，独妻已他适。乃悟龙女 “守义”之言，盖已先知也。父欲为生再婚。生不可， 纳婢焉。谨志三年之期，泛舟岛中。见两儿坐浮水面，拍流嬉笑，不动亦不沉。近引之，儿哑然捉生臂〔1〕，跃入怀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细审之，一男一女。貌皆婉秀。额上花冠缀玉，则赤莲在焉。背有锦囊，拆视，得书云：“翁姑计各无恙。忽忽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水〔2〕，青鸟难通〔3〕。结想为梦，引领成劳〔4〕，茫茫蓝蔚，有恨如何也！顾念奔月姮娥，且虚桂府〔5〕；投梭织女，犹怅银河〔6〕。我何人斯，而能永好？兴思及此，辄复破涕为笑。别后两月，竟得孪生。今已啁啾怀抱，颇解笑言；觅枣抓梨，不母可活。敬以还君。 所贻赤玉莲花，饰冠作信。膝头抱儿时，犹妾在左右也。闻君克践旧盟，意愿斯慰。妾此生不二， 之死靡他。奁中珍物，不蓄兰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君似征人，妾作荡妇〔7〕，即置而不御〔8〕， 亦何得谓非琴瑟哉？独计翁姑亦既抱孙，曾未一觌新妇，揆之情理〔9〕，亦属缺然。岁后阿姑窀穸，当往临穴，一尽妇职。过此以往，则‘龙宫’无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长生，或有往还之路。伏惟珍重，不尽欲言。”生反复省书揽涕。两儿抱颈曰：“归休乎！”生益恸，抚之曰：“儿知家在何许？”儿亟啼，呕哑言归。生望海水茫茫，极天无际；雾鬟人渺，烟波路穷。抱儿返棹，怅然遂归。

〔注释〕

〔1〕哑然：笑的样子。   

〔2〕盈盈一水：二人相思如一水之隔。《古诗十九首》“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3〕青鸟：：传说中的神鸟，是替西王母送信的使者。  

〔4〕“结想”二句：思念成梦，远望徒劳。   

〔5〕“顾念姮（héng）娥”二句：月宫里的嫦娥尚且孤独地自处。   

〔6〕“投梭”二句：天上织女尚且被银河阻隔难以与牛郎相会。  

〔7〕荡妇：出游不归者之妻；荡子，出游不归者。   

〔8〕置而不御：两地分居，有夫妻之义而无肌肤之亲。御，女子侍寝。  〔9〕揆（kuí）之情理：按情理论断。

生知母寿不永，周身物悉为预具。墓中植松槚 （jǎi）〔1〕百馀。逾岁，媪果亡。灵舆至殡宫〔2〕，有女子縗絰临穴〔3〕。众方惊顾，忽而风激雷轰，继以急雨，转瞬间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长，辄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数日始还。龙宫以女子不得往，时掩户泣。一日，昼暝，龙女忽入，止之曰：“儿自成家，哭泣何为？”乃赐八尺珊瑚一树、龙脑香一帖、明珠百颗、八宝嵌金合一双，为作嫁资。生闻之，突入，执手啜泣。俄顷，疾雷破屋，女已无矣。

〔注释〕

〔1〕松槚（jǎi）：松柏、楸树。 

〔2〕灵舆至殡宫：灵车到达墓穴。    

〔3〕縗絰：披麻带孝。

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小惭小好，大惭大好〔1〕’。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彼陵阳痴子〔2〕，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注释〕

〔1〕小惭小好，大惭大好：唐代韩愈《与冯宿论文书》 ： “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矣。”意思是：时人喜逢迎，曲意迎合，违背自己心意。结果文章写得越不好，越被说成好。 

〔2〕 陵阳痴子：指春秋时卞和。他曾向楚厉王、楚武王献璞，言为玉，却被认为是石头，卞和亦被砍去双脚，于是抱璞哭于荆山下。楚文王使人剖璞，得“和氏璧”。封卞和陵阳侯。和氏璧价值连城。